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小栗會幫助我的,於是毫不猶豫地買了去北京的火車票。
坐了一天一夜的硬座,我於淩晨四點鍾到達北京。
我幾乎是在正常上班的時間來到這裏,好在人事幹部已在了。我拿出那封信,很誠懇地述說了一下匆匆前來的目的和心情,並說信中提及的那個障礙我可以克服。“我在北京有一家親戚,他們住房比較寬敞,並且說好如果接收單位沒宿舍,可以到他們那兒住。”我盡可能使語氣平衡而肯定。
“你能不能讓親戚就此給我們寫個協議書,以便我們向上級部門申報時有所依據。文化單位普遍住房緊張,我們也是沒有辦法才這樣做。”
我答應第二天把親戚的信送來。事情並不是很樂觀的,我的心情沒有辦法不沉重。從農展館到三裏河,幾乎要橫穿北京,天突然下起大雨,我沒有雨具,隻好等,等待中我冷得直打顫,頭腦一片空白。還好老天有眼,雨說停就停,我蹚著人行道上一窪窪積水,走到小栗家門前,小栗還沒下班回來。此刻我已心力交瘁,腿已抬不起來,突然想到前麵有家電影院,我靈機一動,不問什麼片子就買了一張票。在電影院裏美美地睡了一覺。流浪漢也有如此聰明的方法。真好。
我再次敲響小栗家門時,心情晴朗了許多,正如此刻的天氣。
第二天我拿著小栗簽名的一封信交給了單位,上麵寫著我幾年之內可以住在他處,請單位不用為我的住房問題操心。單位也很誠懇地告訴我,隻要我能做好克服幾年困難的準備,如果有條件他們也會盡力為我著想的。其實我對這一切都能理解,我來北京是為了創業,根本沒有資格苛求於生活。正因為有這種想法,我相信自己是不至於白來的。我目前缺乏的僅僅是一個可供駐紮下來、逐步發展自己的位置。
在生活如意的時候,我常常想起那半年五味俱全的日子,那雖然涉世未深卻苦苦追求的心,並且深深地為之驕傲。那青春的每一下心跳我都記得,它是多麼真實而值得懷念啊。
學會生存
賣文為生,原來是形容讀書人為稻粱謀的艱難辛酸:徒窮四壁,別無長物,唱罷《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還需麵對現實重整河山,於是斜倚黃卷青燈,萬般無奈地施展雕蟲小技換取一簞食、一瓢飲……這即是文人們碩果僅存的驕傲,更是一個時代裏文人們的悲哀。它令我聯想到《水滸》裏楊誌賣刀的典故,英雄末路唱大風,不得不出售祖傳的寶刀以作還鄉的盤纏,可以想見其衣衫襤褸、神情黯淡,而大大區別於揚眉劍出鞘的慷慨激昂。看來無論文壇還是武林,懷才不遇都是普遍的事。
幾年前我以外省詩人的身份客居京華,在某家出版社謀得個類似刀筆小吏的差使——白天坐在辦公桌前對如山的來稿大動幹戈,晚上則退隱鬥室,紙上談兵,把雲蒸霞蔚的靈感從天花板上采擷下來。文人嘛,幹不了別的,隻有和文字打交道了。我麵壁磨劍,臥薪嚐膽,寄希望於把手頭的活兒練得更加圓潤,便可以縱橫天下,仰天大笑出門去。說實話,我年少時頗羨慕身懷絕技的江湖藝人。在這風起雲湧的世道上,芸芸眾生若想永遠處於不敗之地,最可靠的就是掌握一門貨真價實的手藝。手藝就是鐵飯碗——至少管飽。
據說某大音樂家也有過落魄維也納街頭的經曆,他踱進醇酒美食的餐館而深恨囊中羞澀,索性向老板借來羽毛筆,在油跡斑斑的菜譜空白處寫了一段曲子以代賬單,識貨的老板果然為之擺出豐盛的宴席。而那支來曆不凡的曲子,幾十年後仍流行於世界各地的唱片或磁帶裏。這件事至少說明了一個道理:藝術不應該遜色於金錢,而傑出的藝術品甚至比貨幣的流通擁有更為深遠的市場。但藝術的高貴在現實中又常常不堪一擊——如果那位老板不懂得藝術的價值,必將把饑寒交迫的音樂家當作瘋子驅逐出鐵麵無情的櫃台。總之聽說了這支世界名曲誕生的故事,我的心憂傷地顫栗。
藝術家忍痛出賣慘淡經營的作品,是無奈,而不可恥——因為這一舉動蘊藉著高尚的用意。那就是不惜代價地贖回自己被世俗生活重重束縛的靈魂的自由。心靈的寬鬆與自由啊,每一天都是寶貴的,都來之不易,它牽涉到藝術生命艱難而執著的延續。貧困潦倒的梵高如果僥幸賣掉一幅畫,他必定會用兩塊銅板搶購告罄的錫管顏料與畫布,再用僅剩下的一塊銅板換取廉價的黑麵包,這樣他至少為自己爭取到一星期的自由:這一星期裏既不用擔心餓死,又不至於彈盡糧絕地中斷嘔心瀝血的創作。
賣文為生,對於任重道遠的文人們來說應該算件悲壯的事,誰也逃避不了人間煙火,但有限的付出,是為了無限的索取——對藝術境界的貪婪是偉大的,為藝術而貢獻的代價亦有著無法估量的價值。
“長俠歸去兮,食無魚,出無車……”我躋身鐵打營盤的京城,深深體會到創業艱難與謀生不易。兩袖清風而又一文不名,走在直通青天的長安街上,我覺得自己很渺小,簡直可以混淆於一粒塵沙,一枚落葉。忍將龍泉換酒資,多少次在低矮昏暗的末流餐館裏彈鋏而歌,顧影自憐,為束之高閣的宏圖無法舒展而不平則鳴,單位裏的薪水很菲薄——頂多相當於陶淵明的五鬥米吧,聊以糊口;而大街上的豪富名流無以計數。李白“吾輩豈是蓬蒿人”的酒後狂言,時常衝撞著我驛動的心,百折不撓,我是不習慣對生活服輸的——甚至打個平手我都很難滿意,而當時對於一切從零開始的我來說,麵臨層出不窮的困境,冷酷無情的實際生活簡直是以鋼鐵車輪的形態擠壓著我。我知道該到了和生活掰手腕的時候了,我首先要保證自己握慣了筆的右手不至於被壓倒在桌麵上。
北京可不是個很容易安營紮寨的地方。我結識過不少從外省投奔而來的搞繪畫或音樂的——他們把北京當作神聖的巴黎來看待的,從下火車的那一天起就被逼迫著背水一戰。這是一個物質無敵的時代。單位住房緊缺,我在近郊的麥子店一帶租了間破敗不堪的農民房,苦苦支撐起一架貧寒的行軍床,大雪之夜蜷縮在床頭就一盞台燈讀書或寫作,頗有點馬背吟詩的氣氛。在不生火的平房裏,我文思如湧,對生活惟一的祈禱就是:千萬別把我的墨水瓶凍住了,請允許我把頭腦中的這首詩寫完,死而無憾!而那幾年裏,生活是以房東的麵目出現的,天天如影隨形地催逼著我交納本月昂貴的房租。一位詩人為麵包而煩惱的情景,注定是一個時代中無人過問的悲愴的喜劇。要想為藝術而獻身,首先要學會為麵包而奮鬥——這就是物質規律淩駕一切的時代對藝術家們的教育。鋼鐵就是這樣煉成的。
我開始瘋狂地投稿——給酣睡在稿紙上的嬰兒插上草標。我把繆斯的黃手帕掖進心裏,而大量生產能夠換錢的文字——畢竟,首先要為黃手帕樹一根旗杆。
我苦心經營著從土豪那兒佃來的兩畝三分地。我要盡快地贖回自己。我把那間防震棚性質的陋室,改造成最原始的手工作坊,我要給生活打製一些與之相般配的首飾……我命令自己:用一年的苦役,把十年的房租掙滿,剩下的九年就是自由的了。那時候我就無憂無慮地做點最想做的事情,比如當個純粹的詩人什麼的。
當然,這隻是我對生活所打的比方。我最能理解流落荒島的魯濱遜結繩紀事,一磚一瓦地構築起豐衣足食的家園的心情。我也要挖掘那樣一條地道,讓它一直通到凱旋門的腳下。
賣文為生,幫助我度過了一生中舉足輕重的一大難關。我可以像基督山伯爵一樣信心十足地返回燈紅酒綠的都市。生活鍛煉了我,它首先教會我怎樣對付生活。對剔除了理想主義時期的蒼白虛弱,而以麵色紅潤、體格健壯的勞動者形象周遊於係領帶的文人圈子,我可以半開玩笑地誇耀:“兄弟我終於成了個有手藝的人。有手藝感覺真好啊。”勞動對於人類永遠是光榮的。我熱愛勞動——尤其是寫作這樣的精神化的勞動,它每時每刻都帶給我創造的歡樂。
常有遠道而來約稿的外省編輯,敲開我麥子店寓所的柴扉,大吃一驚:“老兄的文章遍地開花,想不到都是在如此簡陋的環境裏誕生的!”我環顧四周笑答:“飛機大炮還不是在車間裏製造出來的嗎?”多少年之後,我會感謝這落後的文字作坊中最初的鐵錘與爐火,它鍛打出一個有血有肉的我。
永遠銘記著巴烏斯托支斯基《金薔薇》的故事,一位首飾作坊裏打掃戰場的老雇工,長年累月地清掃著地板上散落的塵土,並且小心翼翼保存在一個大布袋裏,終於有一天,經過精心篩選、提煉,他用混雜在塵土中的金沙銀屑,打製出一朵單薄別致的金薔薇。這個故事以《珍貴的塵土》命名。塵土是低賤的,但裏麵混雜的至真至美的顆粒卻是昂貴無價的。生活是實際而瑣碎的,但對生活的抵抗與超脫則接近於審美。我終於贏得在高樓上吟詩,在落地玻璃前看風景的資格,但麥子店時期低矮破敗的我的文字作坊啊,令人懷念,因為那裏麵潛藏著我無數次心靈抗爭的彈片——而對於今天的我來說,它們已構成性格中堅強而不可或缺的零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