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沙狼(一)(3 / 3)

坨頂上歪歪扭扭埋著一行柳條杆子,有的被風刮折後帶著鐵線倒伏著,那線也埋進流沙裏,幾多生鏽。他不知道,這電話能不能通到外邊。西邊遠天,那半輪如血的殘陽不再燃燒,隻是把殷紅的霞汁濃濃地塗抹在這小屯子上,於是使它更加變得無形無聲,完全溶化在厚重的顏色裏,使人不禁產生幻覺:這隻是個畫家隨意塗抹的沒有生命的褐紅色顏料而已,不是什麼村莊。

阿木暗暗敬佩這屯子人的固執。甘於寂寞,甘於與世隔絕的窮困。他們聽命於天意、沙意、風意,聽命於自然之意,於是失去了人之意。

屯子北邊有一處綠油油的地段。阿木走過去一看,驚詫了。原來是一片墳地。這是個規模較大的墳場,上百達千的土堆擁擁擠擠地堆在那裏,而且每座墳都管理得很好,填了新土,頂上壓著紙錢,周圍有綠草,樹木茂盛,真是生機盎然。阿木感慨,活人居住的屯子像墳塚,埋葬死人的墳地卻像個一派生機的村鎮。這裏的一切都不可思議地扭曲了,顛倒了。阿木不願意再看下去了,他的心無法接受這種現狀,太壓抑了。

他走回金嘎達老爹的家時,屋裏已經點燈了。老漢還沒回來。艾瑪大概在自己的房裏。他從包裏拿出那本線裝古書《江格爾》。他一直在致力於把這部書改寫成現代文的工作。這是個艱難而費事的活兒。據說,幾年前有位教授也曾幹過這活兒,後來拓展到某章節,這位教授突然心血來潮,抱著書稿去尋找那寶木巴聖地的遺址,結果沒有回來,失蹤了。這成了當時的一大社會新聞,不亞於彭加木失蹤。從那時起,阿木就對《江格爾》發生了興趣,開始啃上了。他想完成教授沒幹完的活兒。

說來奇怪,寫到某章節,他也產生了實地考察、尋找聖地的強烈願望。好像那段章節,秘藏著一道誘惑人的符文,引誘著你非到實地考察尋找一通不可。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跟那教授一樣失蹤,但冥冥中總有個東西在召喚他,想揭開書的奧秘,不導致謬誤,應有勇氣去實地探尋。他把書攤開,細細研讀。

艾瑪進來了,端著一盆熱水叫他洗腳。他感激之餘,不禁納悶,她居然知道城裏人洗腳的習慣!沙坨子人別說洗腳,臉都不一定毎天洗,更不用說洗澡了,隻是下雨汪水成泡子後才眺進去洗一次。

她呆呆地盯他一會兒,突然說:你真像他。像誰?

俺們這兒,那會兒來過城裏人,後來都走了。她說。喚,我明白了,你們屯子過去來過知識青年,其中一個小夥子長得像我,是吧?阿木感到正在接近那個擊傷她的事件。嗯。她低下頭承認了。那人是誰?他……是俺男人。你們結婚了?沒有。

阿木一怔,不解地望著臉色木然的艾瑪。為啥?他問。

俺爸撞見了俺們做事,拿著獵槍追他。他跑回城裏再沒

回來。

噢,老爺子是性急了點。

不不,後來他也拿著獵槍到城裏找過他,讓他回來跟我成親。結果,他在工廠裏做事,讓機器軋掉了一隻胳膊,給爸跪下哭求說,實在養不了俺娘兒倆……你有孩子了?

真巧,就那麼一回,一個胖小子,唉,隻活了兩歲……她眼圈紅了,拽過衣襟擦了一下。

阿木呆呆地望著眼前這位突然吐露心事的不幸的女子,不知說什麼好。任何勸慰,對她這樣的遭臨過巨大不幸的人都是沒用的。

這時,金嘎達老漢回來了。見女兒傷心的神態,斥責道:又向客人嘮叨你那陳穀子爛芝麻,不嫌累得慌?

艾瑪悄悄擦起眼角,端著洗腳水出去了。阿木沒來得及阻攔,讓人倒洗腳水,他極感到尷尬和不安。

別聽她瞎叨叨,都過去的事了,她有些魔症。老漢向阿木問道,小爺們兒,你打老遠來找我,到底是啥子事啊?

是這樣,有件事晚輩想拜求老爺子。阿木虔誠得不得了。老漢默默地吧嗒著煙袋,不答話,等著下文。阿木鼓了鼓勇氣,繼續說:省考古隊的一位朋友向我介紹過您,您給他們帶路考察過沙漠裏的遼墓。他說,隻有您敢進大漠又不迷路。幫幫我,帶我進大漠去尋找一次我給您講過的那個寶木巴聖地吧!

老漢依舊沉默著,獨眼微閉,似乎睡著了。良久,他猛地磕一下煙袋鍋,幽幽地說:我老了,不中用了,你另找人吧。要不歇兩天回去,別吃飽了撐的,沒事找事。信書上的胡說八道,都叫人上吊抹脖子!

阿木的心涼了半截,還想開口懇求,老漢一揮手:別說了,沒啥好商量的。睡吧。

老漢不再言語,坐在炕沿上兩隻光腳相互蹭了蹭,搓掉沾在上邊的泥巴牛糞屑,而後倒退著挪到炕裏,倒下身子,拽過一個舊線毯,蓋在肚子上,很快傳出節奏強烈的拉鋸般的呼嚕聲。

阿木無奈,也隻好躺下睡,心裏好生失望。他摸不透這古怪的老漢,稀裏糊塗睡過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阿木正在亂七八糟的夢魘中掙紮,被老漢的一聲喊叫驚醒了。原來老漢正衝窗外大聲叫嚷:

艾瑪!你抽風了!半夜三更在院子裏遊蕩,不怕狼叼了去?快回屋睡覺!

阿木透過沒有糊紙的空窗格看見,艾瑪正站在院子裏仰首望天,那如銀似水的月光,灑在她纖瘦的身上,使她似乎撐不住這濃重的光的負荷,身體微微搖晃。

隻見她遲緩地轉過身,眼睛盯住父親。月光下,那目光更顯得陰幽幽的,似乎湧動著一股遏止不住的情緒的潮氷,哀怨?委屈?仇恨?老漢碰到這目光,緘口了,幹咳了兩聲,不由得歎了―口氣。

艾瑪慢慢走回自己的房子,嘴裏哼起一首哀婉的古歌,隱隱約約傳蕩在寧靜的月夜中,更添幾多淒涼。

流不盡,流不盡的嘲,是那老黑河的水噯,淌不完、淌不完的喲,是這兩隻眼的淚噯金嘎達老漢的獨眼,吧嗒一聲睜開了。天還沒大亮,順方塊窗格,試探著投進來一縷清輝。這已足夠,盡管閉著眼,老漢敏感的獨眼球也能透過眼皮捕捉到悄悄襲臨的黎明。

他側過頭朝炕那頭觀看。黑色朦朧中,可聞年輕人酣睡的鼻息。老漢無聲無息地起身,滑下炕,悄悄走出屋去。院東南的木樁前,跪臥著兩峰駱駝,一白一褐。老漢走過去,拍了拍駱駝的脖子,從一邊的麻袋裏捧出一把鹽,放進駱駝嘴邊的柳條箕裏。駱駝來情緒了,亢奮地伸動雙唇,舌尖卷掃著鹽,咀嚼時,眼睛不時地看著仁慈的主人。那目光是感恩戴德的。

老漢推了推這對夫妻的頭脖,咧開嘴笑道:中了,中了,別這麼瞧著老子,從今日起要你們出死力,喂幾把鹽算個啥!嗨嗨,再給你們點!

老漢抱來鞍架套在駱駝的雙峰間。又從下屋抱出兩個大塑膠桶,都裝著水,每個水桶足足能裝一兩百斤水。又往駝背上裝了些千糧和鍋碗等用品。這些東西,顯然早已備好放在下屋裏。

這時,女兒艾瑪默默地走出來,幫助老爹整理放好這些東西。父女倆不說話,都默默地做著事。老漢又從下屋拿出來那杆獵槍,還有一把刀,擦拭著。

艾瑪,去我的屋,把那酒罐抱來。別驚醒那個人。老漢裝著鐵砂子和火藥。

艾瑪看一眼父親,走過去。西屋裏,城裏人還在呼呼大睡。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下決心走到他的頭跟前。喂,醒醒……她輕聲喚,看一眼窗外。城裏人毫無反應。

喂,你醒醒!她伸手輕推了一下阿木的肩。阿木猛地驚醒:誰?他抬頭,碰見一雙憂鬱的眼睛。別出聲。你不是要進大漠,尋找個啥嗎?你瞧!艾瑪向窗外努努嘴。

阿木抬起頭,於是看見了賺朧的曙色中跪臥的駱駝、架好的物品、整裝待發的金嘎達老漢。他揉了揉迷糊的眼,驚愕得張了張嘴。哪兒來的駱駝?這是要出遠門了,果真進大漠?他來不及思索許多,手忙腳亂地爬起來穿衣服。

別把俺說出來,你過一會兒再去找他。艾瑪輕聲叮囑。謝謝你,你真好,謝謝!

你不用謝。俺是擔心老爹爹一個人進大漠……可他又不讓說。艾瑪從櫃裏抱出一個挺大的酒罐,腳步輕輕地走出屋。

阿木心裏想,那也得感謝你,要不自己成了被遺棄的孤兒。萬能的江格爾顯靈了。他胡亂收拾好東西,像學生般把包背在後背上,出現在門口。但他沒有馬上走過去。

金嘎達老漢從女兒手裏接過酒罐,放在褐駝背上裝東西的大筐裏。一切準備就緒。父女倆相視一眼,默然無語。但一刹那的目光,猶如電光石火,似含生離死別。

但老漢鐵板著臉,再也沒看女兒的臉,騎上白峰駝。喔,起!一聲吆喝。

白峰駝先起前腿,再立後腿。老漢隨著來一個大幅度的前仰後合。後邊的褐峰駝的牽繩,連係在白峰駝鞍架上,它很懂道理地也隨著起立了。

老漢催駝向西南奔去,頭也不回。艾瑪也沒看一眼踏上征途的父親,兩人都似乎心照不宣。她低著頭跑回門口,從屋簷下取下掛著的鋤頭,下地去了。隻是始終低著頭瞧地上,捂著嘴,好像壓抑著強烈的內心波動。

那條小路轉過西南角一個沙丘,便直插向西方大漠。金嘎達老漢歪坐在平穩的駝背上,眼睛盯著前方。轉過沙丘,他突然看見阿木站在前邊,向他招手。

老漢拽住駝韁繩,獨眼盯住他,不吱聲。老爺子,別這樣獨來獨往的,嘿嘿嘿,捎上我吧,啊?阿木仰著臉,嘻笑著央求。

老漢還是沒話,那隻眼依舊如釘子般盯著他。老爺子,嘻嘻嘻,一個人多悶得慌?多一個人多一雙眼睛,多一個幫手,您髙抬貴手,咱就過去了。阿木說笑著,拚命想衝破那隻獨眼射出的冰冷的防線。你去哪兒?老漢終於問。

進大漠,跟您老人家一樣。我知道老爺子也在尋找著啥。我跟你不同路。我找的東西,也跟你不一樣。管它呢,反正我們都在尋找。也許,我們找到一塊兒去呢?世上的事難說喲。

別跟我磨嘴皮,走開!老漢喝道。

別別,老爺子,我決不會給您添麻煩,求求您了。阿木。

添亂!老漢一抖駝韁繩。

白峰駝領會主人意,緩緩起步,髙昂起頭顱,旁若無人地朝前走去。那兩隻花瓣大足砣子,像兩塊碩大的石印章,在軟沙地上印出大而圓的中間分叉的印子,而前挺的胸脖幾乎要撞倒呆立原地的阿木。

阿木向旁一跳。

白峰駝走過去了,並加快了腳步。阿木呆立片刻,又跑過去,攔在白峰駝前邊。

老爺子,聽我說,我給您牽駱駝,做飯,決不添亂,老實得像貓!

老漢不予理睬,獨眼瞄著大漠,又催駝走過去。阿木在他前邊倒退著走路,一邊苦苦哀求,最終還是沒辦法,讓在路旁。

駱駝漸漸遠去。阿木跺一下腳,一咬牙,從駱駝後邊跟上去,窮追不舍。他想定,一直跟下去,看你這個老倔巴頭、獨眼老鬼能走到哪裏去。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跟到底。他一邊喊道:老爺子,等等我!一邊甩開步子跟上去。他走得很有節奏,不急不慢,以防一開始就把體力消耗掉。趕到老漢的第一宿營地前,他決不能倒下。

走了三五裏,兩峰駱駝的影子早不見了,他被遠遠地甩開了,可他並不灰心,循著留在沙漠上的一行清晰的腳印,堅韌不拔地走著。

爬過一道沙梁。他驀然發現,沙梁腳下的窪地裏,停著那兩峰駱駝,那倔老漢歪倒在駝背上,好像睡著了。他的眼睛一亮,汗一道泥一道的臉上綻裂出笑容,屁股一撅一撅地顛下沙梁。你這小兔崽子,真有股纏勁!老漢在駝背上說。老爺子,您可真會溜我的腿!上來吧。老漢從駝背上伸手給他。

那隻鐵鉗似的有力的手,握住阿木的手往上一提,阿木像一捆稻草般被提上來,跨在老漢的後邊。

聽著,你要跟我去,就得聽我的。第一,不許打聽我的事,我找啥跟你無關;第二,不許你再向我提起你那聖地呀,人這人那的,我一丁點也不感興趣;第三,這一路,不許你瞎走亂撞,出啥事,我不管。

好好,一百條我也答應!阿木從後邊痛快地答應著。他們走上前邊的沙丘,金嘎達老漢舉目四顧。隻見他眯縫著獨眼,細細捜索辨認著周圍的流動沙丘。不一會兒,他終於發現了什麼,繼續抖韁前進了。

老爺子,講個故事吧,要不老這麼在駝背上晃悠,人得睡過去。阿木說。

老漢沉吟片刻,說:也好,說說話解解悶。從前,沙坨子裏有一個小屯子,靠著拱坨子廣種薄收打發曰子,生活苦得很。有一年春天,坨子裏鬧起張三,就是狼,邪乎著呢!放倒了好幾頭牛,村裏鬧翻了天。全村推舉出六名有經驗的獵人去打狼。圍獵一個月,到底幹掉了這群狼,單是漏了一條母狼。這條母狼躲在遠處的一個洞裏正下崽。打狼隊裏有個血性小夥子,漏掉一條凶惡的母狼,他不服氣,要去追殺。

打狼隊的老大,那個老獵人覺得,漏一條就漏一條吧,啥事也不能幹絕了。他勸阻了小夥子。誰曾想,這小夥子半夜獨自騎馬走了。第二天中午回來了,一根鐵條子上串著五隻小狼崽,那得意勁不用提了。原來,他找到那個母狼下崽的洞時,正趕上老母狼出去找食兒不在窩,這王八羔子趁母狼不在,對小狼崽下了手,事後又怕了。他知道失掉崽子的母狼是最凶殘的,這膽小鬼惹了禍又悶聲不響地撤回來了。

打這兒起,這小屯子遭殃了。每天夜裏,母狼跑來村邊哀嗥,怪淒慘的。每來一次,屯子裏就少一頭家畜,看也看不住。這是一隻極狡猾凶殘的母狼,它光是掏開家畜的五髒六腑,可也不吃。屯子裏人想盡了辦法也打不住這隻母狼。這樣折騰了一兩個月,全村人被弄得精疲力竭,提心吊膽地過著曰子。

打狼隊的那個老大,有個兩歲的小外孫子,當寶貝。有一天,孩子媽媽挑水回來,屋裏玩的小孩子不見了。左鄰右舍誰也沒看見,小孩兒像是長了翅膀飛走一樣,突然不見了。老獵人四處尋找,也沒發現啥痕跡。尋找了一年又一年,毫無結果。年輕的母親哭得死去活來,老獵人也差點急瘋了。

有一天,老獵人扛著槍進坨子了。他有一種模糊的預感,他是去尋找那隻母狼。因為自打小外孫失蹤後,再沒見到這隻母狼來騷擾。他是有個怪念頭,但對誰都沒有講。一百裏外的老坨子樹毛子裏,老獵人終於發現了母狼。他悄悄貼過去,從很近處勾動扳機。結果,砰的一聲,火藥在槍瞠裏爆炸,老獵人從此炸瞎了一隻眼睛。老母狼也從此無聲無息,再沒出現過……老漢沉默了。那陰沉的古銅色的臉,像鋼澆鐵鑄似的凝重。阿木感到自己的心在亂蹦。他的眼前又浮現出那雙憂鬱的眼睛、月下徘徊的身影、那張被擊傷的臉,還有這隻獨眼。

老爺子,您講的故事太揪心了,我想那位老獵人早晚會找到外孫的。阿木說。

老漢的粗眉抽動了一下,再沒有開口。他們默默行進到一座半月形沙丘,老漢喝住駝,滑下駝背。前邊立著一根柳條杆,老漢走到那裏察看。那裏有一行依稀可辨的痕跡,像是沙蓬卷掃過,又像是被人用掃帚掃過,不仔細看不易發現。老漢順這道痕跡伸展而去的西方,注視片刻,嘴裏不知叨咕了一句什麼,重新上了駝背。

他們跟蹤著沙蓬的痕跡前進了。阿木心裏疑惑,但不敢問,側過頭向前直視著。這痕跡是什麼呢?莫非是……

那個痕跡,無盡無頭地伸展開去,猶如一條想要捆住大漠這巨獸的神奇繩索。阿木感到這是一條有生命的痕跡。偶爾也消失,大概被風吹平了,但從不遠處重新隱現出來,仍舊不屈不撓地向前伸去。除了這條痕跡,周圍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一樣的顏色,一樣的物體,單調枯燥,無邊無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