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旗袍的花樣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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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台的女演員中,張曼玉最適宜穿旗袍的。風行一時的電影《花樣年華》,實現了女人與旗袍最經典最完美的結合:張曼玉穿一襲鑲金絲的大紅旗袍,把一位舊上海的幽怨少婦給演活了。旗袍套在張曼玉這樣的女人身上,頓時顯得有生命有靈魂了。這部彌漫著懷舊情緒的電影,無形中在為旗袍做廣告。以至許多女觀眾產生了旗袍情結,恨不得趕緊找上了年歲的裁縫替自己做一套。還有什麼服裝款式,能比旗袍更恰切地裝綴中國女性的花樣年華

後來,張曼玉又穿著這件旗袍去法國參加電影節,使洋佬們大為驚豔。巴黎雖然是世界時裝之都,在來自東方的旗袍麵前也不敢表現絲毫的傲慢。張曼玉穿上旗袍,如魚得水,既端莊典雅,又風情萬端。仿佛一下子就回到海上繁華夢之中,回到一個風花雪月的時代。

估計在西方人眼中,旗袍是最能烘托女性曲線美的服飾。張曼玉穿著長及足踝的旗袍(玉腿卻又在兩側的開叉處若隱若現),雖然猶抱琵琶半遮麵,似乎比紐約地鐵站口被風掀起超短裙的夢露還要性感。

然而,旗袍的源頭並不在香港,也不在上海,而是在北京。

清兵入關之後,駐防北京地區的八旗軍就占其總兵力的一半,況且將士們都是帶家屬的,因而形成龐大“京旗”集團。他們的後代被稱為旗人(或八旗子弟)。旗下婦女所穿的民族服裝,也就被叫作旗袍。

旗袍最初是一種很寬鬆的長袍(沒有後來那麼緊的腰身),既防寒保暖,又便於騎馬或勞動。

當時滿州婦女與漢族婦女最大的區別,一是不纏足,二是不穿裙子穿旗袍。她們一直保持著自己的傳統。

2

說起與北京有關的女人,人們首先會想到慈禧太後,她是北京曆史上的名女人。寓居北京的當代影星劉曉慶曾顧影自憐:“做女人難,做獨身女人更難,做出了名的獨身女人,難上加難!”其實這三項條件,也被一百多年前的慈禧太後集於一身,1861年鹹豐皇帝駕崩以後,作為其遺孀的慈禧也基本上算獨身女人了,垂簾聽政,大權獨攬,實際上相當於大清帝國的女皇。跟這位統治朝政達數十年之久的女強人相比,劉曉慶隻能算小巫見大巫,不過巧合的是,她恰恰因《火燒圓明園》等清戲中飾演慈禧而發家的。她是否真正體會到慈禧作為女人的難處

看慈禧太後的老照片,可以對清代的旗袍有較直觀的印象。我手邊就有一幅,估計是她六十大壽時在頤和園拍攝的。穿旗袍的葉赫那拉氏,花樣年華時迷倒過一國之君鹹豐,電影《火燒圓明園》演繹過這一段豔史,劉曉慶扮演的慈禧,在亭台樓閣間暗送秋波。

再美的人也會老的,慈禧晚年的形象,卻依然雍容華貴。她的旗袍不同凡響,刺繡著繁複的花鳥圖案,而且鑲嵌金邊。袖口和下擺都呈喇叭狀。慈禧雖未像武則天那樣正式稱帝,但掌握政權達四十八年,實際上已相當於女皇(或女太上皇)。

她垂簾聽政時所穿的這一身禮服,恐怕算所有旗袍中最尊貴的一件,多多少少帶有“龍袍”的性質。在那風雲變幻的半個世紀裏,大清的江山是由一襲旗袍所控製的。旗袍啊旗袍,曾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外國人布蘭德和柏克豪斯,寫過一部《女皇治下的中國人》,慈禧太後在西方也出名了。若論名氣與地位,她在古今中國女人中算一流的,恐怕隻有武則天跟她旗鼓相當。隻不過她的名聲不太好,遭後人唾罵。

林語堂評價她時還留了點清麵:“當代的維多利亞女皇,曾控製政治舞台達半個世紀之久。想比之下,慈禧具有政治的睿智,剛毅的性格,果斷的決策天賦和牢固控製政權的能力。她具有能影響人際關係的典型女性魅力……但不管怎麼說,她畢竟是個愚昧、頑固的女人。在中國那個存亡悠關、麵臨西方挑戰的半個世紀內,她阻礙了國家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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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之所以能牢牢抓住鹹豐的心(一如楊貴妃之於唐明皇),一方麵因為她非花瓶式的女人,頗具心計,另一方麵,還在於她很會打扮,常有新意,是宮中難得的一大“摩登女郎”,使三千粉黛無顏色。

她甚至對發型與頭飾加以變革,從而領導時尚新潮流:“孝欽皇後時製成新式,較往時之髻尤高;滿州婦女鹹效之。”榮登皇太後之寶座後,對服飾的要求更加苛刻:“常禦之服為黃緞袍,上繡粉紅色大牡丹花”,而且“外邊罩著用三千五百顆珍珠串成網狀的大披肩,頭上常是並排幾朵大花,再加各種珠寶流蘇,風流之極,為宮中一大奇談。”(苑洪琪語)

估計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王以及俄國的女沙皇葉卡捷琳娜二世,日常也不敢如此鋪張浪費。據清內務府檔案記載:光緒十年十月初十日,“皇太後五旬萬壽,臣等照常恭進壽意:紅綢九九件、吃食九九盒……”這還算是額外的。慈禧每年享有綢緞布匹一百六十匹的份額,但幾乎總要“超標”。要這麼多的綾羅綢緞做什麼做旗袍唄!慈禧擁有帝國最好的時裝設計師與縫紉師。

作為中國最有權勢的女人,慈禧太後在北京城裏作威作福。頤和園就是她下令修建的,也一度成為其私家花園。僅此一舉,就挪用了二千四百萬兩白銀的海軍軍費。也許是作為回報吧,昆明湖畔還停泊了一條兩屋樓高的石舫,供太後遊園賞景時登臨,仿佛視察了大清帝國的海軍。這本身就是個絕妙的諷刺。因為這艘編製之外的仿真巨船,永遠在原地待命,不可能駛向外海,跟列強的堅船利炮對壘的。頤和園那浮華的石舫,在我眼中是中國最後一個封建王朝的泰坦尼克號。慈禧太後,一位失職(或者叫瀆職)的女船長。

慈禧終生都穿旗袍。惟一一次改穿平民化的漢族服裝,是一九00年,八國聯軍兵臨城下,十萬火急,慈禧隻好化裝成農婦(怕被追兵發現),去西安逃荒要飯去了。那一路上淒風苦雨,慈禧不僅披著老棉襖,而且吃了窩窩頭。吃膩了山珍海味的“老佛爺”,居然還覺得窩窩頭是天下頂好吃的東西;事後還宮時曾令禦膳房仿製。她是否還覺得旅途上的老棉襖,要比宮廷的黃緞袍更實用更溫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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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旗袍本身的價值並未因之貶低。恐怕因為慈禧太後穿過,它所隱藏的皇家之風、王者之氣,或者說貴族格調,似乎至今尚未完全湮滅。畢竟,它曾經傾國傾城,裝扮過整整一個王朝的婦女,除了慈禧之外,還有珍妃,還有紫禁城內寂寞無名的三千宮女,還有大大小小的福晉(王爺的妻子)、命婦(有封號的官員的妻子)、格格(皇族女兒的稱號)……

估計連賽金花之流的娼妓,也靠穿旗袍附庸風雅

最早出自詩人劉半農之口:“中國有兩個‘寶貝’,慈禧與賽金花。一個在朝,一個在野;一個賣國,一個丟臉。”(轉引自葉祖孚著《燕都舊事》)當然,我們必須注意,他所說的“寶貝”,是帶引號的。有“亂世活寶”的意思.與慈禧相比,賽金花的經曆更充滿了亂世佳人的韻味。至少,尚有可同情之處。慈禧畏洋人之鋒芒,逃往西安避難去了;作為一個煙花女子,賽金花自然隻能繼續留在紅塵裏苦苦掙紮。她和所有的北京市民一起,被惜命的太後拋棄了。

鹹豐有個失誤:娶錯了老婆。他不該納慈禧為妃的。慈禧把老公的棺材從承德抬回北京後,就發生政變,由此垂簾聽政達四十八年。大清王朝真正滑入陰盛陽衰的境地,遭遇了史無前例的尷尬:不斷地賠款,不斷地割地,不斷地簽署賣身契(不平等條約)。慈禧不思振作國防,反而把本購置堅船利炮的海軍軍費挪用來蓋別墅(頤和園)了。這個女人瞎攙和的結果,是使首都再度失守: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八國聯軍在中南海飲馬,在太和殿裏跳華爾茲……

我偶爾會作無用的假設:繼承道光衣缽的若非鹹豐,而是身手不凡的恭親王奕忻,那麼曆史是否要改寫了即使不能說國家的命運完全是皇帝本人的性格的投影,至少,葉赫那拉氏恐怕就沒有機會在舞台上亮相了,更難以成為一個動亂時代的臭名昭著的女主角。慈禧太後的晚清,至今仍是國人痛定思痛的反麵教材。想忘是忘不掉的。想更改也是更改不了的。

清亡以後,旗袍並未立即煙消雲散。肖伯青回憶一九二四年元宵節去鼓樓前大街看花燈,看見不少的旗人婦女:“穿長旗袍,梳大板頭,麵部擦了胭脂粉,長身玉立,端莊大方,雜在人群中看燈看花。這時辛亥革命雖已十餘年,但旗人婦女著旗袍的風氣,仍存在於民間。”

而旗人婦女很容易分辨,“她們穿著旗袍,下邊是天足,上邊是常梳著大板頭,就像《四郎探母》中鐵鏡公主梳的那種發式。或隻腦後梳上兩塊黑緞子糊的板,好像蟬翼似的……尤其是王公命婦家的婦女外出,總是塗脂抹粉,穿上盛裝的。”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五日,馮玉祥將軍將退位的溥儀驅逐出紫禁城。“從這一天起,在全北京的大街上再也看不到梳大板頭的婦女了……到北京幾百年來旗人婦女梳大板頭的風氣,到這時根本絕跡了。說來也奇怪,北京街頭梳大板頭的不見了,穿木頭底鞋的沒有了,而旗人婦女穿的旗袍卻悄悄地在北京市民中流行起來了。很快地從北京流傳出去。二十年代中葉起,婦女穿旗袍已風靡全國,不僅各大城市婦女穿裙子的少了,都穿上了旗袍,連鄉村婦女也穿上旗袍了。”

看來旗袍的生命力真夠強的。恰如白居易筆下的離離原上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而且趨演趨烈。

在我想象中,“五四”前後北平的女大學生,通常穿著丹士林布料的單色旗袍,再加上雪白的毛線圍布、輕便的黑布鞋。譬如魯迅所悼念的劉和珍君以及他的學生許廣平,譬如死後葬於陶然亭的才女石評梅,譬如楊沫小說《青春之歌》裏的林道靜,都是如此打扮。她們有時在長安街上撒傳單,有時又夾著書本坐在人力車上,去上課或去自由戀愛。那是早春二月啊。我在歲末的梆聲中幻覺著這一係列新女性清純的背影。她們使旗袍變得樸素了,也變得更有思想了。

後來,新月派女詩人林徽因,以及會演話的貴婦人陸小曼,都穿過這種經過“改良”的旗袍,使風流才子徐誌摩(當代的唐伯虎)大為傾倒。穿旗袍係圍巾的“林妹妹”(徽因),曾陪伴誌摩與前來北京訪問的印度詩人泰戈爾合影。林徽因的旗袍,已進入中國的新詩史了。

旗袍曾是老北京的特色。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它卻大出風頭。上海的時髦女郎,極具匠心地修改旗袍的風格,既保留了國粹,又顯得洋味十足。

旗袍,似乎迎來了真正屬於自己的“花樣年華”。在征服了紫禁城之後,又風靡了十裏洋場。

讀張愛玲的小說,即使塗去作者的署名,你也能判斷出:那絕對是穿新式旗袍的上海小女人寫下的。意境的華麗自不用說了,甚至連文字,都像旗袍上的針腳一樣縝密而又周詳。

我沒找到張愛玲穿旗袍的照片。但我想,這滬上的一代名媛穿旗袍的造型,應該不比張曼玉遜色。至少,她會使旗袍顯得更有文化了。

京派的旗袍,與海派的旗袍,還是有區別的。傳統的旗袍,和改良主義的旗袍,還是有區別的。

肖伯青描述旗袍的潮漲潮落:“從二十年代中葉,直到一九四九年,近三十年中,服裝設計家,要使時裝常變花樣,去追求新式樣,萬變不離其宗也無非把旗袍的領子做高做低(高時硬領箍脖,高可頂住下顎骨,還釘上三個紐袢,頭部轉動都受限製。低時領子隻有一扁指高,總算有個領子罷了。)把袖子截長截短(袖口長時蓋住手背,短時袖口僅及肘部,再短時隻遮兩腋,乍一看像穿著個大坎肩兒。)把身長裁長裁短(袍身長時下擺掃著腳麵,短時下擺僅至膝部。)把下裉開高開低(下裉開高時高到胯骨,使旗袍的前後襟很像舞台上大將軍的甲片飄在下身前後。低時低到膝部以下,走路時邁不開步。)他們的新裝設計隻是在旗袍的領、裉高低,袖、身長短,變換花樣,爭奇鬥勝,反正就是離不開旗袍。這個風氣一直繼續到一九四九年十月新中國成立,始漸衰歇。”

他尤其提及十年動亂期間,旗袍與裙子都被視為四舊,列入要打倒的事物之中,“街頭行人中一個穿旗袍的也不見了。”

然而,旗袍最終還是像鳳凰一樣複活了。旗袍回光返照,獵獵飄揚於我們的生活中。它代表著一種美,一種典雅莊重的傳統女性美。穿上旗袍獨步花叢,就會有種畫中人的味道,回眸一笑百媚生,仿佛曆史的煙雲都鑲嵌在錦繡的花邊裏,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旗袍搖曳生姿,令人重溫那逝去的朝代,“當窗理雲鬢,對鏡貼黃”,蒹葭蒼蒼中依舊是秋水伊人。

近年來時裝表演、選美競賽風起雲湧,旗袍作為國粹,不容忽視其溫故其新的審美作用;因而在花團錦簇的服裝款式中,旗幟鮮明,獨尊一席之地。況且在烘托女性體形方麵,旗袍較泳裝(哪怕是比基尼)有出神入化之處,半遮半掩,影影綽綽,反倒增添幾分朦朧的詩意、含蓄的美感。旗袍是高貴的,超凡脫俗。

我在天壇附近觀摹過一場旗袍的專題彙演,具體展示了這種服裝的誕生、發展和變革,可當作一首古色古香的故事詩來閱讀。當一位京城名模高挽雲髻、輕搖團扇,穿一件刺繡牡丹圖案的大紅旗袍徐徐登台,笙歌四起,曹植筆下“淩波微步,羅襪生塵”的洛神頓時在我腦海中橫空出世了。畫山繡水之間,韻味悠遠。旗袍風韻猶存,稱得上是一種文化,而且是一種古典的文化。時代不同了。然而在我的想象與祝福中,大風不止,旗袍飄揚……

我有個朋友,叫薑豐,原是電視台主持人。她去日本拍攝節目,對和服發過一番議論:“和服有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極素雅極清淡的,和極明豔極濃鬱的,但是穿起來卻是一樣的溫良、一樣的嫵媚。和服就是有這等魅力,任憑什麼性格的女子,穿上它會不由自主地溫柔賢惠起來,不用等誰來教,自然而然就雙腳並攏,雙手合握,目光謙恭,笑容含蓄。總之,溫良恭儉讓全想起來了。”

其實,旗袍不也是如此嗎旗袍不也有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卻能起到同樣的效果。

日本有和服,而中國,有旗袍,作為女人的傳統。

中國女人的內心深處,恐怕都陳列著一襲影子般的旗袍。哪怕壓在箱底幾乎找不到的位置,可畢竟,它還是若隱若現地存在著。

北京沒有風花雪月

女作家陳丹燕寫出一本《上海的風花雪月》,以其纏綿悱惻的筆調吸引了眾多讀者。我覺得書名起得極好。風花雪月,確實是最能概括這座摩登城市韻味的形容詞:“上海,曾經被稱為東方的巴黎,曾經是個浮華璀璨的花花世界,曾經最西化、最時髦,有著最優雅精致的生活方式……”

因為本人創作過一係列表現北京曆史文化的散文,有聰明的書商找來,約寫一本《北京的風花雪月》。等於命題作文了。他的意思我了解,是想讓京派文人向海派文人“叫板”(或唱對台戲),同時可搭順風車。

搭順風車本無妨。可這兩座城市的風向並不一致,在氣質、性格上甚至涇渭分明。難道就不怕搭錯車嗎那會鬧南轅北轍的笑話的。

寫別的內容可以,寫風花雪月,我卻不行。於是我禮貌地拒絕了。理由很簡單:北京沒有風花雪月。非讓我應酬的話,我倒很願意以此為題寫一篇文章。

北京哪來的風花雪月即使有的話,也與上海不可同日而語,沒的可拚。風花雪月,堪稱江南一帶的專利,北方的城市在這方麵毫無優勢可言。尤其北京,一向是理性的,豪爽的,衣食住行方麵也較粗糙,或者說喜歡湊合。絕不像會享受的上海人,張口閉口講的都是生活質量。北京人,離精致優雅,還是有一段路要走的。

所謂“上海的風花雪月”,其實是一種小資情調。北京的有錢人,並不比上海少,但似乎沒有誰稱得上貨真價實的“小資”,哪怕在外企上班的白領,好像也不太擅長或不太喜歡那一套。上海的舊家底是百年前的那座殖民色彩濃鬱的大都會,“買辦”文化一度盛行。譬如陳丹燕為一幅老照片所寫的說明:“舊時的陽光,舊時的風,舊時的歐洲皮草的招牌廣告,這是三十年代的淮海中路商業街……有薄薄陽光的下午在這裏逛街,這是上海絕大多數女子的享受,窄窄的人行道上,飄浮著埃及香煙、法國香水、羅宋新出爐麵包和新出鍋的生煎饅頭的溫和氣息。”

上海灘的半壁江山,基本上讓形形色色的舶來品占領了。而同一時期,北京的王府井或前門大街什麼樣子呢依舊古色古香,依舊是盛錫福、同升和、全聚德、同仁堂等老字號的天下。我隻是翻到一張宣武門的舊照,發現箭樓上貼有仁丹的廣告,不禁喟歎:看來仁丹比炮彈更難擋得住……北京若趕時髦,是趕不上上海的。上海不僅跑得快,而且跑得早。好在老北京很自信,不愛趕潮流追時尚。

舊上海的租界麵積較大,因而留下了許多歐式建築,使某些街區顯得頗洋氣,典型的中西合璧。在當時的北京,恐怕隻有一條東交民巷,是忍痛割舍為使館區的,成為外國人的勢力範圍。清朝時作為標本陳列的西洋建築,全集中在圓明園內,後來還叫洋人放一把火給燒光了。

所以,穿梭於北京的舊街區,到處都是民風淳樸的四合院什麼的,很難找到一幢年代悠久的花園洋房,很難發現一個世紀前的歐風美雨所遺留的痕跡。有人說這正體現了北京在近代史上的保守之處。我的理解恰恰相反:這叫堅持你懂嗎對某些國粹若不加以保護,那麼在文化上無異於混血兒了。說實話,從建築美學的角度來看,我更喜歡不解風情的北京,原汁原味的北京。

上海人很懷念月色撩人的外白渡橋。張愛玲小說裏的男女主角,最適宜在橋上散步,展覽西裝領帶與旗袍高跟鞋組合的花樣年華。在他們心目中,這是一出東方的“魂斷藍橋”。我不禁要說點“損話”了:兒女情長的外白渡橋,能跟揚眉劍出鞘的盧溝橋相提並論嗎每看見欄杆上立有數百隻小石獅的盧溝橋,我就肅然起敬,想起嶽武穆的《滿江紅》: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由此可見,京派文化與海派文化,絕對是兩種風格。北京雖然沒有風花雪月,但不算什麼缺點。畢竟,它還有別的什麼,來體現自己的價值。英雄本色嘛。也不是耍把式的,幹嘛非要鬧一些小花樣、弄那麼多西洋景(寫到此處,我要求自己盡量把語氣放溫和些,免得讀者誤以為這是一篇“強辭奪理”的酷評呢。其實,我不過是拿這個話題,來磨煉自己的辯論水平。)

還有,上海人總對巴羅克式的和平飯店津津樂道(對於上海而言,這已算是“老字號”了),覺得那是外灘的門臉,而且裏麵的西餐與咖啡很正宗。北京的東長安街上,有個於1901年最初掛牌的北京飯店,可以抵擋一下。始創者是兩位法國人,後轉手給意大利人盧蘇。1907年盧蘇將產權賣給中法實業銀行。又過十年後,中法實業銀行將其擴建成七層高的法式紅樓。

東交民巷曾有大名鼎鼎的六國飯店(今已不存),但北京飯店此時的規模已超越六國飯店,成為北京飯店業之翹楚。1949年被北京市軍管會接管,1954年在舊樓以西建造一座八層大樓,1973年又在其東新建二十層高樓。

北京飯店接待過多少外國元首,我記不清楚了。肯定不會比上海的和平飯店少的。

我隻知道,2002年2月22日,美國總統布什曾在北京感歎:“長城依舊,而中國卻今非昔比。”他是第374位登上八達嶺長城的外國元首。

於是我又找到一條“歪理”:不要笑話北京沒有風花雪月,上海,有……長城嗎

但事實上,上海人對於生活的質量與情調,還是充滿優越感的。有點輕視北京人的落伍或慢半拍。我認識幾位搞寫作的“上海寶貝”,來北京,慕名去泡三裏屯,說是很失望:“三裏屯真是徒有虛名。酒吧的裝潢太老土了,桌椅安排得也擁擠,一點情調都沒有。如何叫人放鬆”她們惟一嘉許的是北京人的酒量:喝啤酒跟喝白開水似的。但我仍從中聽出幾分諷刺的味道。莫非是我多心了

怕我覺得她們挑剔,她們聲明下次我去上海,一定領我去衡山路一帶泡吧,見識一下真正的酒吧應該是什麼風格與檔次。我隻好訕訕地笑了,辯解道:要想了解真正的北京,不該來三裏屯,應該去泡老舍茶館。聽一段京胡,順便喝聲彩呀,就能找到當大爺的感覺。

上海美眉們卻繼續跟我鬥嘴玩:老舍茶館不就是駱駝祥子的大碗茶嘛。頂多還賣點茴香豆

 我這回有招架的經驗了:別搞錯了,茴香豆,以及改良後的五香桂皮豆,是你們那兒的特產。咱北京人不吃這個。要吃,起碼也得上點炸丸子什麼的。

跟伶牙利齒的上海美眉逗樂,挺有意思的。也算“京派”與“海派”的一次小小交鋒吧。“戰火”是由北京的酒吧所引起。

我大可不必替三裏屯辯護。北京本來就沒啥風花雪月。即使刻意模仿的話,也不大像。很明顯是“克隆”出來的。

去上海旅遊,除了逛外灘,逛南京路、淮海路,逛大大小小的商場、西餐廳、咖啡館,好像就沒什麼別的事可做了。所以它把商業發展到極致,而且盡可能表現得風情萬端。風花雪月,堪稱上海的靈魂。當然,同時又構成其華麗豐腴的肉體。

而這一切,對於北京來說,隻是皮毛而已。北京的靈魂要深厚得多。不在這裏,在別處。外地人逛北京,總是衝著星羅棋布的名勝古跡去的,故宮、十三陵、長城、頤和園等等,還玩不過來呢,哪有剩餘的功夫去琢磨其他內容北京有的是老本可吃,至於是否有額外的風花雪月,並不重要,並不影響其本真的魅力。

我無法從風花雪月的角度,來讚美北京。身在北京,我甚至都寫不出風花雪月的文字與故事。

我還是按照原先的思路來寫北京吧。不能把一位富有滄桑之美的貴婦人,塗脂抹粉,改造成媚俗的摩登女郎。寫北京,是一個很沉重的命題。我根本找不到輕飄飄的感覺。

北京有風。但這是古風。戰國末期著名的刺客荊軻詠誦過:“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西漢的司馬遷傾聽著風吹過耳,加以評點:“燕趙自古多悲歌慷慨之士。”荊軻消失了,雄風猶存。北京的曆史一直呈現風起雲湧的局麵。即使在現實中,北京的風也是豪放派(上海的風相比之下簡直是婉約派的小令)。尤其春秋兩季,不僅刮大風,還有飛砂走古的沙塵暴,還有橫空掠過的西伯利亞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