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 散文篇 第二章(2 / 3)

1984年的暑假,是我來北方工作以後的二十年了。妻一直可憐我的思鄉之苦,主動提出,讓我回故鄉看看。我即攜不滿十五歲的長子回故鄉一趟,我買了點心和營養品去看望朱媽媽,遺憾的是她去鄉下了,未見著。打聽那些曾幫助過我的好心人,可他們絕大多數都已去世,隻有陸杖黎老師還健在,身體還算硬朗。這時他已退休在家,我帶著禮物去看望他,並在他家住了兩日,感慨萬端。

這次返鄉,又已時隔十五年了,我又一次地去看望陸老師和朱媽媽,可他們都已經去世了,我懷著深深地敬意和悲哀,象失去親生父母般地難過,為他們悼念。我又得知李道發伯伯家孫子有殘疾,生活較為困難,便丟下二百元,聊補家用,以表報答之寸心。

盡管朱媽媽已經去世了,但她那洪亮高亢的秧歌聲,至今還回蕩在我的耳際,響亮在我的心裏,永不磨滅。

故鄉的秋天,秋高氣爽,是收獲的季節,五穀豐登之後,辦喜事的多了起來。故鄉的婚俗,不象電影電視裏那麼隆重複雜,但新娘坐花轎是必不可少的。這種花轎,是四壁無窗的木製花轎。現在想起,新娘坐在裏麵多麼憋悶得慌;又使我想起,電影《紅高粱》抬花轎那幕令人啼笑皆非的顛簸,而新娘在裏麵受不了,哭了起來的惡作劇,令人心酸和同情。故鄉的花轎的顛簸的幅度可能不如《紅高粱》那幕的厲害和瘋狂,但坐花轎長途跋涉的勞累和憋悶,總是叫人受不了的,更何況如路遇惡少和頑童,冷不防地拍你一磚頭,新娘在裏麵定然是大吃一嚇的。事實上,我幼時是見過此事的。唉!這樣的婚俗花轎,筆者實在不敢恭維,盡管那是老祖宗遺留下來的傳統,竊以為還是屏棄的好。

故鄉的村莊,村村有塘,塘邊有樹,塘裏有魚。塘邊的樹,多為柳樹;房前屋後的樹,多為果樹。果樹有桃、李、杏、梨、櫻桃、枇杷等。這裏,我要著重提一下的是桑樹。桑樹在故鄉不算是果樹,桑葉是蠶的糧食,很普遍不稀罕。每到夏季,熟透了的碩大的紫黑色的桑椹,掛滿枝頭。孩子們爬上樹,便可盡情享受桑椹的甜美,樹主人是不幹預的。這不象北方,把它當作水果在街上賣,其個頭兒,色澤和口味皆不如故鄉的好,而且還挺貴的。記得幼時,爬到樹上吃個夠,吃得嘴唇甚至牙齒都是紫色的,第二天拉的大便也是紫色的。吃不了,熟透了的便掉落在地上;沒人要,便爛在地上,這樣的景象隨處可見。

村裏的塘是淘米洗菜吃水的所在,冬天,冰雪覆蓋,淘米洗菜吃水非破冰而不可求。夏天,是孩子們的遊泳池,也是水牛的避暑處。水牛,性情溫順,孩子們在水中可放心地和它玩耍。在放牧時,你若想騎在它的背上,隻要叫“低角,低角…….”它便把頭低下來,讓你蹬在它的角上,再一抬頭,你便可順著它的脖子爬到它的背上。但有的水牛認生,你也得小心,否則也會吃苦頭的,因為它畢竟是個龐然大物。秋天,有的塘,荷葉田田凝碧成片,蓮蓬點點如繁星滿天,出水芙蓉似少女亭亭玉立。站在塘邊,你仿佛置身於幽美的大自然的懷抱,品嚐到了蓮子和荷葉底下那碩大豐潤的蓮藕的甘甜。有的塘,塘麵被菱葉蓋得嚴嚴,你隨時都能看到采菱的村姑,她們蹲在橢圓的高簷木盆裏,用手劃著木盆采菱,口裏不時送來悅耳的歌聲。

故鄉的菱有好幾種,有黃色的刺菱,個兒小皮薄,一般是兩個刺,也有四個刺的,味道香甜。還有粉紅色的“紅鬼豆”(這是當地人對它的愛稱),個兒比刺菱稍大而細長,兩個角,清秀苗條如少女,形色味俱佳。還有個兒大皮薄的老菱,顧名思義,給人以老態龍鍾的感覺,兩個角彎彎,象水牛的對角。生的是紅色,煮熟後呈灰黑色。不管生熟,吃到嘴裏都挺爽口。近秋的瓜埠街上,幾乎到處可見賣菱的身影,他們多是鄉下婦女。她們在家裏采摘,洗淨、煮熟、舂皮、再洗淨,才能拿到街上來賣。買的人,隨買隨吃,隨地扔殼,於是街麵上幾乎到處都是菱角殼,幸好不時有人掃回家去當柴燒,要不然真的成災了。小時候,我盡光著腳在街上玩耍,被菱角殼紮腳的事時有發生。

故鄉的中秋節也別具一般情趣。這時的街上桃梨瓜果飄香,雞鴨魚肉豐盛,有錢和殷實的人家,可盡情采購。中午一頓豐盛的午餐是少不了的。晚餐過後,即準備賞月;在賞月之前,要準備祭月。祭月時,在一張大八仙桌上麵,除放燭台和香爐外,幾乎放得滿滿的——全是好吃的——不外乎菱藕瓜果,——當地的產品,家鄉的風味。各家的瓜果可以不同,可根據各人家的口味和喜好選擇,但祭月的桌上家家都少不了月餅。

人們在祭月、頂禮膜拜的同時,腦際也會浮現出月宮中嫦娥、吳剛忙碌的身影和玉兔的活潑可愛,以及吳剛用他釀製的桂花酒灑福人間。這時,天上人間一片和諧,空氣中彌漫著桂花的芬芳,和人們祝福的景象。

故鄉的月餅,多種多樣,大中小都有,口味極佳,而且價格也不貴,窮人家的孩子多少也能吃一點。記得我十歲左右,離家不遠處,有一家姓謝的茶食店,老板叫謝遠來,中秋前夕,忙做月餅幾乎是通宵達旦,街坊鄰裏有時也去幫忙。我雖年齡不大,也要幫著摁月餅的包皮,可見月餅的熱銷,從另一個側麵也反映了故鄉的富庶。在眾多月餅中,慢慢產生了精品、名品、那就是自古以來的大名鼎鼎的“賴月”。

據傳,明太祖朱元璋吃到瓜埠的“賴月”,讚不絕口。按理說他定都南京,南京什麼好吃的沒有,但他中秋時偏偏要吃瓜埠的“賴月”。於是“賴月”自明朝以來,就成了年年進貢的貢品,這規矩一直延續到清朝。說也奇怪,朱元璋愛吃“賴月”是情有可原的,因為他是安徽鳳陽人。安徽自古以來和我們江蘇的風土人情,生活習慣,飲食口味等,大同小異,基本是一樣的。可你滿清是東北來的滿人,怎麼也湊熱鬧,愛上了小鎮瓜埠的“賴月”了呢?可見“賴月”的口味、風味卻有獨到之處。“賴月”的配料和製法我不甚了解,但鬆籽、瓜籽、核桃、金橘餅、糖冬瓜等是少不了的,全用香油烤焙。它吃到嘴裏,給人以香而不釅,酥而不糯,甜而不過,油而不膩的特殊感覺,這是其他月餅很難齊備的。於是“賴月”便出了名,延續至今,人們依然愛吃有加,且讚不絕口。

祭月之後,全家人圍坐在桌旁,邊吃月餅邊賞月,其情依依,其樂融融,好不快樂開心!

故鄉的中秋節,於我們小孩子,還有一種樂趣和玩法,那就是用磚堆成一座高高的寶塔。在堆是過程中,隨著一塊一塊磚的堆砌,寶塔也一層一層地增高,家鄉人美其名曰“步步高升”,這對孩子的成長和年輕人的未來富有深刻的內涵——吉祥如意。堆好後,圍著寶塔嬉戲玩耍的孩子們,開心極了。

如果說故鄉的“暮春三月,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眼前的景物美不勝收的話,那麼,寒冬臘月,百花凋零,除了雪花之外,是否還有什麼別的花了呢?有的,那就是正如北宋詩人林甫詩中所雲的“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的梅花了。幼時,鄰家後院就有一株蠟梅樹,據說已有十數年的樹齡了。寒冬臘月,故鄉雖地處長江下遊,但其寒冷的程度,有時也不亞於北方,有時也冰天雪地、甚至大雪封門,把孩子們的手凍得象胡蘿卜似的。然而,蠟梅樹卻傲然挺立,蠟梅花卻昂首怒放,其香四溢,滿庭芬芳,就連屋內也洋溢著香氣。總角之時,不知古人前人有那麼多的詠梅讚梅詩文,但從內心裏,我對梅花的喜愛讚美之情已油然而生。對聯“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深感此聯妙絕,頗能激發人們艱苦奮鬥、奮發圖強的決心,可以把它當作座右銘。

在揚州上學時,讀到南宋詩人蕭德藻的詩,其中有句寫梅的詩雲“醜怪驚人能嫵媚”。看到瘦西湖花園裏的,在花工精心培育下的,千姿百態、奇形怪狀的盆梅,真是應了蕭德藻的詩意,它們真可謂巧奪天工,於“醜怪”中寓“嫵媚”,令人讚不絕口,別具一般情趣。這又使我想起了清末文人龔自珍寫的《病梅館記》,文中有“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以疏為美,密則無態”的說法。瘦西湖的花工可謂極盡“曲”“欹”“疏”之能事,把梅樹修整得美妙之極。然而,龔文中對被人工修整的所謂“病梅”是持同情和否定的態度的,而對修整“病梅”的花工則斥之為“蠢蠢求錢之民”,對欣賞“病梅”的那些“文人畫士”則給以無情的鞭撻和抨擊。龔氏認為那是對梅樹的摧殘和酷暴。竊以為龔自珍並非真的反對“病梅”的奇特、美好,而是借題發揮,用以控訴當權者禁錮人的思想,扼殺人才的罪惡行為,以及抒發自己解放人才和個性自由的理想而已。他是言在此而意在彼,正如人們常說的“醉翁之意不在酒”罷了。我是喜愛病梅的,特別欣賞她的所謂“病態美”,該不至於有人譏我為龔文中的所謂“文人畫士”吧?

在寒冬裏,故鄉迎來了春節。故鄉的春節也別有一番情趣。人們吃好穿新自不必說,貼門對、放鞭炮、吃年飯、祭祖、守歲、給壓歲錢也必不可少。單就玩燈一事,就很有說頭。

我們瓜埠一共有五班燈,南街是一班馬燈,中街和北街各是一班龍燈,土街也是龍燈,但它是軟龍,又叫滾龍,除龍頭和龍尾裝飾的富麗堂煌,栩栩如生以外,其他部分是用白布裝裹,其上還有一些鱗片,內有骨架,耍起來比較沉,非身強力壯的小夥子不可為。東街不知是什麼燈,我忘了。但南園的潘三站刀,還曆曆在目,至今難忘。

北街的龍燈,由李道雲伯伯出麵捐錢,采購,張羅指導製作,在財神廟內,夜以繼日,挑燈夜戰,人們忙裏忙外,象節日一樣趕製龍燈。就連小孩子也來幫忙穿珠子(是用銅絲穿各種各樣晶瑩剔透的彩珠,是裝飾龍燈——特別是頭尾用的)。龍燈被裝飾得絢爛奪目,光彩照人,十分好看,叫人賞心悅目,耍起來更是金光閃閃,栩栩如生,好不氣派!

南街的馬燈,很有特色,共十人,皆化妝成曆史人物,為首的是一個男性,其餘按九美圖化妝成九個漂亮的古妝女子。在鑼鼓聲的配合下跳起來活潑可愛,楚楚動人。這時,你會看到,在馬燈最後的一名“美女”,雖年齡不大,大概有十二,三歲,但打扮得十分俊俏,跳起來十分認真賣力,深受圍觀者的讚賞和喜愛,他就是大我兩歲的表哥唐××,當時我對他羨慕不已,崇拜不已。

正月初一的早晨,我們小孩貪玩、起得很早。有好學者,便徜徉在大街上,閱讀欣賞各家的門對以提高、豐富自己的文化知識,也有上山去遊玩的。

每到正月十五,十裏八鄉的各種各樣的燈都彙集到瓜埠,幾乎每條街道都熱鬧非凡。小孩子們,到晚上,會提著各種各樣、各種顏色、紙胡的燈,在街上玩,童年時的快樂說也說不完

過年時,有一種食物是我的最愛,那就是至今難忘的小方年糕,陸老師在世時曾給我寄過。小方年糕是故鄉的土特產,它是用糯米磨成麵做成。每到年關,農村裏幾乎家家戶戶都要做。除自家吃外,還要贈送親友,以聯絡感情,增進友誼。毎到過年,我總要想起它。可這種東西,在超市裏花大錢也是買不到的。

故鄉的美食何止是它,在我童年的記憶中,中街就有金奎園的蟹黃小籠包,陳岐家的油雞(據說是用下蛋前的小母雞做的,肉嫩味佳,是瓜埠鹵菜的一絕,可隨著人去已失傳了,可惜)、豬頭肉(和別家的不同,肥而不膩,別具一格),王舍得茶食店各種香甜可口的點心,特別是寸金糖(中空,其內是芝麻研,香甜可口)、交接片(芝麻和糖熬製、再滾壓成薄如蟬翼的脆片尤佳)和冬(東)糖(用芝麻研和糖熬製做成,軟綿香甜,外麵用紙包成長方形,還扣上自家招牌的字樣)。還有南街前門子旁的劉長興家的牛肉麵,現在想起還叫人流涎。夏秋時的傍晚,在滾子橋,有各種各樣的鹵菜讓人們選購,其中有鹹水鴨、燒鴨、燒鵝、豬頭肉、豬大腸、幹切牛肉、牛雜碎、油炸魚、油炸蝦等,但我最喜愛的是鴨腸子,價廉物美,它做法簡單,但很特殊,一般人做不了。我來北方工作以後,常想起故鄉的美味鴨腸子,我曾做過多次,但始終做不好。故鄉的鴨腸子,不僅味道好,沒有邪味,而且吃到嘴裏,嘎吱嘎吱的,很嫩、很爽口,別有一番滋味。夏日,故鄉人有一種習慣,每到下午三四點鍾的時候,總要吃一點小吃,叫“吃晚茶”。這時,街麵上,你會看到另一番景象,有挑著擔子賣涼粉和煮山芋的,有背著桶賣蒸飯的,有左手提桶,右手提籃叫賣五香爛蠶豆酥蠶豆的,有托著盤子叫賣牛肉鍋貼的,還有財神廟對麵張老太太挑著擔子賣糖粥藕或是豌豆糖粥的,還有北街王老三挑著擔子賣油炸臭豆腐幹的。此外,謝家的餛飩,陳家的豬油芝麻酥燒餅等,不甚枚舉。我在電視裏看到“遠方的家”裏,把麻糖、手工拉長的掛麵、炸饊子等作為地方特產播放,其實這些東西在我幼小的時候,故鄉是屢見不鮮的。故鄉小鎮的美食說也說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