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一個跨省的鬆散同仁組織——“校園詩人聯誼會”在北京舉辦圓明園詩會,我也收到邀請函,發現上麵赫然印著“會長中島”的大名與私章。中島,我未見其人、隻聞其聲,知道他詩寫得一般,卻是個出色的活動家,在哈爾濱某高校讀書——頂多算一方諸侯,卻致力於領導校園詩歌新潮流。我從武漢出發,在北京下火車時,發現一位戴眼鏡的小個子在站台上舉著一塊巨大的標語牌(頗富豪氣地寫有“中島接站”字樣),便迎上去自報家門。他趕緊把紙牌抱在懷裏,騰出手來和我相握(像紅軍會師):“一路辛苦了!”同時很有領導風度地向旁邊站著的幾位身材魁梧的大學生揮揮手:“快幫遠方來的朋友拎行李。”我本以為中島是個東北大漢,會麵後才知道他五短身材,且一臉孩子氣——最像詩人的地方隻能算他的筆名了。他的相貌更神似於《水滸傳》裏描寫的鼓上蚤時遷。我有點擔心這後所謂的詩會帶有花果山的性質:“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
中島實際上也是當天淩晨抵京的。但他很快跟北京幾所高校的文學社聯係上,調兵遣將,分派了安排食宿、交通等任務,隨即親自來北京站迎接外地來客。要知道,這也是他一生中頭一次進京呀。在進京的頭一天,他就一副主人的模樣,噓寒問暖,由此可見其組織才能與適應環境的能力。這恰恰是大多數文弱書生們身上缺乏並且需要的。中島用穿針引線的方式把來自五湖四海的詩友團結到一起。所以,僅僅用了一天時間,這個小不點的男人,便在一大群詩寫得比他好、個子長得比他高的男人們中間,奠定了類似於武林盟主的地位與威信。大家按江湖的傳統給這位自覺的領導者起了個綽號:“小不點”。雖是戲稱,卻表達了感情上的親密程度——在一天之前,彼此還都是陌生人呢。
在這位出生於黑龍江一個小不點的地方(地圖上查找不到)的小男人身上,有著戲劇化的幽默感以及與其麵相不吻合的豐富的江湖經驗。
他像個謙恭的維持會長一樣帶領大家去東城某胡同拜訪艾青、在圓明園廢墟上舉行露天朗誦會,當然也暗自給全國校園詩人排座次(滿足自己的“領袖欲”),並像趕印《挺進報》一樣給與會者分發了一份內部交流資料《詩參考》——於是不久,各省市的高校都流傳著這屆“弘揚純粹藝術精神”的圓明園詩會及“會長中島”的名字了。那是黑龍江詩人中島借助北京的地理優勢旗開得勝——在詩壇上最風光的一段時間。
圓明園詩會結束,所謂的“校園詩人聯誼會”也就自行解散。中島卻在北京城裏留了下來(直到畢業之際回原學校領學位證書),他已和北京諸多高校的文學社團廝混得極熟了,北京師範大學以伊沙為代表的中文係詩人更是其“堡壘戶”。同樣舍不得離開的還有我,我作為外省應屆畢業生就此展開了在偌大的北京城裏漫天撒網求職的過程。事隔多年,詩人群落中仍不斷回憶著:那一時期北京師範大學有三位“著名的”流浪藝術家,又稱流浪“三劍客”——來自西安的播滾歌手張楚,來自黑龍江的詩歌活動家中島,還有一位就是區區在下也。我們借宿於師大集體宿舍的雙層鐵架子床上,在便宜的學生食堂吃飯,和師大那群義氣的詩友朝夕相處,儼然成為這所京都著名學府的“編外”走讀生。
許多外省人都是偶然的機緣來到北京——從此愛上這座城市,怎麼也不願離開的。中島是很典型的例子。他因為畢業分配不理想(本省的一家工廠)而拒絕服從,寧願手持外地身份證漂泊在北京。他已經漂泊8年了,少年的心該已經老了吧?前不久喝酒時我們談起人生中這一段特殊的裏程,共同感歎道:“我們已經8歲了。”這是外省人生命中的另一種年齡——跟一座偉大的城市相聯係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都還很年輕。北京城在我們心目中保持著永遠的新鮮感。我與中島作為兩位外省詩人,在北京城裏的生日以及真正的藝術生命,應該從1989年春天的圓明園詩會算起。詩歌的時代早已蕭條了,幸好中島在詩歌之外亦有其生存的謀略——當然這是現實逼迫出來的。他做過廣告人、文化經紀人、電視節目策劃、報刊自由撰稿人,小有積蓄後便熱衷於炒股票。有一陣子手氣極好。他是北太平莊一帶某股票交易所的常客,據說那裏有一批拎著小板凳去炒股的中年女工很欽佩這位叫中島(像日本人的名字)的小男人,一見中島來便給他讓座位,請他出謀劃策,甚至到了中島購進什麼,她們馬上也搶購什麼的迷信程度。幾天沒見到中島她們仿佛就沒了主心骨,束手無策。中島快成她們心目中的神了。然而,中島在股市春風得意了一段時間之後,最終賠了。炒股女工們心目中的偶像還是被打碎了。中島再也不進股市了,無顏見江東父老。中島是麵對失敗心態比較平衡的人,他身上很快灌注了阿Q精神。朋友們剛開口想安慰他,他卻得意洋洋:“我的家族是黑龍江一個小不點的地方的大戶人家,祠堂裏還供著族譜呢。我的親戚們聽說我在北京炒股,還在族譜裏增補了一條——王立忠(中島的原名)是本家族中第一位炒股的人。我還是家族中第一位出過省界——並且是移居北京的人。他們可崇拜我了。”我估計中島還鄉探親,永遠不會承認自己炒股賠了。
中島炒股馬失前蹄。但人生有失亦必有得,他創立的“北京小不點文化發展有限公司”卻鴻運高照。估計是名字起得小巧而帶來的福氣。總體上來說中島來到北京後還是有福之人。他下海之後(中島是圓明園詩會那群朋友中惟一下海的詩人)也沒把詩歌的神像推翻,還是熱衷於廣交詩友、自費編印《詩參考》資料、組織詩歌活動……
這就是中島:一個當年辦詩社就像搞公司的詩人,一個今天開公司就像辦詩社的商人。一個小不點兒的人物,他身上的雙重性、他闖蕩京城的故事卻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