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 散文篇 第四章
六 舅家三年許
2003年末月
我十三歲到了舅家,舅舅是母親的親哥哥,他們家會對我好嗎?
據說,在我兩歲的時候,媽媽去世以後,我也曾被外婆帶回舅家住過一段時間。那時,因失去母親我光哭,一哭就引起外婆的無限感傷,於是外婆也哭了。再加上,媽媽的死,是外婆接的生,她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老女兒在痛苦中死去而無能為力,她那悲痛欲絕的心情是可想而知了。對於風燭殘年的老人,她還經得起這樣的打擊嗎?因此,不久,舅舅也失去了母親。我更是孤苦無助了,除了父親,便再沒了親人。
父親生前住在北街,舅家住在南街近農田池塘處。舅家共有七口人,舅舅、舅母,表哥,和三個表妹。另外,還有一個大舅母。據說大舅舅早已去世,留下大舅母,無兒無女,沒有生活來源,隻好在舅家生活。表哥,大表妹和三表妹就是她一手帶大的,他們叫她“老娘”。我留下一年後,又添了個小表妹,我曾抱過她,搖著搖籮子哄她睡覺。
解放前,舅家開漁行。瓜埠滁河南段水域裏打上來的魚,隻能也必須在舅家賣,這是舅家的專利,是老祖宗留下的規矩。舅舅靠這個專利,買了房,置了田,生活算是殷實。舅舅又參加了安青幫,拜過師、收過徒,在瓜埠,特別是南街,頗有聲望。南街的大事小情,幾乎都有他參與,人們的矛盾糾紛都找他調解。
自從我母親去世之後,舅家沒少幫助照顧過我們。如每到年關,舅家總是要宰一頭豬的,這時,就會看到表哥和二子姐姐(是大舅母的侄女,本想帶在身邊作女兒的,但不知什麼原因後來又回鄉下去了,便再也沒有見過她)提著籃子,籃子裏放有一刀豬肉,一碗熟豬油,還有大舅母為我做的一雙鞋子送到我家。每逢年節,舅家總要請我們父子去他家吃飯,在他們的心中,我們父子日子一定過得艱苦,平時是沒有葷菜吃的。於是在吃飯時,舅母不斷往我碗裏搛菜,特別是老肥肉。我實在吃不了了,可又有一種自卑感,不敢或不願說,隻好悄悄地把白花花的大肥肉丟在了桌子底下。之後,這便成了話柄,直到我父親死後,寄居在他們家,舅舅舅母還常提起此事。豈不知,再好的東西,一下也不能吃得太多,更何況是老肥肉呢?盡管家境很窮,平時很少吃肉。我的錯,就在於吃不了應該說一聲。可我自幼靦腆自卑,不敢隨便說話的,就象林黛玉進賈府,“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說一句話”,這種心態直到寄居在他們家的三年多裏,始終未變。林黛玉是小姐尚且為此,何況我呢?可見沒媽的孩子,心靈被無形的手扭曲到了何種程度。
父親是個忠厚老實之人,然而在舊社會,正如魯迅先生說的,“忠厚是無用的別名”。自我母親去世之後,家境每況愈下,由開小店到擺小攤,到肩挑叫賣,日子過的一天不如一天,以至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當父親抱著我,晚上去拜訪舅舅時,我非常高興,因為去那兒,有時舅母會拿出煮熟的螃蟹讓我吃,卻不知道父親去的另有用意。直到有一次,舅舅外出稱魚晚上回來,邊洗腳,邊問父親的近況時,突然我聽到舅舅厲聲厲色地說了一句,‘‘姓何的都是狗種’’。當時,我不懂,也沒在意,可回家後,看到父親沮喪傷心的樣子,甚至流出了眼淚。長大後,我才明白這句話是多麼的侮辱人。我是何家的子孫,當然也在“狗種”之列了,可我也是你妹妹的兒子呀,這不是也同樣侮辱自己了嗎?但我同樣也知道,舅舅的本意並非是在罵父親,如果有點那層意思,那也隻能理解為“恨其不幸,怒其不爭”,而對老何家的人來說,那是真罵,罵何氏門中沒有一個人來幫助父親。但據我所知,就在當時,沒有一個姓何的人可以幫助父親的,因為他們也很窮。父親在舅家雖然得到了一點資助,但聽此帶有侮辱性的話,心裏總不是滋味的。
之後,瓜埠便解放了;之後,父親便在窮困中倒下了;之後,我便帶著房租三鬥米,寄養在舅家了;再之後,便是孤兒寄人籬下的心酸淚了。
舅家隨著瓜埠的解放,漁行的生意漸漸蕭條冷落,滁河南段水域的漁民打上來的魚也不一定非在舅家賣不可。不在舅家賣,舅家得到的行用(即手續費)就沒了。斷了財路的舅家,生活也由殷實慢慢走向吃老本。這樣坐吃山空的日子,令舅母整天惶惶不可終日,於是她在生活上的節儉和對我勞動力的充分利用,便表現得淋漓盡致了。首先表現在吃飯上由兩幹一稀變為兩稀一幹;稀,由稠粥變成名副其實的稀飯,甚至早飯是頭天中午的剩幹飯,再加上大量的水一煮,剩在碗裏,可以照見自己的麵孔。吃這樣的稀飯去幹活,去上學,肚子怎能敵得過兩泡尿後的空空呢?
剛到舅家,是讓我讀書的,當時是讀四年級,但隨著六合縣城的三姨娘,出於好心,把我帶到南京去學徒,因人家嫌我瘦弱矮小,未接收我,回來後便不讓我讀書了。留在家中打雜。擺淘米盆,撈浮萍,(皆為豬飼料),摸螺螄,挖蚯蚓(皆為鴨飼料),上山割草擔柴,麥收時,跟著舅母去鄉下拾麥穗……
因舅舅參加過安青幫,又是國民黨員,解放後,便有了汙點,舅家有一套房子在街麵租給周某打燒餅。周某便借此欺侮舅舅,除房租不給外,還造謠說舅家有槍,害得舅舅被關進了區政府,每天我去送飯,舅母沒了主意,擔心生活無著。這時表哥在六合縣城讀初中,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子漢,便自告奮勇地去提籃叫賣過桃杏等,賺點錢貼補家用。不多久,舅舅釋放回家,但還要受管製,每天下午都要寫當天的回報,親自送交鎮政府。一開始,每天下午五六點鍾舅舅總要去鎮政府作回報。當時鎮長是周恩榮,占著我父親是他奶奶一手帶大的這點關係,周鎮長允許舅舅不必親自來回報,可用紙寫上當天的情況,叫我送去即可。於是,寫情況,送回報,也成了我每天的必做事。寫回報很簡單:“回報,今日在家,僅做家務,無其他。”每天如此,數月後,允許了停止。自此以後,舅舅很孤獨,幾乎沒和人來往。當時的保長姓孫,也是開漁行,稱魚的。不知是“同行是怨家”,還是過去有仇,還是純工作的關係,似乎對舅舅家很苛刻。據說房客周某,租房不給房租,轟他走,他又不走,還造謠說舅家有槍,害得舅舅被區政府抓去拘留等都是他的後台。
當時我們瓜埠南街的守夜(又叫打更)都是由居民輪流攤派的。攤到舅舅家,隻能由我代替,舅舅是絕不會去的。當時,我才十四五歲呀。舅家住在巷子的盡頭,再往前就是池塘和田野了,夜晚特別瘮人。當時瓜埠還沒有電燈,更無街燈,特別是秋風瑟瑟,秋雨綿綿的深夜,伸手不見五指,打更回來,走在其中,令人毛骨悚然。這對當時的我,尤過鬼門關,害怕極了。但是無奈,回回打更回回走。到了冬天,特別是寒冬臘月,天寒地凍或大雪紛飛的夜晚,打更回來,已饑寒交迫,晚餐的稀飯,怎敵得過夜晚的風寒和棉衣的單薄呢?饑腸轆轆的我看到在風雪中熱氣騰騰的賣元宵的,多麼想吃上兩個啊!盡管才兩百塊錢(合現在的兩分錢)一個,可於身無分文的我卻是望梅而未能止渴,每次都拖著凍得冰冷的腳步,在冰天雪地中,嚥回饞涎,回到冷如冰窟的家,淒涼地鑽進冷若冰霜的被窩,歎息自己失去父母,“沒媽的孩子是根草”的悲慘命運。我對打更由我去是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的,因為家中除了舅舅就我是唯一的男子漢,幾個表妹又小,總不能叫兩個舅母去。但他們不應該的是,應該想到晚上吃的是稀粥,在冰天雪地中守夜,外甥不饑嗎?不寒嗎?不饑寒交迫嗎?不應該給三五分錢買碗元宵驅饑趕寒嗎?可他們一分錢也不給,如果換到是他們自己的兒子,也會這樣嗎?我記得,表哥放假回來,除了和舅舅另吃小灶外,早晚還要加點營養,如每天早晨一碗開水衝雞蛋,外加麻油,香得令當時的我,在一旁嚥口水;晚上有時在睡前還要加餐,如白肉湯大米飯,更香得叫人流涎。這樣的待遇隻有舅舅、表哥和舅母寵愛的二女兒才有,我是從未享受過的。幹活一馬當先,上述待遇是想都不能想的。如果說舅家窮得連外甥在寒冷的冬季打更給買兩個元宵的錢都沒有,那麼如何理解,他們對自己孩子的疼愛-—又是加餐,又是營養?這在我幼小的心目中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不禁要問:我是外甥,還是小家奴?
小家奴的地位表現在各個方麵:
舅家養豬,因此弄豬飼料,是我的主要任務。一是擺淘米盆,所謂“擺淘米盆”,就是在人們淘米洗菜的塘邊擺一個木盆,木盆裏放上水,等淘米的人來,便把她的米先在盆內淘一下,把米汁留在盆內,再把米汁水提回家,經沉澱後,用淘米的沉澱物喂豬,是上好的豬飼料。不讓我上學,就叫我日複一日地在塘邊上擺淘米盆,不管刮風下雨,天寒地凍。現在回想,我腳上的兩個凍瘡,為什麼到了六月還不好,與擺淘米盆不無關係。二是撈浮萍,因為浮萍是豬愛吃的青飼料。舅家周圍的水田裏,池塘裏都有,主要是在水田裏。舅舅叫我去田裏撈浮萍,還有一句奇言怪論:說我腳上的兩個大凍瘡到水田裏去撈浮萍,拔拔毒就會好的。我現在真不敢想象那是我親舅舅說出的話,做出的事。如果是他的兒子,他也會這樣說這樣做嗎?當時我腳後跟的兩個大凍瘡有銅錢大,肉爛得幾乎見到了大筋,不但不給醫治,還叫我到水田裏去撈浮萍,可見我在他們家的地位。現在我們都有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如果不小心劃破了手腳,光上藥包紮還不放心,還要去醫院再打一針防破傷風。當時表哥有病時,不是請街上的賀醫生給醫治的嗎?為何對待甥、兒差異如此之大呢?一般說來,凍瘡到春暖花開時,便會自行好的,若在冬季,及時醫治護理也會好的,可我的兩個大凍瘡為何到六月天還不好?這不能不說與擺淘米盆和撈浮萍有直接的關係。正如歌曰:“無媽的孩子象根草”。
在擺淘米盆的一天,中街有位姓孫的軍屬老太太,後來我才知道她是孫有才的奶奶,大概看不慣舅家對我的不公平,抑或是可憐我這無父無母,寄人籬下的孤兒,她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孩子呀,你為什麼不上學呢?難道你願意在你舅舅家一輩子幹這個(擺淘米盆)嗎?你應該去上學讀書,有了知識以後才會有出路。”我說:“我何嚐不想去讀書,可他們不讓我讀,每到開學時,我提出去上學,總是被罵一通了事。他們根本就沒想過我的前途”,老太太說:“既然你想上,我去和你舅家說。”一天,我舅母在塘邊淘米洗菜,孫老太太碰到了她,就對她說:“應該讓你這外甥去上學,以便以後求得一個前途,他總不能一輩子呆在你們家幹這個吧?”老太太指著我擺的淘米盆跟舅母說。舅母當時沒說什麼,但我看到她的臉有點紅。回家後,便很生氣地衝我說:“你要讀書你就去,可我們沒有錢給你交書費,買紙墨筆硯。”我一聽讓我讀書了,便高興地跑到學校,找到陸杖黎老師,把情況告訴他,他說“給你讀就好,沒有書,開學時我給你一套書,學費是可以免的”。就這樣我又上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