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這畢竟是我親手營造的小巢,給我以“家”的感覺。哪怕它仍是暫時的。但終究與住集體宿舍或旅館大有區別。活到二十幾歲,我終於有了自己最初的“家”了——或家的模式,哪怕簡陋得不能再簡陋。

在那張租借的行軍床上不知不覺住了兩年,有多少夢、多少涉世未深的感觸發生在上麵啊。

好多人不習慣睡行軍床,醒來後腰酸背痛,我卻未以為累,相反,它的名稱所包涵的意義時常促使我的心激烈地跳動,既感受到目標的逼真,又自我磨礪著人生旅途上的腳力。有時半夜醒來,窗外的月光一直照到我行軍床前,使我很久都難把夜行的遊絲收回來……

每月頭一天,我把房租交到房東手中。

房東姓孫,我總尊稱她一聲大媽。她老家山東,愛跟我聊一點年輕時膠東半島上的故事,有一回幾個大學同窗來我處小聚,我隨便說起“隔壁住著房東一家”。“房東?”其中的兩位女孩驚訝地瞪著漂亮的眼睛,這個名詞對於她們太陌生了。也許還是小時候看堡壘戶或72家房客之類電影時聽說過吧?她們沒想到它仍然存在——隻是不常用罷了。哎,童話裏的小女孩,除了熟悉課本、化妝品之外,還能認識生活中更多的一些什麼嗎?

夜夜笙簫

寄居於單位作書庫之用而在近郊購得的一座破舊的四合院裏。白天騎車去市區的大樓裏上班,做些編書寫書的活計,夜夜歸來,在紙墨味很濃的窄窄的過道裏搭一架行軍床,便堪以棲身安夢了。青燈黃卷的日子,幸虧有值夜班看守書庫的邢老頭(河北人氏)相伴,棋盤上便有了對手,可以相互撐持著打發一些月色;漸漸地,臨窗對弈成了彼此不可或缺的功課,市聲塵囂、前緣往事充耳不聞。老人來自平原農村,淳樸厚道,雖是打臨時工,但燒爐沏水、精掃倉庫、守夜封門,無一不盡心盡職。氣質上常令我聯想到電影裏二三十年代舊式家庭裏的老齡仆役,忠心耿耿,知足常樂。

所在胡同以船板命名,巷名起得古怪。不提遠近無大水,連雨窪泥塘都屈指可數;事後聽說,清末這一帶緊鄰某船廠,頭腦裏頓時浮現出鋸末刨花滿地的情景。若說造船,恐怕也多為舢舨一類吧。我一介書生,從南方雲遊至此,清風滿袖,胸中不缺的惟有文章,易地謀生求職,自然入鄉隨俗,但深感北方缺水——尤其春秋風沙襲麵,氣候幹燥,人情性格也粗獷凝滯,空乏的是故鄉的花紅柳綠、漁歌唱晚,那份細膩與滋潤,我確實疏淡許久了。碌碌無為於京城一隅,高遠並非朝思暮想可得,所幸夜夜托夢於船板胡同,地名的巧合,連續了我命中注定與水若即若離的緣份。便足以忍耐風塵仆仆了。

加上身為書生,本就在專管編書出書的機構裏幹活,偏偏又安排在汗牛充棟的書庫裏借宿,與僅擁有一間書齋畫室的小戶人家相比,也類似於“以天地為廬”的氣魄了。我輩既視書如命,僥幸為單位兼任書倉看守者,自然等同於“金庫保管員”的地位,伴書而眠,盡可以享受精神上富有的錯覺。同時彌補了並非出自書香門第的缺憾。與書的緣份難分難解,增強了我跨出校園時選擇筆墨人生的信心。難道一切都是天意?

庭院深深,牆腳處有兩棵粗壯的棗樹——我想到了魯迅《野草》裏的名句。邢師傅在他精心鋪設的絲瓜架下告訴我,這是座木質結構老宅,朱漆的門柱,瓦頂,高簷,人走動在下麵覺得自己不很偉大,四麵很空。這裏的“空”字不是空曠的那種“空”。前任的房主是位華僑,據說是因為鬧鬼的緣故才廉價易手給我單位。邢師傅又說起他的前任,迷信的喬大爺,某夜聽見四壁如紙般抖顫,甚至有咳嗽聲,第二天慌忙去大樓彙報。領導置之一笑,喬大爺憤然辭職。替補的邢師傅是無神論者,安然無恙。聽到這裏天色從瓜棚上黯淡下來,方桌上擱置的兩杯清茶不知不覺已涼了,邢師傅進屋去開了燈。很久以後我都會記著這個夜晚,渲染著淡淡的美麗,給人以置身聊齋的幻覺。聽故事時我啞然失笑:在這改作書倉的院落裏假若真有鬼的話,日積月累受書香熏陶,也該文雅如蒲鬆齡老先生描繪過的?我下意識地望望那堵斷牆,隻有低矮的天空,和鄰院孩子鼓舞的一角風箏。

我和邢師傅養成了茶話的習慣。每晚在格子上爬累了,便邀邢師傅談他河北家鄉的風土人情,順便共品故人從江南給我捎來的龍井。茶盅裏的話題是沏不完的。我也發現了住四合院的樂趣,天圓地方,清風穿堂,很自足、很適宜閑情逸致的審美空間。若是庭院裏再搭配一架轆轤井,氛圍則不亞於江南了。令人甘願在四堵院牆之間踱步尋詩。據我所知,以《大堰河》名世的艾青至今還安居於北京的某一座四合院裏,這就是證明。上班的早晨,我的自行車從睦鄰的院落中間穿過,像穿過一群安詳地收攏著翅膀的鳥。穿過好多的故事,甚至,穿過一座城市的曆史。

再說些什麼呢,除了那些夜晚。我的台燈總是在零點時分熄滅,幫助我醞釀一些或美麗或平淡的夢想。白晝我們總是忙於做人做事,幸好生活懂得補償,以閑暇補償了另一麵人生……我如今已遠遠離開那裏了,又投身於其他的屋頂;今夜瓜棚豆架,是否仍然逗留著我的影子?邢師傅是個好人。書庫是做夢的好地方。想起船板胡同的那一段日子,我很懷念。

長安街上的小人物

中島是北京城裏一個小不點的人物。但他與我幾乎是同一天由外省來到京城並且相識的,這些年來我們都在對方的眼皮底下長大——所以注定了我要在今天描繪他。20世紀80年代是中國詩歌的黃金時代,形形色色的詩人如過江之鯽在華夏版圖上大串連(被評論家稱為流浪主義),詩壇形同武林,洋溢著濃鬱的江湖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