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了敵人,騎射還有什麼意思競走還有什麼意思臥薪嚐膽還有什麼意思修長城、造炮艦還有什麼意思和平時期的儀仗隊,會幾招花拳繡腿就可以了。八旗子弟首先是從精神上開始“退伍”的,由赳赳武夫轉為附庸風雅的“文職”——以“文化人”自詡。這還算是好的。有些更成了紙醉金迷的公子王孫,持著折扇、提著鳥籠招搖過市,身後簇擁著打手呀什麼的。

在乾隆之世,旗人的貧富分化已很明顯。八旗子弟成了街頭巷尾的當鋪裏最受歡迎的客人,把翡翠玉石、古董字畫等傳家寶全拋出來了。有些債台高築者甚至不得不偷偷典賣房屋、土地等不動產。那時候的高利貸,叫“印子錢”。看來“鐵杆莊稼”(國家頒發的錢餉)也不夠花費了,隻好寅吃卯糧。八旗官兵:過一天算一天吧。今朝有酒今朝醉。這都是八旗子弟的思維。他們逐漸挺不起腰杆了,把雙手抄進袖筒裏,縮著脖子, 一副怕冷的樣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失去尊嚴了。這比失去家產還要可怕。

為幫助這些無業遊民自食其力,朝廷組織過幾次“移墾”運動——相當於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可八旗子弟哪裏願意去“北大荒”插隊落戶呀,寧願賴在北京城裏喝西北風,也不肯報名。即使真有人做著淘金夢去了,也吃不了那個苦(連五穀都分不清又如何務農),空手而歸,繼續等著“扶貧”的救濟。好在皇帝不會眼睜睜瞧著自己的嫡係餓死的。

八旗子弟吃慣了“大鍋飯”,已不會“開小灶”了。就像被圈養了太久的寵物,已徹底失去了掠食的野性。這是一群在遊戲中度日的有閑階級,每天琢磨著怎麼使生活更好玩些。曾經厲兵秣馬的大清王朝,就給這麼一群沒有謀生技能的懶漢玩完的——還自以為玩的就是心跳呢。八旗子弟,變成了十足的貶義詞,禍患無窮啊。看來血統既能造人,又能毀人。一群封建時代的敗家子。

當敵人從遠方的地平線上出現時,八旗子弟已無招架之力。1860年的英法聯軍,1900年的八國聯軍,都輕而易舉地攻破北京城。早已刀槍入庫的八旗勁旅,匆忙披掛上陣,卻一敗塗地,作鳥獸散。真令人難以置信:努爾哈赤時代的雄風何在此八旗非彼八旗他們不僅在軍事上、外交上輸了,在精神上也輸了。他們恍然醒悟了敵人無時不在、無所不在,而自身是如此的弱不禁風。當溫柔富貴鄉一夜之間變為腥風血雨的戰場,八旗子弟還有心思遛鳥、唱戲、賭馬、鬥蟋蟀嗎在壓境的堅船利炮麵前,這未免顯得太“小兒科”了吧。

仔細想一想,傾家蕩產的八旗子弟,連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都保不住,又如何能守疆衛國當然,他們典賣的不過是祖傳的房地產(俗稱“吃瓦片”),而皇帝與太後出手更為大方,動不動就割讓台灣、香港、澳門呀什麼的。難怪有人說:殖民主義者的使節,是清廷的“太上皇”。所謂的《南京條約》、《辛醜條約》呀什麼的,都帶有當票的性質,為了苟延殘喘而賒借幾天和平。

清帝退位之後,愛新覺羅氏對北京的統治垮台了,京旗也就隨之解體。這回輪到皇帝本人破產了。上自皇帝,下至八旗子弟,一律成了破落戶。

八旗子弟,類似於我們後來常說的“世家子弟”或“高幹子弟”,自以為“根紅苗正”,有一個好出身,理所當然就應該養尊處優。即使在成為門庭頹敗的遺老遺少之後,也無法改變這一劣根性。天子已不在了,但他們“生在天子腳下”的那份優越感並未完全泯滅。吃完了物質的老本,又開始吃精神上的老本。

北京似乎是更適宜於阿Q生長的土壤。阿Q喜歡自稱“先前闊過”。八旗子弟的精神勝利法,比阿Q有過之而無不及。可以為若幹代以前的富貴繁華而驕傲不已。再怎麼磨礪,也不可能變得樸素一些。“當初的八旗子弟以他們祖先的光榮,以他們門庭的光彩,玩起賴有財富與時間的精致、優雅遊戲,這是有錢的真講究。待至他們用金子堆起來的家庭連一塊瓦都沒有的時候,他們仍放不下昔日的高傲,仍要維持一份可笑的尊嚴,所以他們對遛鳥、喝茶、走票、清談賞玩不已,隻是少了那一份奢華,多了一份寒酸,這是沒錢以後的窮講究。”(引自駱爽主編《“批判”北京人》一書)

旗人文化,不僅在貴族階層流行,也深深地浸染了北京的市井,影響了整座城市的性格。“民國”前後旗人生活狀態的劇變,大批旗人淪為城市貧民,卻也加速了文化的雜糅混合。“悠閑懶散、幽默詼諧的習性,對花鳥魚蟲、戲曲字畫的嗜好,喝茶和遛彎兒的習慣,重麵子,多禮節的‘窮講究’等等,都融入了老北京人的人格和生活。”(楊東平語)

八旗子弟的風氣,是一種超時空的傳染病。

至今我們能從某些土著居民的言談舉止中,發現八旗子弟的影子。我把他們這種偏執、驕傲的心理,概括為“八旗子弟後遺症”。他們的生活已進入現代文明社會、進入高科技時代,可某些思想還停留在清朝,停留在封建時代的最後一個王朝。他們不去前門外泡茶館了,改去三裏屯泡酒吧;不聽京戲了,改看美國大片;不逛八大胡同了,改唱卡拉OK或“蹦迪”;不吃滿漢全席了,改吃生猛海鮮……有人將之命名為“新旗人”。

看來八旗子弟陰魂不散,隨時可能卷土重來。或者說,八旗子弟在新時代裏找到了新的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