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理解那些個善男信女們,但清晰地記得那些朝拜者艱難行走的樣子。簡直像個蚯蚓,躬起腰引動後半身,同時又把前半身伸展開去。一個活佛念經的日子,官道上,官道旁牲口踩出的小徑上,所有通向小庫倫的毛毛道上,都湧滿了這樣的一起一伏的蚯蚓。
老漢端詳著年輕人,像欣賞著蚯蚓。身體伸直,伏臥在幹軟的沙地上,雙手在前邊沙地上抓出一道道印子,背著的旅行包像一塊山石壓著他,整個的人活似大廟前馱著石碑的受刑大龜。
嘎嘎嘎,從老人的喉嚨裏又傳出低啞幹辣的幾聲笑。這是找老孤狼金嘎達的報應!老漢的獨眼閃射出冷光。
他扶年輕人坐起來,從懷裏掏出那個牛皮水壺,往年輕人嘴裏灌了幾口水。年輕人連嘴裏的沙子一起喝下去了。
水,這萬物之本,施了魔法一樣,讓小夥子醒過來了。哦,老爺子,是您?小夥子眼神迷離。咱們有緣分。老漢扔給他一個苞米麵餅子,啃這個,比啃那沙子好點。
小夥子定定地望著前邊的窪灘。那裏根本沒有水,更不見美麗的湖光水色,隻是裸露著龜裂的幹灘,褐色的流沙。他不解地嘟囔:見鬼了,明明是好大一片水!就是老夠不著,噫,怎麼一轉眼就不見了?
小夥子走兩步,疑惑地盯著眼前的幹灘。他不相信剛才的事是幻覺。還有那個怪獸,他明明摸到過它粗糙如樹皮的小腿,還能感覺到那冰涼的體溫和抽動的蠻力,還能清晰地回想起那個齜牙咧嘴的凶暴樣子。難道這些都是假的,是一刹那渴昏的幻覺?不,不。
他迷惘地搖搖頭。沙土紛紛飛落。
老漢看著他古怪的表情,說:我沒糊弄你,那座白沙坨子
下邊,真有一條通金家窩棚的小路。
騙人!沒有,那座該死的沙坨子下邊,倒是有不少野獸走過的痕跡!小夥子忿忿起來。
嘎嘎嘎……老漢又大笑起來,猛地收住笑,獨眼如刀地盯著他,傻小子,那野獸走過的痕跡就是你找的小路!啊?這……
沙坨子裏的小路,不分啥人的獸的,都走一條路,就是相互別撞上,撞上麻煩點。
再給點水喝吧。小夥子吧嗒著嘴乞求,謝謝老爺子救命之恩。
老漢把水壺遞給他,問:叫啥名字?阿木。從哪兒來?
省城。我是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的。不待在你的省城溫水所,跑到這沙坨子裏幹啥?老爺子,說出您可能不懂。我是來尋找一個東西!
東西?
不、不,說東西也不是東西,是古代的一個聖地,叫寶木巴聖地,一個理想王國,是它的遺址,我要找到那個遺址。據有關史料分析,那個遺址就在莽古斯大漠裏,當年被沙漠淹了。阿木結結巴巴地解釋著。老漢的獨眼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阿木簡單講述了那個人之初的理想國一寶木巴聖地。
遠古時期,北方大地出了一名英雄聖者江格爾,他三歲時,跨上駭馬阿蘭紮爾,衝破三大堡壘,征服了凶惡的莽古斯惡魔;四歲時,衝破四大堡壘,使那黃魔杜力浩凡改邪歸正;五歲時,活捉了塔海地方的五個魔鬼;六歲時,打敗東方的六個大國,英名傳遍四麵八方,從此建起了自己美麗富饒的寶木巴聖地。那裏人長生不老,四季如春,沒有災難,沒有戰爭,
永生幸福安康。
嗬嗬嗬,傻小子,你說的那是天堂!你應該上天上去找!這裏是大漠,沒有青草,沒有花鳥,沒有泉水的鬼地方!老漢大笑起來。
我們所裏部分學者也認為人間不曾有過這樣聖地,說那是勞動人民在艱苦生活中想像出來的理想王國。不,我不這樣認為。阿木提髙了嗓門,認真地申辯起來:我査證過許多有關史料,寶木巴聖地的所指範圍,就在這莽古斯大漠。我要找到它的遺址,考證那個聖地確實存在過,提醒人們不要忘記那人之初的善的世界,應該找回那個失去的世界,失去的人之初,……阿木緘默了。
老漢久久地盯視著他。不知是琢磨著他的話,還是琢磨著他的人。良久,淡淡地說了一句:我要是你的話,先解決吃的喝的,保證自己不埋在這兒,才談別的。你們這些念書人啊!阿木慚愧地笑了笑。
那是什麼?老漢發現了右側有一行足印,走過去,這是啥腳印?啥玩意兒打這兒走過?
阿木說:我見到過,像一條狼,可又身上無毛,會兩條腿走路。不不,是個怪獸,四肢著地跑得極快……我說不準。他給老漢講述起自己昏迷時見到的幻覺般的情景。
老漢的臉一下子變了,獨眼炯炯有光。他一言不發,抓起獵槍,神色嚴峻而緊張,他循著那行似人似狼的腳印追過去。結果,沒走出多遠,這腳印跟那個沙蓬的痕跡彙合了,變成了那道沙蓬留下的痕跡。
哦,原來沙蓬掩蓋的是這非人非獸的足跡!老漢遙望起西邊茫茫而神秘的大漠,沉思著,獨眼變得凶狠而冰冷。
阿木剛要問什麼,老漢突然怒喝一聲:閉住你的嘴!啥也別問,跟著我走!阿木發現,他們正走向那座高坨子下邊的毛毛道。那是通向神秘的金家窩棚燃燒的晚霞裏,他們倆疲憊不堪地跌進屯子裏。喀嚓嚓!
―聲炸雷,劈開了大漠的天。那遊蛇般的閃電,劈開了一道彎曲的裂縫,銅錢大的雨點從這裂縫裏傾潑出來,擊打著沙漠的脊背,冒出陣陣白煙。由於幹渴一直咆哮怒號的大漠,這回滿足了,安靜了,像一個溫順的乖孩子,安逸地躺在那裏,盡情吮吸著上天的甘露。它最愜意的時刻來臨了。
憑著黑夜的屏幕,暴雨滂沱的大漠上,潛行著一隻老狼。它用尖尖的嘴叼拖著另一隻小狼,非常艱難地一步步靠近前邊那座黑魆魆的物體群。老母狼艱難地拖著昏迷不醒的無毛狼崽。雨水淋濕了老母狼的皮毛,粗尾巴緊緊夾在後腿間,雖然瘸著一條腿,可整個身形顯得矯健有力。那隻無毛狼崽倒是怪可憐,前胸後背多處受傷,好像是被什麼鷹隼的爪子抓過,被利喙叼過,流出的血跟雨水一起徜。它的沒有長毛的身體,被大雨澆得濕漉漉,光溜溜,全裸露著,無遮無蓋,在沙地上拖出了一條溝。
它們趁黑夜去偷襲鴕鳥崽子,結果被母鴕鳥發現後激戰了一場。無毛狼崽沒有撩牙,沒有硬爪,身上沒有長護身厚毛,被凶猛的鴕鳥又抓又啄,多處受傷,昏過去了。老母狼安然無恙,伺機咬傷了一隻鴕鳥,但不敢戀戰,怕召來一群鴕鳥,叼起受傷的崽子匆忙撤出了戰場。
一個閃電,劃過長空,幽藍色的光照亮了天和地,也照亮了前邊那片矗立的物體群。原來是一座古城池的殘垣斷壁,被大漠掩埋後又被風吹露出來。老母狼潛進這片殘垣斷壁中,走到一堵風化坍塌的半截土牆下停住了。
那土牆下邊,有一個黑糊糊的洞口。老母狼向四周機警地看了看,漆黑的夜晚裏,它那綠幽幽的眼睛凶狠而警惕地閃動著,又傾聽片刻,這才掉過屁股倒退著潛進洞,嘴裏叼拖著狼崽,轉眼消失在那個黑森森的洞裏不見了。這裏是它們的老窩。
遠離人類和其他動物活動的坨包平原地區,在大漠深處的遠古遺址裏邊,築挖起一座深深的老洞。這是狡猾而老練的母狼的傑作。這裏別說人,連沙漠動物中的強者鴕鳥也不敢涉足。除了死靜,亙古的死靜外,沒有其他東西可做伴。自打那次跟惡豹的相鬥,失去兩個幼仔,自己又落下一隻瘸腿之後,老母狼毅然帶領幸存的唯一幼仔一無毛狼崽,遠遠逃進了這大漠深處的遠古遺址。安全又溫暖,遠古燦爛文明的殘跡,是它們的天然屏障,而它們則是這片古遺址的最早發現者和占有者。
當然,它們出去覓食是稍遠了點,沙漠深處沒有什麼小動物供它們捕獵。然而,足智多謀的老母狼有辦法克服這一不利條件。一到夏秋季節,等草木長高、野物長肥後,它就走出大漠狩獵。拖來一隻又一隻的野兔、山雞、地鼠,甚至家豬家羊,把它們一一埋進洞口附近的流沙深層。沙漠是最有效地防止肉食腐爛的萬能冰箱。
老母狼拖著無毛狼崽,一步一步後移著走進洞的深處。越往裏走,洞越變得寬敞,大約走了二十米左右,到頭了。這最深處的洞窩,大得像間房子,看來老狼把洞窩挖到遠古留下的房間裏來了。地上鋪著厚厚一層幹草,舒適之極。
母狼把無毛狼崽拖放在幹草上,用尖嘴拱了拱它的頭臉,狼崽一動不動,老母狼哀傷地低嚎了幾聲。血仍從無毛狼崽前胸的—個傷口汩汩冒流,母狼伸出舌頭頻頻舔著傷口。粗糙而長有針刺的舌頭,7下一下舔著傷口,發出刷刷的聲響。舔過前胸,又舔後背,一直舔到那血不流為止。可是無毛狼崽仍然沒有
知覺,渾身縮成一團,顫抖不已。
老母狼站起來,仰脖發出一聲長長的嚎叫。那尖利刺耳的聲音,淒楚哀婉,如怨如訴,像冰冷的金屬劃破洞壁,又從洞口傳蕩開去,回響在整個古城廢墟和這片大漠中。一切都被這淒厲恐怖的嗥叫聲擊中,沉寂了,膽怯了,更加寧謐了。
無毛狼崽被這刺人心髒的尖嚎聲驚動,一陣戰栗,終於從那死亡的黑灘中回過頭,微微睜一下緊閉的雙眼。兩滴淚般的水,從它那積滿髒垢的眼角滲出來。老母狼的舌尖舔了舔那水。無毛狼崽掙紮著,想伸出爪子撫摸一下母狼,但沒有成功,隻是孱弱地哽哽哼叫兩下,又昏過去了。
老母狼焦灼萬分,伸出紅紅的舌頭,在洞裏疾走,又圍著無毛狼崽轉圈,頻頻發出恐怖駭人的嗥叫。然而,它的召喚,它的尖嚎,始終未能把無毛狼崽從死般的昏迷中喚醒過來。
老母狼用鼻子嗅嗅無毛狼崽那發燙的短嘴,發出一聲急促而尖利的吠叫,猛地向洞口躥去。三眺兩眺越出洞,猶如一支黑色的利箭,向東方的茫茫黑夜射去。
大漠仍在暴雨中沉默。那如注的雨線,像無數條皮鞭,抽打著大漠裸露的軀體,這頭巨獸好像被馴服了。偶爾,閃出藍色的電光,勾勒出大漠那安詳的猙獰時,才使人猛地感覺到那可怖的輪廓。峭峰般的尖頂沙,懸崖般的固定沙包,還有那臥虎沙、盤蛇丘、陷阱灘……都在那駭人的藍光中屏聲斂氣,靜等著吸足雨水,待大風起後,重新抖落出千百萬黃龍黑沙,遮天蔽日地撲向東方的綠色世界。征服,永遠是它的天職,它永遠沒有滿足的時侯。
天亮了。黑洞洞的天,從南邊裂開了縫,逐漸擴大,密不透風的帷幕終於四分五裂,紛紛解體了。臨了,刮過來一陣微微清風,便把它們統統卷走了。天一下子像是被狗舔過的孩子屁股,幹淨極了。這會兒,趁曙色還未來臨,老母狼從東方飛躍而來。它緊閉雙唇,四肢交梭如飛,身後拖著一根又長又密厚的拖地尾巴,活像拖著一把笤帚,一邊跑,一邊掃平了自己留下的腳印。看上去,就像是一叢沙蓬從此卷過。老母狼全靠這狡猾的計謀,掩蓋了蹤跡,蒙蔽住獵人的眼睛,躲過了多少次可怕的追蹤,同時保證古城洞穴沒有暴露,跟它的無毛狼崽平安生活了數載。
老母狼照舊倒退著走進洞。它急切地撲向無毛狼崽,拱了拱它,張開緊閉的嘴,把含在嘴裏的又濃又黏的稠液物塗抹在狼崽前胸那個致命的傷口上,那是個黑綠黑綠的黏狀汁液和半嚼爛的草根之類物。然後,母狼呆呆看著無毛狼崽,用鼻子嗅了嗅它。歇了一會兒,這隻老母狼又躥出洞,向東方奔去。
當傍晚回來時,它嘴裏叼著一隻野兔一隻山雞。它走進洞時,無毛狼崽正翻動身體,發出輕弱的呻吟。
這是個隻有三四十戶人家的小屯子。
依坨根立著零零散散的土房子,有的房子周圍挖了一條壕溝,算是院落;有的則埋了一圈樹障子;有的千脆什麼也沒有,房前房後光禿禿,門前隻埋著一兩根拴牲口的木樁子完事。有幾個光屁股的禿小子,在村街的沙灘上玩沙子。一個個像泥猴,瘦小的身子曬得像黑魚幹,臉上、前胸、後背、小雞雞上都沾著沙子。
有一個大約十一二歲的孩子,也光著屁股,把兩腿間的小雞子使勁拽上來,衝一個在地上趴著玩的小泥猴頭上撒尿。熱臊的尿,順那孩子的黑脖往下徜,那孩兒不但不惱,反而傻乎乎地樂,好像澆的不是尿,而是糖水或者牛奶。
這時,孩子身旁出現了一位三十來歲的年輕婦女,她拉過挨澆的那個小泥猴,衝大孩子怒道:二狗子,你老是欺負這孤犢兒!要是你爹媽也死了,別人尿你脖子,你樂意嗎?她一邊數落著,一邊解下頭巾給小泥猴擦揩尿水,嘴裏自語道,唉,要是毛毛活著,也是這麼個孬性子,受人欺負……
獨眼老漢衝那個年輕婦女招呼道:艾瑪!回家做飯去,別管人家的孩子!
爸,您回來了!飯菜早做好了。年輕婦女放開那個孩子,向他們走來。
多了一個人,這位是城裏來的客人。老漢把阿木介紹給女兒。
城裏人?艾瑪微微一怔,又變得默然。似乎觸動了什麼心事,低下頭去。
阿木一見這女子,就有些吃驚。她的眼神遊離而呆直,眼睛周圍掛黑暈,黧黑的臉消瘦而憔悴。顯然,這是一張被什麼重大哀痛擊傷的臉,阿木有這樣一個直覺。
老爺子,還是先麻煩您,領我去見那位金嘎達老人吧!阿木說。
誰?金……老人?艾瑪略顯驚訝地看著阿木,你沒問過給你帶路的這位老爺子是誰嗎?
啊?老爺子,您?……阿木這才有所覺察。
嘎嘎嘎……老漢粗狂而開心地笑起來,我就是那個老不死的獨眼鬼金嘎達!嘎嘎嘎。
阿木尷尬地笑著,說:老爺子,您真能繃得住,叫我瞎轉三天坨子,差點把小命搭上。
我給你的水,正好夠三天,渴不死的。走吧,到家去說。老漢邀請阿木。
村子最西北角的坨子根,歪斜地立著三間土房。東西屋分別住父女,中間是廚房和過道。還有兩間破舊的東下屋,院子是由籬笆牆紮起來的。老漢把阿木讓進了自己住的西屋,洗完臉,艾瑪把飯菜端上來了。一盆苞米麵大餅子、一小鍋湯、幾塊鹹。
那湯真是湯,清水裏扔了幾片韭菜葉子,外加一撮鹽。阿木插過隊,那又硬又大的大餅子嚇不倒他,他就著清水湯,連續吞咽了兩個半餅子,足有一斤半。他吃的時候,艾瑪在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似乎又想著什麼心事。
吃完飯,老漢讓阿木隨便歇著,沒容他說話就走出屋忙什麼事去了。
阿木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自打走進這三間土房起,他隱隱感到,這房子裏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異樣氣氛。他一時搞不清什麼原因,就如你偶然走進山間一座陳年老廟時感到的那種氣氛一樣。也許,是那女兒的遊離呆直的目光、默然淡漠的神色造成的?或者是獨眼老爺子的乖戾粗野的大笑,透出一股陰冷氣氛?對,是一股陰冷的氣氛。這三間房內,隱含著一股陰冷的氣氛。是否跟那個擊傷艾瑪的重大哀痛有關?什麼事情呢?她有丈夫和孩子嗎?從她那喜歡孩子的舉動看,她肯定有孩子或有過孩子。
阿木幾次想提問,欲言又止。艾瑪也似乎回避和他交談。她有某種戒備。
他懷著幾多疑惑,走出房子,來到村街上。這真是個被世人遺忘的沙漠小村。似乎也受到西邊大漠亙古死靜的感染,小屯子出奇地寧靜,連雞叫狗吠聲都聞不到。一個婦女在村道旁的半截土牆裏推碾子,後背上係著一個嬰兒,這嬰兒也乖得出奇,不哭不叫。唯有那沉重的石碾子從白白的苞米粒上軋過去,發出喳喳的壓抑的呻吟聲。
有個高個兒漢子剛犁坨子回來,肩上扛著彎把木犁,壓得他那細高的身體成了拉滿未放的弓形,後邊牽著的那頭牛也剛熬過苦春,肋巴條一個個鼓凸著,走路打晃。通向外界的唯一的一條路,快被兩邊的荒草擠沒了,似乎沒什麼來往行人和車輛踩踏過這條路。能證明這屯子活著,跟外邊世界還有點聯係的,隻有那條電話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