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村 歌
都市裏的村莊
大學畢業,背著個破行囊兒就晃悠進了京城。單位在農展館一帶,一幢文聯大樓豎得老高,裏麵將有一張辦公桌供我看稿編書。對於酷愛文字遊戲的人來說,這應該是滿意的職業了。也有缺憾,譬如單位事先就說好沒住房。報到時主任看看我:“你先在辦公室裏歇歇腳吧,下麵注意一下附近有無出租的平房。”我答應注意還真注意到了。第一年屬鍛煉期,附近的麥子店街道把我借調去搞人口普查,初聽這地名我恍惚一下,眼前幻化出穀場、大車乃至糧倉之類畫麵。前去一看,還真有那麼一股田園的味道。
蹬車在北三環路上,遇見長城飯店一拐,就進入了一條市聲嘈雜的小街。街兩邊陸續增多低矮的酒館、賣瓜果或草稈編織品的貨攤,滿鼻滿目是羊肉串飄香或底氣很足、顯然是勞動人民的吆喝。樓房漸少。從小街再設法插進一條泥土路麵的胡同,裏麵豁然展開分配給我掌管的一百多戶人家。水位仿佛又低了一檔。都說四合院是京城曆史遺跡一絕,然而和城市化的四合院相較,麥子店一帶的更能體現北方農村的風俗。顏色、新舊程度不一的磚瓦;仿佛永遠灰塵滿麵的門窗(雨水也洗不幹淨);院落裏不願閑著,種點疏菜或向日葵什麼的……
典型的村莊。雖說路口的老槐樹下,有幾個戴紅袖章的居委會老太圍坐著聊天——同時放哨,以防範小偷之類。從南方來,我頭一次進入北方村落的氛圍。聯想到地道戰之類老電影,我笑了。
那段時間,天氣很熱,我戴一頂沿的遮陽帽,領取各式各樣的表格,由一位居委會老大媽帶路,象個片警,去一家一戶串門、調查、登記。在千篇一律地詢問你家有幾口人、幾男幾女之類的同時,也把那麼些大雜院兒認識個遍。
如我所料,麥子店一帶早先確實屬於郊區農村,後來由於城區滾雪球般擴建,才農轉居改為街道的。種田打魚早已是好幾代以前的史料了,現今的居民們大多在周圍幾家工廠上班,也有誰家閨女長得漂亮的,很榮耀地去附近新興的合資大飯店當服務員,薪水高得上天,惹得左鄰右舍豔羨。
廝混得熟了,人口普查結束,我就在某家大雜院裏租了間小平房。熱心的房東幫我用板車將行李卷兒馱過來,我也算在京城真正地安營紮寨下來,成為麥子店的額外村民。
我白天在落地玻璃的辦公樓裏上班,天擦黑蹬車回去,仿佛經曆一小段時間隧道,回到了暮色中炊煙嫋嫋、似乎四溢著陳麥子香的村莊的懷抱。
可能遵從“日出而作,日落而棲”的遺風,這裏家家戶戶熄燈甚早,我在獨挑的台燈下,麵對一整座沉寂的村落,習慣性地寫點既懷舊、又耽於幻想的詩句。渾然相忘於海市蜃樓,偶逢晚間去巷尾上廁所,腳步聲惹得一兩家狗叫,我恍然記起人間煙火的味道。於是欣欣然小跑回去,給遠方的老同學寫信:“遠離校園,初涉世事,我置身於一座有狗叫的村莊,料陶淵明桃源一夢亦不過如此……”
轉眼過新年了。麥子店一帶不少家張貼起紅春聯(在城區是較少見的),門前一律堆滿鞭炮的碎屑。我輕快地散步,體會著一直被書本所隔閡、而無緣身臨其境的民俗魅力。我特意買了瓶酒慶賀,是當地人愛喝的二鍋頭……
給各地朋友寫信,我故弄風雅地署上“某月某日夜於麥子店”,似乎信筆至此,一曲樸素、真實的村歌就委婉於唇邊。不斷有好奇心重的文友谘詢“麥子店”何其謂也,他們想像不出這一地名所概括的一小段平凡的生活,這是我在此一並作答的原因。同時謹以這篇小劄,向我身邊平和安詳的村莊致意。
帶家具出租的房間
這好像是老早時讀過的一篇外國小說的題目。移居麥子店以來,我就經常聯想到它了。潛意識裏恐怕企圖給自己平庸的生活安插一個典故,使之有所依托,因而優雅、詩化起來。
我住的確實是這麼一間房子。初初從外省來此地謀生,身無長物,僅一副大學時用了四年的舊鋪蓋卷兒,和其他一些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衣物。連書也不多,僅精挑細撿、感到確實離不開了的幾本。其餘的足足裝了一箱,全在畢業之際一狠心拍賣給了舊書店,隻換來十幾塊錢,與其真正價格是不可比照的。每一念及就心疼難忍。甚至夢見過自己又把它們給贖了回來。從此不大願意買書,怕觸及舊創,同時也盡量減少以後可能出現的搬遷的累贅。
這也是我偏愛住帶家具出租的房間的原因。或許談不上偏愛,僅僅覺得自身的生活狀態與之相宜吧。近年來因為求學與就業,連續遷移了幾個城市,漂泊的感覺日濃,並且好不容易習慣了。尤其是畢業時在大太陽下汗流浹背、托運行李之苦之累,使我更傾向於輕鬆自在、無牽無掛的人生。兩袖清風可成為隨時放歌天涯的資本,這灑脫的態度足以使一顆無羈的心保持年輕。何必過早為住房、家庭以及求安圖穩感所拖累、所重重束縛呢?
當然這種精神勝利法,也緣自物質困難的難以克服。譬如大城市普遍存在住房問題,我的幾位同學也都住在地下室,如果不租一間平房過渡,難道我真有勇氣睡馬路邊嗎?在我把行車搬運至麥子店的路上,就想了這麼多。
小屋甚矮小,可能是幾十年前做防震棚時遺留下來的,作了一些必要的加固。我審視一下牆壁,第二天就從單位取來一些過期掛曆,背麵朝外四周張貼了一遍,房間立時白淨許多。映襯著燈光,仿佛睡在一幢紙糊的屋子裏,我很得意於自己的創造。那一夜夢很香。
房東事先擺設桌椅各一,以及行軍床、床頭櫃之類。關於桌子有必要多說兩句,來玩的朋友告訴我那是八仙桌(我以前隻在小說裏聽說過),使用年代太長,油漆已剝落了。四邊各有一個小巧的抽屜,朋友笑說這最適合打麻將裝錢的了。我以後伏案夜讀,心境中平添一份古樸感,如同在燃香翻閱一部線裝書。裝上圖案漂亮的窗簾。貼幾幅我喜愛的影星畫曆。在行軍床上支起蚊帳。還從老家捎來一台舊黑白電視……房間就像模像樣了。我迫不及待地住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