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不以實力、而以道德選拔人才,犯了主觀化的錯誤。他的一念之差,導致大清國運的衰竭:亦步亦趨地走進一條無路可退的死胡同。中國近代史上的恥辱,道光首先是要負責的。他不僅於1842年簽訂了第一個不平等條約《中英南京條約》,而且選錯了接班人。

後來的事實證明:治國確非鹹豐的強項,他更適合做“農林牧富漁業部長”,抑或組建綠色和平組織,卻不擅長擴充武備,抵禦外敵。徒具“婦人之仁”,哪裏能鬥過強盜的邏輯他在任期間,北京首次淪陷於跨海而來的西洋人之手,真是丟盡了臉。鹹豐十年(1860年)十月十三日,英法聯軍衝進安定門——從此安定門再也不安定了。鹹豐本人嚇得屁滾尿流,到承德避風頭。以前的清帝去避暑山莊,都為了打獵,為了耀武揚威;鹹豐此次十足是在逃難,把祖傳的圍場當作最後的避難所了。真是絕妙的諷刺!鹹豐肯定沒心思秋狩了,他自己儼然已成別人追擊的獵物。惹不起,總能躲得起吧。可躲也不是辦法。鹹豐在承德躲了將近一年,既不好意思麵對先帝們的手跡與豐碑,又無顏見江東父老,肯定如坐針氈、進退兩難。大病一場,索性躲到地獄裏去了。

鹹豐生前連個螞蟻都不舍得踩死。可他的敵人,“焚燒淫掠,備極殘酷”,毫不手軟地用一根火柴就點燃了價值連城的圓明園。菩薩心腸管什麼用甚至無力為自己的子民提供必要的佑護。在一個弱肉強食的時代,善良的人是可欺的,怯懦的人是可恥的。

說鹹豐是清朝的敗家子並不為過。在洋槍洋炮麵前,他拱手獻出了都城,並退避三舍。逃跑主義與投降主義,就是由其開始的。狩獵者的家族,已生疏了弓馬,競爭能力大大地退化了,任人宰割。從此,西方列強的鐵蹄在華夏版圖上橫衝直撞,恣意地圍獵。

就像道光選錯了接班人,鹹豐還有個失誤:娶錯了老婆。他該納慈禧為妃的。慈禧把老公的棺材從承德抬回北京後,就發生祥政變,由此垂簾聽政達四十八年。大清王朝真正滑入陰盛衰的境地,遭遇了史無前例的尷尬:不斷地賠款,不斷地割地,不斷地簽署賣身契(不平等條約)。慈禧不思振作國防,反而把本購置堅船利炮的海軍軍費挪用來蓋別墅(頤和園)了。這個女人瞎攙和的結果,是使首都再度失守: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八國聯軍在中南海飲馬,在太和殿裏跳華爾茲……

我偶爾會作無用的假設:繼承道光衣缽的若非鹹豐,而是身不凡的恭親王奕新一一那麼曆史是否要改寫了即使不能說國家的命運完全是皇帝本人的性格的投影,至少,葉赫那拉氏恐怕就沒有機會在舞台上亮相了,更難以成為一個動亂時代的臭名昭著的女主角。慈禧太後的晚清,至今仍是國人痛定思痛的反麵教材”。想忘是忘不掉的。想更改也是更改不了的。

十個手指不可能一樣長。奕與鹹豐雖為兄弟,卻具有不同個性。從南苑校獵各自的表現就能看出來:鹹豐偏重於仁其實是個庸人),奕傾向於勇(倒是可造才)。一山不容二虎,鹹豐上台以後,奕隻好低眉順眼地跑跑龍套,以免把新帝比下去了。即使這樣,鹹豐對其仍加以提防與排擠。

楊義先生曾將這哥倆比作萁豆相煎的曹丕與曹植,可見奕的日子是很難熬的:“曹植借詩泄憤,成為曠世詩伯。恭親王卻把詩情傾注於林苑,使他的花園成為磚瓦木石堆疊成的沉默的詩了。”奕是道光第六子,因而什刹海西岸前海西街17號的恭親王府,俗稱六爺府。這位有經韜偉略而無法施展的王爺,在空曠的花園裏采菊、飲酒,也一樣備感壓抑吧

鹹豐去承德避禍,卻把擦屁股的事交給恭親王,令其留守京城“主持撫局”。這是一盤很難收拾的殘棋,連皇帝都下不了的,隻好委托自己的兄弟充當替罪羊,跟兵臨城下的英法聯軍討價還價,賠笑臉、求情。“這是個置之死地的‘差事’。和談破裂,背城一戰,奕隻能‘殉社稷’。和談成功,背上個喪權辱國的罪名,既‘隗對祖宗’,‘亦無顏於人世’。可是奕居然‘不辱使命’,不佃‘妥善’地處理了‘撫局’,而且利用‘留守’之職和洋人拉上了關係,打開了局麵,控製了北京地區。”(引自方彪著《北京簡史》)奕作了鹹豐的“人體盾牌”,抵擋腥風血雨。然而這“小六子”確實有幾分指揮才能與外交手腕,總算把一團亂麻理出了頭緒。

恭親王本是挽弓當挽強的世襲貴族,有射天狼之豪情。不得不屈尊與豺狼談判,賠禮道歉,委曲求全。想一想,真是夠為難他的。若將奕比作中流砥柱,有點誇張了;但他畢竟努力發揮著能屈能伸、能開能合的外交家風度,以應付禍從天降的激變。不容易啊。

奕的硬骨頭,後來體現在敢與慈禧太後相對抗。慈禧有一寵臣,欲從紫禁城正門出去辦事,門官不允許,稱其違背祖訓(此門是皇帝本人進出的禦道),雙方就爭吵起來。慈禧偏袒自己的走狗,要奕和刑部處死一點不給麵子的門官。奕嚴詞拒絕。慈禧很下不來台:“你算老幾敢頂撞我”奕不服軟:“我是恭親王。”慈禧威脅:“我撤了你的王爵!”奕不懼:“你撤得了我王爺的稱號,可改不了我是先皇韻六兒子的身份!”言下之意是你算老幾,反過來把慈禧給難住了。看來奕的本性是不畏權貴的耿直之人,傲氣十足。

假如十九世紀的大清帝國,由這樣的人當家的話,估計情況會好一些。

然而曆史從來沒有第二種選擇。自鹹豐始,清朝的皇帝徹底喪失了獵手的血性和尚武的精神。既不能禦敵於馬上,救民於水火,又不擅長料理財政、工商、科技等諸多內務——導致中國在世界之林的名次每況愈下,頻頻遭受列強的欺淩。鹹豐之後,同治與光緒二帝,都不太像男子漢,皆是慈禧太後的傀儡,被一個老太婆玩弄、操縱於股掌。尤其光緒,雖曾想謀取改革、以擺脫“母虎似的嬸娘”(林語堂語),可幾個回合就給打趴下了。連一個女人都鬥不過,又如何統治四方、降龍伏虎呢他眼睜睜地瞧著心愛的珍妃被“老佛爺”派人推進井裏,卻無力解救,活得真夠窩囊的。

至於末代的宣統小皇帝(溥儀),更是扶不上馬的“阿鬥”。他三歲時被推上龍椅,看著滿朝文武,嗷嗷大哭,嚇得尿褲子了。哪像是有能力擔起整個國家的帝王最終還是人民的覺悟推動清王朝走向滅亡。

河北遵化馬蘭峪的東陵,和易縣永寧山下的西陵,分別安葬著清代的九位皇帝。光緒的崇陵,是其中的最後一座——同時又是中國曆史上的最後一座帝陵。因為末代皇帝宣統登台僅三年出頭就被迫退位(故稱“廢帝”),葬送了大清王朝。況且,溥儀去世時的身份是平民,已無再造皇陵的可能。清陵是以光緒的崇陵句號的。

出北京城,走讀東、西陵,等於是在讀清史,讀中國最後一個封建王朝的曆程。皇帝們終於像恐龍一樣絕種了。清代距今天尚不足百年,但在觀眾的心理上——已遙遠如侏羅紀了。清陵,離你我最近的一座侏羅紀公園。

讀這部化石版的清史,可對其盛衰一目了然。道光的慕陵,恰恰是其間的分水嶺:大清帝國開始走下坡路的標誌。康雍乾諸具有豪華裝修、富可敵國的陵寢,真正稱得上氣象萬千。從道光開始,在料理後事方麵則顯得小氣多了。慕陵的規模就有所壓裁撤了華表、石像生(石人石獸)、明樓等裝飾性建築,並且沒神功碑。清朝有製:凡丟失國之寸土者,皆不得立此。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因鴉片戰爭失敗而簽署《中英南京條約》,開賠款割地之先例。也是斷不好意思給自己樹碑的——該如何書寫那恥辱的一筆常言說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他偏偏是有大過的,犯了丟失國土的錯誤。一位失職的皇帝,厚著臉皮給自己立功德碑,無異於扇自己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