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八旗子弟

威風凜凜的八旗,本是努爾哈赤一手創立的集軍事、政治、生產三位於一體的組織。初期隻有黃、白、紅、藍四旗,標幟以色彩相區別;後又增編了四旗,在原有四旗(稱作“整旗”或“正旗”)的標幟上鑲嵌了邊角,即為“鑲旗”。正黃、鑲黃、正白、鑲白、正紅、鑲紅、正藍、鑲藍,合稱八旗。既是一個小社會,又是一個大兵團。彼此呼應、眾誌成城,以弓強馬壯、紀律嚴明著稱。

努爾哈赤與皇太極兩位創業者,正是依靠這支千錘百煉的子弟兵,突起於白山黑水之間,與一牆之隔的明王朝分庭抗禮,對峙並且交鋒。坐守長城的明軍,遙望關外獵獵飄揚的八麵戰旗,既恨又怕。在他們眼中,這異族的旗幡是嗜血的,氣吞萬裏如虎。

掰手腕式的交戰狀態,持續了數十年。守擂的明王朝,被頻頻挑戰的八旗兵擠壓得喘不過氣來,正在這時,揭竿而起的陝西農民李自成對其施予了致命一擊。明王朝因內部矛盾垮台了,八旗兵乘虛而入,潮水一樣湧進山海關,第一件事就是趕走李闖王,占領北京城。

1644年6月6日,清攝政王多爾袞在明降將吳三桂引導下,由朝陽門入居紫禁城,肯定舉行了春風得意的入城儀式,據史料載:“故明文武官員出迎五裏外”。這塊風水寶地是八旗兵垂涎已久的,想不到居然唾手可得。僅僅數月後,清廷便由盛京(沈陽)遷都北京,實現了江山大一統的夢想。

北京,就這樣成為八旗子弟的天下。

多爾袞在策馬跨越北京的門檻時,究竟想了些什麼他是否想到:闖王進京,也舉行過類似的入城式李自成隻在紫禁城裏做了42天皇帝,江山得而複失。僅僅這42天,就使他手下的起義軍迷戀上奢侈、腐化的生活,從骨子裏變得酥軟了,而使戰鬥力大打折扣。勝利之師,經曆了一場於無聲處的蛻變:“腰纏既富,已無赴敵之氣概。”北京城啊真是天字第一號的銷金窟,不僅熔化得了金銀,更能消磨英雄的骨氣。

多爾袞肯定不曾預料:高奏凱歌的八旗兵,終將重蹈李自成之覆轍。隻是這過程要漫長得多、痛苦得多:不是42天,而是268年。那種侵襲過李自成大順軍的“軟骨症”,八旗子弟也照樣傳染了,演變為慢性病。可結果是一致的,被無情地驅逐出曆史舞台。所有得到的東西,都將在一夜之間蕩然無存,隻留下指縫間的餘溫與遺憾。追悔莫及!八旗子弟的這場黃粱美夢,雖說做的時間夠長的,但畢竟還是要破滅的。

八旗子弟,由什麼時候變成一個貶義詞了開疆拓土的威武之師,搖身變作寄生蟲式的遊手之徒。

八旗子弟,不知不覺被歲月解除了武裝,放棄了戰馬、強弓、利甲,放棄了風餐、露營、野獵,放棄了雄心、壯誌、豪情……

旗之萎靡,是因為旗杆倒了。

人之破落,是因為骨質疏鬆。

看來,做霓虹燈下的哨兵,確實是很難的。

清帝翻越山海關、坐鎮紫禁城之後,對人口眾多的漢民族肯定有一絲絲恐懼感,生怕淹沒在“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因而實行滿漢分治,將內城的原有居民全部遷移到外城,填充以攜眷駐防的八旗。正黃旗駐德勝門內,鑲黃旗駐安定門內,正白旗駐東直門內,鑲白旗駐朝陽門內,正紅旗駐西直門內,鑲紅旗駐阜成門內,正藍旗駐崇文門內,鑲藍旗駐宣武門內。另外在西郊還設有三大營:圓明園擴軍營,藍靛廠火器營,香山健銳營。

內城像一塊生日蛋糕,被八旗給瓜分了,共同拱衛著紫禁城。這樣,清帝總算可以睡得安穩些了。

內城實質上已演變為一座旌旗飄揚、刀槍林立的大兵營,實行軍事化管理。八旗子弟,堪稱是天子腳下的“青年近衛軍”了,屬於最親信的嫡係部隊。

內城與西郊三大營,駐紮著10幾萬八旗將士,還不包括其家屬、仆傭呀什麼的。與天子物理距離上的親近,就足以使“京旗”成為“八旗中的八旗”,一個特殊的社會階層,擁有先天性的優越感。更何況天子的人身安全,主要由他們提供保障——怎麼也相當於“禦前侍衛”一類吧。

整個北京地區,京旗各營兵額約占全國八旗軍總額的一半,可見其任務屬於“重中之重”。如此重兵駐紮,說到底是為了保衛一個人的。但此舉製造了多麼龐大的一個貴族群落呀:所有“在旗之人”都是吃皇糧的,定期領餉;全體成員均由國家供養。除了養在編的官兵,還要養他們的家屬,包括那些因兵額有限而成為“閑散”人員的八旗男丁。可見八旗子弟,無論兵民,不農、不工、不商、不牧,照樣能坐收漁利,而且是“鐵飯碗”。

有人說:在那時代,當兵不是義務,而是權力。八旗的規矩是“五口為戶,戶出一丁為兵”。按10幾萬的兵額來推算,京旗的總人口應在60萬以上。這麼多張嘴,坐吃山空,長年累月地吃下去(況且還常辦滿漢全席呀什麼的),再富有的國家也會被吃窮的。“於是‘京旗’和‘寄生’也就成為了同義語。京旗集團到清末時已經發展成了世界上人口最龐大的寄生群體。”(方彪語) 北京城裏的一大窩蛔蟲。

國家不僅管吃,還要管住,管穿;管分房子,分土地,甚至分奴隸。順治二年(1645年)下過一道聖旨,大意是“恩準”“無衣無食,饑寒切身的漢人投充旗下為奴”。

不愁吃、不愁住、不愁穿之後,八旗子弟的全部心思都用來玩了。這真正是一群古老的“玩主”。反正家務瑣事皆有仆傭侍候,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八旗子弟的注意力便由“形而下”轉為“形而上”了。雖對生存的技能一竅不通,卻很稔熟於生活的藝術:琴棋書畫、吹拉彈唱、提籠遛鳥、賭馬鬥狗……不說別的,就說乾隆五十五年四大徽班晉京之後,如無八旗子弟捧場,很難發揚光大為國粹的。他們是最鐵杆的票友,在自家的庭院裏聚眾演唱而有“票房”之說——辦這種純民間的演唱會需向內務府報批,獲得一張寫有“發給× ×票房”的執照(俗稱“龍票”)。當然,也有玩得走火入魔的:“因走票而破家者比比。”看來八旗子弟很舍得為自己的嗜好一擲千金,甚至不惜傾家蕩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