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且,“政策”也不允許。有違先祖訂立的家法國法。
道光就這樣紅著臉躺在不完整的陵墓裏。我想他一定盼望著自己的後代早日收複失地,早日彌補罪過。否則,他會睡得很不踏實的。死後照樣噩夢不斷。
慕陵的名稱,係道光生前細加斟酌選定的,取仰慕列祖列宗功德之意。對先帝們創業守業的豐功偉績(譬如乾隆的“十全武功),他確實隻有仰慕的份兒。不僅僅仰慕,他還應該抱愧呢。愧對祖先。
不隻是道光一個人羨慕。此後的鹹豐、同治、光緒,同樣隻有羨慕的份兒。同樣愧對祖宗打下的基業。羨慕的程度與慚愧的程度,是成正比的,甚於道光。
與道光相比,他們賠的款更多了,割的地更多了。直至輸得精光。
所以,他們的陵墓,同樣沒有大碑亭、石像生——權當自己懲罰自己吧。地下的死者,羞於談論自己的功過,隻好讓墓碑缺席。
看來這些龍子龍孫挺守規矩的。
沒守住江山,光守住規矩有什麼用
他們不僅愧對祖先,更愧對後人。
即使無規可循,也是需要慚愧的。眼睜睜看著山河破碎、版圖缺損卻無計可施,縱然“土遁”了,也無法逃避千夫萬民的譴責。這張臉該往哪裏擱聖德神功碑該往哪裏擱
還是老老實實地在九泉之下多寫出幾份檢討書吧。閉門思討去吧。
玉碎月蝕,民族的自尊與信心從指縫裏溜走——光是懺悔有什麼用一個又一個,紅著臉走了,啞口無言地走了。怎麼一比一個還不爭氣呢皇冠與權杖像接力棒一樣傳遞著,而懦弱屈辱也在傳遞著。
走讀東、西陵,走讀清史,越讀越不是滋味。從慕陵開始,江日下,風雨飄搖,光榮與夢想逐漸為恥辱所代替。
話又說回來,大清的創業者們是無愧的——甚至是偉大的。僅在開疆拓土中發揮了最大的能量、為後人提供了歎為觀止遺產,更重要的,是樹立了精神的信條:丟失國之寸土,即大罪錯也!
我不知道在大清以前,還有哪一個朝代,訂立過如此嚴格的戒律——明文規定丟失國土者,死後配享有聖德神功碑。簡直帶有罪不可賀、死有餘辜的意思。
我寧願將之視為清朝的創舉。開國者居安思危,對後代不放心,才會留下這意味深長的遺囑:要保護好我流汗滴血積累的遺產,稍有差池,即為不肖子孫也!這是對敗家子的警告。
若更早點產生,若更加鋒利——如達摩克斯之劍高懸,中國漫長的封建時代,是否可能減少若幹誤國亡國的昏君
總之,應該有一些製約昏庸帝王的東西(譬如報應,譬如祖訓),以免其無所顧忌地揮霍、腐化乃至割讓 況且,愛新覺羅氏的家規,雖使道光以下諸帝死後無碑(畢竟還有葬身之地),並沒有阻擋住國力衰竭、國土淪喪的命運。
從道光開始,到了光緒那裏——雖有寸土必爭之心,苦無寸土必爭之力。以《中英南京條約》為先導,相繼有《中俄璦琿條約》、《中美望廈條約》、《中法黃埔條約》、《天津條約》、《北京條約》、《中日馬關條約》、《辛醜條約》等一係列不平等協議,為日暮途窮的晚清縫補了一件腐朽的屍衣。從道光到光緒(乃至宣統).都在身不由己地做著同一件事情:把祖傳的家產分批分批地送進當鋪裏——隻取回了幾張可恥的票據。曾經富甲一方的大清王朝,仿佛一夜之間,變得命比紙薄。辛亥革命拿小手指一捅,就破了。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走讀東、西陵,走讀化石版的清史,我仿佛又看見了那個最後垮掉了的王朝。垮掉了的,最後的王朝喲!
清室奉行的諸多規矩,迥異於前朝。你說它是族規也可以,說它是家法也可以——都帶有鮮明的特色。能夠看出,最初的“立法者”很動了一番腦筋的。這些代表著最高意誌的“祖製”,基本上都雷打不動地得以貫徹。譬如我前麵說過的:帝陵是否可建立聖德神功碑,絕對是有條件的。是跟該君主的政績“掛鉤”的——不容失寸土,就像不容白玉有微瑕。道光因鴉片戰爭落敗,丟了香港——哪怕香港在當時不過一彈丸之地,足以讓道光羞辱不堪、死不瞑目了。
清取代明,從宏觀的體製方麵,襲用了前朝之衣缽。本來是件很省心省力的事情。打江山的人卻不滿足,在一些至關重要的細節上又謀求變革,企望製度能更完善。且其中不乏令人耳目一新的好點子。
最具創新意識並且與國家命運、皇族命運休戚相關的.要數立以賢的帝位繼承法。
明朝執行的是嫡長子繼承製,誰先出生誰就是最佳人選一有一種論資排輩、聽天由命的意思。表麵上似乎容易減免是非,卻有後患:不是當皇帝的料,偏偏當上了皇帝;而在才能方出類拔萃者,卻不見得有入選的資格。所以,明帝(共十餘位)中頗多昏庸之輩,禍國殃民。恐怕正是因為吸取前車之鑒,清朝選立皇儲的比賽規則修改了:摒棄了輩分的因素,以才取勝、為賢是取——這樣對每一個皇子來說,則顯得公平多了。機會麵人人平等,關鍵看你的才學武藝是否脫俗超群。而對國家的發來說,則更保險一些:畢竟,皇儲是經過嚴格的篩選與客觀的考驗的,非等閑之輩所能企及。
清之先祖作為北方遊牧民族,崛起於嚴酷的自然環境與社會環境,比中原王朝要更富於競爭意識乃至憂患意識,也更重視領袖作用。兩軍交戰勇者勝——如果主帥既無勇又無謀,大家跟著吃虧。所謂立儲,等於是在選擇民族的領頭羊,一點也虎不得。“大海航行靠舵手”,舵手必須具備方位感、判斷力及指揮才能,才不至於把眾生之船劃進漩渦裏去。一旦觸礁或擱後悔莫及——還不如預先做好充分的準備。
紫禁城裏的皇子們,都要接受精密的綜合素質教育。有德高望重的大學士擔任教師爺,“逐日講經史,以擴充聖聰,庶於古今亂興衰之道,可以詳細陳說,而聖德日增其高深。”譬如同治六歲就上學了,啟蒙老師是翰林院編修李鴻藻。繼位後,兩宮太後又特意為這個小皇帝聘請了李鴻章、翁心存及禮部和工部的兩位上書,擔任弘德殿授讀的師傅。
滁了學習書本知識,還必須“軍訓”:騎馬射箭,飛刀舞劍,甚至操練火器。難怪道光哥兒幾個在抵抗天理教襲擊時,臨陣不有那麼好的槍法呢。
皇子們同台學藝,誰不想以優勢取勝呢不是為了考狀元,是為了當皇帝——太有誘惑力了。因而加倍地勤勉。在主考官(父皇)麵前,拚命顯示自己新學到手的文韜武略。明爭暗鬥是少不了的。就跟西方競選總統似的,隻不過是為了拉著最關鍵的一張選票。假如兒子們的學習成績差不多,就夠讓他們的“皇阿瑪”為難的。該讓誰當“班幹部”呢
想當年道光一直很為難:四子奕獰(鹹豐)和六子奕,各有千秋——如何取舍呢他率領兒子們去南苑校獵,無形中將天地作為考場了。當然,他打的是德育、智育、體育的綜合分:鹹豐的武藝雖不出眾,但“政治課”學得好,以仁慈之心獲得了父皇青睞——國家就需要這樣“又紅又專”、全麵發展的人才……
據傳道光曾考問這兩位勢均力敵的競爭者,出了一道題目:何為治國之本在趙大力著《恭親王奕》一書裏,奕回答:“當然是國富民強,隻有發展經濟大業,國家富強,百姓安居樂業,社稷才能安定,大清國才能穩定。”而鹹豐則回答:“治國之本惟仁孝,賢德最為重要,得人心者得天下,若不恩濟於民,撫育百姓,取信於民,則人心所向難以駕馭,若人心不軌,則難圖大業。”兩人說得都不錯,但各有偏重。我以為奕的態度更務實一些。
事實證明,鹹豐說起來是一套,做起來又是另一回事了,實踐能力較差。在那樣一個黑雲壓城的多事之秋,空談誤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