受她的影響,琰琰不自覺也壓低了嗓門:“阿姨,貝爾哥
呢?”
“你們自己玩吧。他以後跟你們玩不了了。他有正經事,忙著呢。”
聽了琰琰學舌,韓旭樂了:“什麼正經事。這小子八成又把他們家的電視機鼓搗壞了,正罰寫檢查呢。不行,我們不能見死不救。”
他走到貝爾家窗下:“貝爾!貝爾!”
貝爾爸立刻從窗戶裏探出半個身子,用手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又一臉神秘地揮揮手。
原來敞開的窗戶也關上了。
孩子們一頭霧水,不知貝爾到底犯了什麼案子。
五
貝爾終於疲倦地伸了個懶腰,雙手叉腰地站了起來。貝爾媽喜滋滋地收拾著兒子四個小時裏畫得的畫:“十二張。成績不錯,整整一打。”
貝爾爸也挺滿意兒子的表現,但他怕表揚多了兒子會翹尾巴,便說:“這還叫多?人家達?芬奇光雞蛋就鬧了不下幾萬個。”
貝爾媽沒有這方麵的知識:“那得用多大的筐裝啊?”
貝爾大笑:“媽,那是畫在紙上的。”
貝爾爸頗有大將風度:“貝爾,咱光悶頭瞎畫不行,還得走出家門。聽說過張玉民嗎?華北公認的山水一把。爸已經托人說得了,明兒咱就登門求教去。還有齊洪濤、方榮、白品晶、崔笑人……都是名家。小子,今兒個爸是馬不停蹄,統統拜到了。現在,道兒,我給你鋪好了,就看你自己了。”
貝爾媽聽得目瞪口呆,貝爾則又興奮又敬佩。
貝爾媽一看表:“喲,都快十二點了。貝爾,洗腳,睡
覺。”
貝爾說:“不!我還要畫一會兒。”
貝爾媽心疼地說:“你不要命了?”
貝爾爸則大聲喝彩:“好!這才是我的兒子。”
六
貝爾爸始終沒鬧明白,貝爾這股洶湧的激情是什麼時候退潮的?而且退得那麼徹底幹淨,居然會發展到對畫畫沒了一絲絲興趣。
這些天,他領著兒子,冒著酷暑,走東家,串西家,一家家拜訪,一家家討教。說實話,那些名家對他們並不熱情,甚至可以說相當冷淡。有幾個倒也耐著性子,讓兒子當場抹了幾下,然後講了一大堆他也聽不懂的話,就把他們送出來了。
兒子那本獲獎證書他一直是寶貝樣地帶在身邊的,見人就展示,但那些畫家好像沒有一個把這當回事的。一個畫家甚至說,這類書畫大賽主要是為了豐富孩子的生活,不能說明什麼問題。
依他的脾氣,早扭頭走人了。但有什麼辦法呢?千辛萬苦,忍辱受氣,不就是為了兒子能長點兒本事嗎?
可兒子一點兒也不體諒父母的苦心,最多也就堅持了三天吧,他就開始作怪了,一進那些名人家,又梗脖,又噘嘴,那個不情願啊。再讓他畫畫,就像是讓他受刑。這些天,又隻一門心思地惦著那隻破足球了.。那幫小子也像勾命鬼似的,隻管在窗下大喊大叫,弄得兒子心裏就像長了草,不強摁著,連屋子裏都呆不住。
這天,他和兒子從外麵求學回來,剛拐過彎,一隻足球就直飛而來。兒子一個魚躍,從他身後彈了出去,雙手將球抱住。
“好!”迎麵一陣喝彩。
一鳴大叫道:“貝爾,你快來當你的守門員!”
“好嘞!”
貝爾把球一拋,剛要抬腳,他爸爸從背後一把拎起了他。
“貝爾,”他虎著臉,“回家去!”
貝爾央求道:“我就玩一會兒。”
“不行!”
貝爾不情願地扔下球,沮喪地跟著爸爸進了樓。
孩子們望著他們的背影,半天沒說話。
好一會兒,琰琰才自言自語道:“我知道了,貝爾爸爸準挨領導批評了,心裏有氣。”
一鳴說:“沒的事,他是讓貝爾回家畫畫呢。”
“這些大人啊,”韓旭扁著嘴說,“真拿他們沒法。”
七
貝爾對著滿桌的紙筆,倔強地梗著脖子。
他爸爸吼著問:“你畫不畫?”.
“不畫!”
“告訴你,你今兒要不畫夠十張畫,就別想吃飯。”
貝爾媽試著打圓場:“你啊,就會吹胡子瞪眼的。貝爾是不明事理的孩子嗎?”
她拉過兒子:“貝爾,爸爸也是為你好。聽話,畫完這些個,咱就吃飯。”
貝爾賭氣趴到桌上,用筆飛快地在畫紙上勾畫著,一會兒工夫就“畫”好了十張畫。
他把畫往爸爸麵前一推:“行了吧?”
他爸爸不禁大怒:“你這是糊弄日本鬼子啊?”
貝爾媽小心地建議道:“要不,吃了飯,再讓丨也畫?”
他爸爸頓時把一腔的怒火都轉移到了她的身上:“我說中國的人才怎麼冒不出來呢?都是叫你們這些當娘的給毀了。”
貝爾媽也氣急了:“好你個狠心的胡誌剛,你想逼死我們娘兒倆?”
胡誌剛咬著牙說:“今兒我就豁出來擔這個罪名了。貝爾,我明確告訴你,這個暑假,你要敢邁出家門,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打斷了,我就爬著往外走。”
“好,好,現在我就叫你爬!”
他們家震天的吵鬧聲,把全樓的人都驚動了。孩子們都緊緊地圍在他家門口。
一聲清脆的掌聲從屋裏傳了出來,跟著是貝爾媽帶了哭腔的聲音:“胡誌剛,我和你沒完……”
琰琰的眼淚早就下來了:“貝爾哥不會被打死吧?你們快想想辦法救救他啊。”
一鳴姥姥在一邊隻是歎息:“心太高!心太高啊!”
八
又是清晨。
貝爾媽收拾好提包,沒好氣地問坐在桌邊的胡誌剛:“你真的不去公司了?”
“不去了!”
貝爾媽看看坐在桌子另一邊的貝爾,貝爾臉上還帶著一個明顯的手印。她欲言又止,賭氣甩門走了。
在樓門口,她碰到了守在那兒的琰談。
琰琰問:“阿姨,貝爾哥……”
貝爾媽傷心地拍拍她的腦袋:“好閨女,這個夏天你是見不到他了。”
“不行,”聽了玻談的報告,韓旭堅決地說,“我們不能容忍他爸爸的肆意橫行!”
一鳴也說:“就是,我們一定要把貝爾救出來。”
韓旭眼珠一轉:“我有辦法了,讓他媽媽打電話說,來外商了……”
“不行,不行一鳴連連搖頭,“擱一個星期前是個法
兒。可現在,他爸爸已經走火入魔了,就是門口立座金山,他也不會挪窩兒。”
他拍拍腦瓜:“我倒有個辦法……”
九
貝爾家的門被拍響了。
貝爾爸爸不耐煩地探出頭。
一鳴一本正經地問:“胡伯伯,你們家原來是住昆明路
剛”
“是啊。”
“糟了!”一鳴用手比劃著,“剛才來了個留長頭發的叔叔,說是從北京……什麼什麼館來著?”
“是不是美術館?”
“對,對,對,就是美術館,說是專門搞培訓的,要找一家以前住在昆明路的人家。前樓張奶奶鬧不清楚,就讓他去派出所查了。”
“美術館?”胡誌剛疲憊的兩眼頓時放光,“準是有人推薦我們貝爾了。我說嘛,伯樂還是有的。貝爾參加比賽時,我們家還住昆明路,留的地址也是那裏……他人呢?”
“走了。”
“你怎麼不留住他?”
“我也是剛聽說,這不就來了。”
胡誌剛欲出門,又遲疑了一下:“我得去迎迎他……不過……”
一鳴著急地說:“就怕人家找不到你們,又回北京了。”
胡誌剛下決心了。他關上門,一路小跑地走了。
躲在上一層樓梯口的韓旭、琰琰用力捂著嘴,不讓自己笑出聲。
十
公園的草地上,四個小夥伴盡情地歡呼雀躍著。
突然,一鳴、韓旭、玻談不約而同地站起身,呆呆地望著貝爾。
貝爾此刻就像發了瘋似的,飛快地在地上打滾、豎蜻蜓、翻跟鬥……嘴裏還不停地狂喊著,好像在發泄著什麼。
貝爾感覺到了同伴們異樣的目光,他的動作一點一點地慢了下來,聲音一點一點地輕了下來……最後,他一聲不響地撲倒在地上,把臉埋進了草叢裏。
一鳴上前去拉他,可怎麼也拉不動。
談琰抱著貝爾的頭:“貝爾哥,別難過,我們大家都不和你爸爸好。你住到我家去吧,我爺爺奶奶會喜歡你的。”一鳴說:“又冒傻氣了吧?要說,貝爾爸是夠疼貝爾
的。”
韓旭說:“這種疼法,誰受得了。”
貝爾翻身坐了起來:“反正我拿定主意了,再也不給他畫畫了。”
談談說:“對,就不給他畫,氣死他,他活該……”
她一抬頭,頓時愣住了。貝爾爸爸正站在不遠處,叉著腰,氣勢洶洶地看著他們。
琰琰嚇得音兒都變了:“貝爾哥,快跑一!”
貝爾跳起身,朝灌木叢中跑去。胡誌剛撥開欲擋道的孩子,向兒子猛追而去。
貝爾穿過灌木叢,邊跑邊回頭。胡誌剛鐵青著臉,隻管邁大步。
兩人的距離越來越小,眼看兒子就要被老子捉住,貝爾一轉身衝進了一個旱冰場,在飛速滑動的人群中鑽來鑽去。胡誌剛茫然地睜大眼睛,被眼前閃來閃去的人群弄得眼花繚亂。有好幾次,他都覺得已經找到兒子了,但走過去一看又不是。
突然,他發現,兒子貓著腰,已經溜出了滑冰場的大門。他馬上轉過身,又緊追而去。
十一
貝爾在前麵跑,胡誌剛在後麵追,三個小夥伴跟在後麵,立場鮮明地為貝爾加油。
貝爾奔上了一座假山,胡誌剛幾步就躥了上去。他剛伸手抓住了兒子的胳膊,兒子像泥鰍一樣,出溜地又從他胳肢窩下鑽過,衝下山去。胡誌剛跺了一下腳,也一頭紮下山去。
貝爾奔上了一座臨山而築的亭子,欄杆下是陡峭的山壁,前麵已經沒有路了。他轉過身,胡誌剛張開雙臂一步步逼近。
貝爾突然把一隻腳跨出了欄杆。
他大聲說:“你要再走近,我就跳下去了!”
胡誌剛身後的孩子發出了一陣驚叫:“貝爾!貝爾!”
琰琰的叫聲最慘:“貝爾哥啊!”
胡誌剛望著貝爾堅定的目光,頹然地倚在了亭柱上。
十二
樓前空地上,小足球賽進人了白熱階段。貝爾是個盡職的守門員,對方幾個險球都被他撲住了。小夥伴們大著嗓門為他呐喊。
買菜回來的一鳴姥姥正好碰上也提著菜籃的貝爾媽。
一鳴姥姥說:“瞧你們家的貝爾,虎頭虎腦的,多招人愛。他還畫畫嗎?”
“嗨,別提了,你不知道這孩子有多擰。當著我們的麵,他再也沒摸過畫筆。”
一鳴的爸爸是個小學校長,所以一鳴的姥姥多少也知道些新名詞。她賣弄地說:“這叫逆反心理,這個詞兒啊,都上了書的。他爸爸現在……”
貝爾媽突然覺得鼻子一酸,她趕緊快走了幾步。
她說,胡誌剛明兒要去廣州,她得為他收拾行李。
看著她的背影,一鳴姥姥有點兒遺憾。為貝爾的事,一鳴爸,也就是她的女婿,昨兒剛發表過一番議論,她很想學給貝爾媽聽聽一不是每一個孩子都能當畫家,更不是當不了畫家的孩子就沒出息。
她不知道,貝爾媽已經不是一門心思地想要兒子當畫家了,貝爾媽隻是為貝爾爸曾有過的遠久的夢而難過。她想,擱現在,憑他那股勁兒,他啥夢做不成。要不,他也不會這麼不通情理地逼兒子。
身後又傳來一陣喝彩,貝爾又撲住一個球了。
貝爾媽不用回頭就知道,貝爾此刻一定抱著那個球,笑得正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