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3)

那幾天裏母親指給我看室內陳舊的家具,——述說她年幼時發生的逸聞趣事。那扇鏽跡斑駁的老式梳妝鏡使我驚訝了好一會。念及其中曾天天照映過母親童年的麵影,真想把它們找出來一一翻閱——如若它能像一張發黃的相片般實在可尋。惟獨這一個細節我記憶猶新,因之而堅信自己從小就耽於幻想、童心可鑒。其餘的一切,由父母攜帶串一家又一家門,拜訪各種各樣麵孔的親戚,溫軟親切的吳腔儂語,在印象中皆混淆如一盤散沙了……

短暫的假日飛快地度過,老家很難給無牽無掛的孩童留下特別深的感觸。自此之後再也未曾有緣重踏那方土地。甚至也難得聽父母更多地提起它。老家的遠親們都在那塊黃土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即使他們有暇念及四飄的旁枝別葉,畢竟與我們遠在城市的生存缺乏實際的聯係和共性,甚至父母精心安排的那一次還鄉似乎都沒有更大的目的或意義,僅僅為了在長久相忘後重溫一個日漸遙遠的夢而已,哪怕疏淡將是必然的。偶爾會收到一封短促的老家來信,大都是告訴母親某姥姥或某爺爺又去世了,母親最初每逢至此都要流著淚彙去一小筆錢,後來也漸漸平淡了。也來過一兩位鄉下的親戚,說是來城裏辦事,順道照地址找來看看。坐在鋪地毯的客廳裏大多手足無措,表情木訥,不等吃飯時間就匆匆留一份土特產走了。這種尷尬的陌生,是緣由鄉下人的自卑感,還是他們所特有的憨厚樸實?

我去外省讀大學時,坐火車路過一個隻停留三分鍾的小站。本沒在意,廣播裏念出的站名使我心弦一顫:窗外橫陳著我曾有過一麵之緣的老家。我沒想到老家正巧坐落在這條路線上。想下車去探望一下車站周圍的景物,又怕錯過了車次,矛盾中終於拿定主意,火車卻無情地開了,至今仍追悔不已。哪怕下車站一秒鍾也是好的,腳下畢竟踩著老家的熱土啊,會給我以非同凡響的感觸。其實真下了車,那口說方言、笑容憨厚、熙來攘往的老家人,又有誰會認得我呢,又有誰會意識到我這個陌生人與他們保持有一絲極其微弱的潛在血緣?老家啊老家,我又一次五味俱全地做了你的過客。

這些都是不堪拾撿的往事了。今夜偶然夢回老家,或許僅緣自思維的一次失調,仿佛人的記憶力發錯牌了——我仍然深感驚訝。既訝異於老家的影子如此頑強地紮根在我潛意識裏——哪怕每個白天都是與之無關的,更震驚於老家這個概念與我們的生活客觀上可怕的疏遠。隻有那一輪紅月亮容顏未改,象征性地高懸於我憶念的領空。老家,今天我夢見你了,你會知道嗎?你知道了是感到欣慰,還是加倍傷感?

老家盛產蘆葦,無論在什麼地方見到蘆葦,我都會想起它。老家沒有更大的特色了,老家樸實無華。

熱愛魯迅

你問我為什麼熱愛魯迅。那我就要問自己,我為什麼熱愛杜甫,熱愛那個在“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現實中,忘了自身的饑寒,卻傻乎乎地祈求“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杜甫?我為什麼熱愛屈原,熱愛那個自己原本混得不錯(至少食有魚、出有車吧),卻“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的屈原?

和屈原一樣,和杜甫一樣,魯迅也是經常歎息的。他們還有驚人的相似之處:都不在乎個人的得失,卻總為別人的命運而歎息,好傷心喲!就憑這一點,如同愛屈原、愛杜甫一樣,我也會愛魯迅的。因他的歎息而歎息,因他的傷心而傷心。如果我想說:“魯迅愛人民,人民愛魯迅”,語氣上是否會有點顯得“假太空”?但這種因果關係是存在的。我就換一種說法吧:“因為魯迅愛別人,所以別人也會愛魯迅。別人也會把魯迅當成自己人。”其實,中國人愛屈原、愛杜甫,愛了千百年也無法忘記,都是出於同樣的原因。你不愛國、不愛民、不愛別人,隻愛自己,即使文章寫得再漂亮,誰還愛你呢?誰還愛理你呢?況且,沒有這種大愛,文章也不可能寫得大氣。

中國文學史,倒也浩浩蕩蕩,可惜小鼻子小眼、小氣的作家太多,有一股浩然之氣的作家太少。幸虧有了屈原、杜甫、魯迅這“三個代表”,證明“愛人甚於愛己”的作家仍大有人在,我們也就不至於為自己民族的文學史失望了。

曆史不曾讓我們失望,現實呢,是否令人悵然?今天,這樣的大作家還有嗎?還有多少?難怪文學不景氣呢。難怪詩人、作家越來越讓人瞧不起呢。所謂“文學的邊緣化”,作家們總把責任推卸給外因,是否也該找找內因呢:是讀者拋棄了你,還是你先拋棄了自己,拋棄了自古傳承的神聖使命?總是自憐自愛、自私自利、孤芳自賞的作家,被讀者拋棄了也是活該。

屈原、杜甫、魯迅,可不是這樣的。他們是忘我的,無私的。至少他們的詩文中體現出的是這種精神。他們忘掉的是小我,卻忘不掉大我,忘不掉和自己本是同根生的那些別人,忘不掉家人、族人乃至國人。“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肩頭搶著挑的擔子越重,手中寫出的詩文也就越有份量。相反,如果天生一副溜肩膀,啥責任都不願扛,吟詩作文也不過是花拳繡腿。

你也許會說,魯迅的文章固然“關注民生”,誰知道他不寫文章時怎麼想的,說不定是個偽君子呢,日常生活中照樣盡惦記著自己?但我覺得,一個作家,他真正的生命應該延續在作品裏,他真正的形象應該是作品裏烘托出的形象。僅憑讀過的魯迅文章,我就愛上他了。確切地說,我愛上的是文學中的魯迅。或許我並不了解魯迅的生活,但了解他作品中體現的情感、思想、精神就足夠了。即使生活中的魯迅對於我很陌生,這不妨礙我把作為文學形象的魯迅當作親人、導師,當作孤軍奮戰的先行者。我會為他喝彩、鼓掌的,我會為他擂鼓助威,我會為他的《彷徨》而彷徨、為他的《呐喊》而呐喊。我會從他的文字中汲取力量。一個作家,能給後人帶去力量,這還不足夠偉大嗎?沒準我從魯迅那兒汲取的力量,還能轉化為另一種能量,去感染更多的人呢。

從屈原、杜甫直到魯迅,我感受到一種巨大力量的傳遞。這就是文學的力量。大寫的文人的形象,以及這種形象所產生的力量。他們就像是同一個人,就像是同一個人生活在不同的時代,就像是生活在不同時代的同一個人。他們的形象是同一個形象。他們的形象是文學的形象。他們因為文學而體現出感召力,文學也因他們而顯得高大、偉岸、悲壯。

魯迅正是因為符合了國人對詩人、作家的期望,符合了國人理想中的文學形象(既是民族的代言人,更是民族中弱勢群體的代言人),而成為魯迅的。當代的詩人、作家還別不服氣,有本事你就當一回魯迅試試?別提在現實中當魯迅了,即使在作品中,想扮演一下也不容易的。魯迅真正是進入角色了。所以他的詩文是有體溫的。我不管生活中的魯迅如何如何,作品中的魯迅絕對是熱血沸騰的,捧讀他八十多年前寫下的文字我一樣覺得燙手。當代的某些詩人、作家,即使在寫作時都很難進入角色,從那些假話、廢話、套話中我看不到他們的喜怒哀樂。這病態的或懦弱的文學形象怎麼可能讓人肅然起敬?

唉,與其讀這些無關痛癢、味同嚼蠟的“偽文學”,還不如轉過身去讀魯迅呢。如果你對文學、對中國的詩人、作家形象還抱有什麼期望值的話,讀魯迅才過癮呢。讀魯迅會幫助你回到文學的巨人時代。讀魯迅等於是在讀杜甫、讀屈原。既是讀書,更是讀人。偉大的詩人、作家,既是一個時代的精神標杆,更應該是一個民族的情感標本。

屈原、杜甫,在我想像中都是愛歎息的,甚至愛哭。文學是他們的傷心淚。到了魯迅,很少哭了,因為他知道哭不管用,現實中的黑暗是不相信眼淚的。長歌當哭,憂傷在魯迅這裏變成了憤怒。歎息的時間長了 ,變成脫口而出的呐喊。魯迅也就一改屈原、杜甫的愁腸百結,變得焦燥不安,最終豁出去了,寧願讓斯文掃地,衝著茫茫黑夜和世間的不平等狂吼一聲:“我操你大爺的!”魯迅也就以一個老“憤青”的形象,留在人們印象中。以罵為哭。

很多人不喜歡魯迅的憤怒。我卻是喜歡的,因為我理解,理解他的憤怒。你可以因為他的憤怒覺得他“瘋掉”,我卻因為他的憤怒覺得他並沒有“垮掉”。

隻要魯迅還在憤怒,則證明他沒有“垮掉”。隻要還有人喜歡魯迅的憤怒,則證明我們這一代人,還沒有“垮掉”。魯迅的憤怒是雙重的,即針對讓他看不慣的某些世態,又是基於旁觀者或看客的麻木,他憤怒於“中國人你為什麼不憤怒?”

我想杜甫麵對“朱門酒肉臭”時是憤怒的,他努力克製著自己,指引大家:“瞧一瞧,路邊還有凍餓而死的屍體呢,吃飽了撐的人該臉紅吧?”魯迅則沒那麼含蓄,比杜甫更進一步,直接控訴當時的社會是“吃人”的,恨不得當場把那桌以別人為魚肉的千年筵席給掀翻了。對於世間的種種不平等,敢怒不敢言的人多,到了最後,敢怒的人都不多了。麻木的看客,或者連看都懶得看的人,越來越多了。魯迅,也就越來越成為少數中的少數,越來越像是異類。魯迅最終必將是孤獨的,甚至是不被理解的,或者被誤解的。越來越多的人會因為憤怒者的呐喊擾了自己的清夢而責難:“有什麼大驚小怪的?至於嘛?……”說明越來越多的人已對不平等見怪不怪,乃至視之為必然的常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