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有花。譬如景山的牡丹,明代就獨領風騷,甚至《明宮史》裏都提及。還有頤和園的玉蘭(“玉香海”),係乾隆皇帝要求種下的。北京的花,堪稱天子腳下的國色天香。但在北京,最受關注的不是花,而是香山的紅葉。每年秋天,市民們爬香山,為了看紅葉。紅葉才是這座城市真正的明星。“霜葉紅於二月花”這句詩,頗能體現北京人的審美趣味。北京人最欣賞的,還是不屈服的強者風範。
北京有雪。甚至進入李白的詩篇:“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在中國,還有什麼地域,敢拿(或能想到)草席來比喻雪花“燕山雪花大如席——是誇張,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著一點誠實在裏麵,使我們立刻知道燕山原來有這麼冷。如果說‘廣州雪花大如席’,那就變成笑話了。”(魯迅語)上海縱然比廣州稍強點,估計多為雨夾雪或零星小雪吧
北京有月。在北京,惟獨月亮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北京有風、有花、有雪、有月,哪樣都不缺。但還是沒有風花雪月,臆造不出那種溫柔遣倦的整體氛圍。北京,硬件有餘,軟件不足。或者說得更平白點:雄心有餘,柔情不足。它似乎天生就是一座缺乏柔情的城市。說慣了豪言壯語的大嗓門,不擅長講述甜言蜜語。適合作報告、搞演說,卻不適合談戀愛。談戀愛,需要一顆很細膩的心,以及輕柔的語調。
假如我們把風花雪月狹義地理解為兒女情懷,應該說北京曆史上不乏花前月下的風流韻事。雖然鬧過幾次轟轟烈烈的戀愛,但結果都是悲劇性的,令人觸目驚心。唉,連談戀愛都能鬧出天翻地覆的是非!
最典型最慘重的例子,自然算吳三桂“衝冠一怒為紅顏”了。吳三桂從崇禎皇帝的老丈人田畹那裏討要來陳圓圓,這段“自由戀愛”正談得好好的,不料半路殺出個李自成。李闖王橫刀奪愛,導致吳三桂打開山海關,搬救兵來複仇。清軍入關之後,就勢席卷中原,定鼎北京。我知道荷馬史詩裏的特洛伊城,因一場爭奪美女的戰爭而毀滅的:希臘聯軍為報複特洛伊王子劫掠了他們的王後海倫,大舉攻伐……公元1644年,北京城分明成了特洛伊的翻版,因為一個女人而改朝換代。北京的海倫叫陳圓圓。
這吳三桂,脾氣夠大的。人家嶽將軍怒發衝冠,為了一雪靖康恥,收拾舊山河。吳三桂同樣也衝冠一怒,卻是由於美人被奪走。這本沒什麼錯。錯的是他不該棄關不守,投降外敵。太不計代價了。最終,陳圓圓倒是完璧歸趙了,可大好河山卻就此換了主人。得矣,失矣
清朝的乾隆,討伐新疆喀什附近某維吾爾部落,殺了酋長,卻將其王後運回紫禁城。此即香妃。不僅花容月貌,而且體有異香。香妃非一般的弱女人,對錦衣玉食視而不見。誓死不從。後來果然尋找機會自殺了。乾隆皇帝的這段風流韻事,說到底不過是單相思而已,毫無風花雪月的味道,前前後後都有著血腥的背景。瓊瑤投拍的電視劇《還珠格格》裏,將這一情節演繹成太虛幻境了。香妃死時,無數隻蝴蝶聞香而來,在其床塌間翩翩起舞……瓊瑤到底是瓊瑤,把一位西域女子的恨史都改編成言情小說了。這明擺著是假的,是為了風花雪月而風花雪月,很做作。同時也很殘酷。她把被劫掠的香妃對暴君的深仇大恨(譬如殺夫之恨)給一筆勾銷了。
電影《火燒圓明園》,開頭即是鹹豐皇帝與一個叫葉赫那拉氏的少女在圓明園邂逅的場景,山美水美人也美,很有點風花雪月的意思。可影片的結尾卻是圓明園葬身火海的特寫鏡頭。
鹹豐絕對想不到,他與這那拉氏一相遇可就壞了。秀色可餐的懿貴妃,在其死後成了慈禧太後,成了近代中國臭名昭著的一位女暴君。最恥辱的一頁,就是由她寫下的。慈禧的容貌,不知比之楊貴妃如何但在傾國傾城方麵,她所造成的影響要嚴重得多。
光緒與珍妃的琴瑟相和,倒是才子佳人的絕妙搭檔,有幾分鴛鴦蝴蝶派的影子。偏偏西太後從中作梗(如同西王母用銀河拆散了牛郎織女),想變法維新的才子(光緒)被軟禁在中南海瀛台,他的紅顏知己呢,則被投進紫禁城的一口水井淹死。光緒與珍妃雖屬封建色彩的“包辦婚姻”(最初也經慈禧太後撮合並批準的),卻嚐到了“新式戀愛”的甜頭。光緒很開明,想求新變革,恰恰珍妃思想觀念上亦很時尚,頗能助其一臂之力,他們都以找到了夢中情人為驚喜。可惜,再浪漫的愛情花朵,也經不起凜冽的秋風摧殘。珍妃井周圍,落紅遍地。
北京曆史上較著名的愛情故事,很少能贏得皆大歡喜的“大團圓”結局。相反,很多是以悲劇(不是自己的悲劇便是別人的悲劇)來收場的。這也是我認為北京沒有風花雪月的理由之一。
至於某些豔史或緋聞,更談不上什麼風花雪月了。譬如賽金花,是晚清北京的一大交際花。可她之出名,乃是因為作為八國聯軍統帥瓦德西的姘頭。八國聯軍是幹什麼的不用我解釋大家也知道。
我將北京的風花雪月全盤否定,或許有人會反對,會質問,北京的舞台,畢竟上演過詩人徐誌摩的“人間四月天”,如果那不算風花雪月,還有什麼能算
徐誌摩與林徽因、陸小曼這兩位名媛之間的關係,似乎已成一闋愛情經典。有部叫《人間四月天》的電影,即取材於此。“人間四月天”一語,出自才女林徽因的詩句。她把熱情如火、才華四溢的徐誌摩形容為“人間四月天”。
我想說的是,徐誌摩與林徽因的詩化友誼,或許還沾點風花雪月的邊。但他跟陸小曼的情感糾葛,則算不上,在當時甚至是北京名流圈子裏的一樁醜聞,鬧得滿城風雨。那樣的年代,搞“婚外戀”,要遭到千夫所指的,當事人所感受到的巨大壓力是不言而喻的。弄得徐誌摩隻好暫時“流亡”歐洲。當然,他們最終還是如願以償地進行了一番“優化組合”。可結婚後即移居上海了,那才是風花雪月的大本營。另外,徐誌摩並非正宗的北京人;而是浙江人(靠近上海的)。他不過是把上海的風花雪月,帶了一些到北京來,因而吸引了北京的有夫
之婦陸小曼。
說到底,風花雪月的發源地,還是在上海。北京本地的“土特產”中,似乎並無這一項。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誌摩與小曼的羅曼史,結局也很讓人痛心的。由於小曼沾染上上海摩登女郎的毛病,熱衷於高消費乃至超前消費,弄得“精神富翁”徐誌摩腰包日漸幹癟,甚至債台高築。隻好每月數次乘飛機來北京大學兼職授課,賺點紅包以補貼家用。如此頻繁地往返於京滬兩地之間的天空,不巧就趕上一次浩劫:1931年,徐誌摩在上海飛往北京途中,因飛機墜毀而喪生,時年35歲。
恐怕正因為憐憫詩人悲慘的夭亡,我將徐誌摩與陸小曼的“苦戀”,排除在風花雪月之外了。畢竟,結果是苦澀的。
這其實並不重要。還有更多的事例(譬如前麵所列舉的),使我早已把風花雪月,排除在北京之外了。
北京沒有風花雪月。沒有就沒有唄。
所謂“北京的金粉遺事”,一一聽來,總讓人百感交集。既有愛與恨的味道,更有血與淚的味道,乃至鐵與火的味道。
北京的曆史上缺乏風花雪月,卻充斥了逐鹿問鼎的金戈鐵馬、獵獵旌旗。這座古都的畫外音,一般都屬於銼鏘激昂的洪鍾大呂。偶爾哼幾首卿卿我我的抒情小曲,也會“跑調”。所以,北京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溫柔富貴鄉”。它富貴,卻不夠溫柔。在這裏找不到低斟淺酌的泡沫化的香檳,卻隨處可見狂飲的烈酒。
以北京煙熏火燎的往事下酒,我一醉方休。凜冽的大風,以及鵝毛大雪,落滿我左右兩邊的肩頭……
在火中,在水中,在荊棘叢中,我尋找著這座城市古老的靈魂。
賽金花的緋聞
賽金花是一百年前的“北京寶貝”。想當年賽金花穿過刀山火海拜見攻占北京的八國聯軍元帥瓦德西,也充滿了以酥胸抗衡列強的堅船利炮之勇氣,她為聯軍籌措過軍糧(可從糧商那兒吃點回扣),但畢竟曾經勸說敵酋不要對平民百姓施暴,效果好像還挺明顯。賽金花的挺身而出,“使不可終日之居民頓解倒懸,至今猶有稱道之者。”(引自一九二二年出版的《賽金花事略》
在樊山的《後彩雲曲》(賽金花嫁洪鈞前名叫彩雲)裏,賽金花深入敵營時特意換了身“薄、露、透”的洋裝,以顯示其新潮與時尚:“忽報將軍親折簡,自來花下問青禽。徐娘雖老猶風致,巧換西裝稱人意。為環螺髻滿簪花,全匹鮫絹長拂地。鴉娘催上七茗車,豹尾銀槍兩行侍……”沙場老將瓦德西.也抵擋不住這勾魂的“糖衣炮彈”,留下她在儀鸞殿同居數月。某夜失火,“瓦挾賽裸身跳窗而出”……他算是嚐到“北京寶貝”的甜頭了,甚至在燃眉之急時也不舍得拋棄。在其眼中,賽金花才真正是無價之寶,比紫禁城內的那些文物重要得多。瓦德西“火中取栗”,首先搶救的自然是賽金花,三軍不可一日無帥,瓦帥不可一日無美人。由此亦可見賽金花的魅力:使瓦帥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將賽金花稱作“北京寶貝”,並不完全是我的創舉。最早出自詩人劉半農之口:“中國有兩個‘寶貝’,慈禧與賽金花。一個在朝,一個在野;一個賣國,一個丟臉。”(轉引自葉祖孚著《燕都舊事》)當然,我們必須注意,他所說的“寶貝”,是帶引號的。有“亂世活寶”的意思。
與慈禧相比,賽金花的經曆更充滿了亂世佳人的韻味。至少,尚有可同情之處。慈禧畏洋人之鋒芒,逃往西安避難去了;作為一個煙花女子,賽金花自然隻能繼續留在紅塵裏苦苦掙紮。她和所有的北京市民一起,被惜命的太後拋棄了。她又能怎麼樣呢難道必須像聖女貞德那樣慷慨就義如果非要以花木蘭、穆桂英等古典女英雄的品質來比照賽金花這樣的弱女子,近乎苛求了,或者說是不太現實的。賽金花的政治覺悟不可能那麼高,她在亂世裏也必須混口飯吃;其他的生存技能早已退化,還是隻能幹老本行,然而賽金花千不該萬不該把八國聯軍當成自己的主顧,因此沾上了永遠洗刷不清的汙點。畢竟,在中國的妓女階層,也曾經出現過李香君這樣的人物。《桃花扇》是血染的風采。而賽金花呢,則隻配被寫入《孽海花》之中。
曾樸以賽金花為模特兒著述的小說《孽海花》,甚至將許多虛構的情節安在賽金花身上,對讀者造成了誤導。譬如說她隨洪鈞出使德國時,“浪漫放蕩,天天交際,夜夜跳舞”,並且勾搭上了瓦德西,以至瓦德西後來率軍侵占北京,公務之餘四處查找老情人賽金花的下落,終於重續前緣。上海某記者采訪曾樸(筆名“東亞病夫”)之後,也以訛傳訛:“賽於隨洪出使德國時,與瓦德西將軍有染,故八國聯軍入北京時,瓦德西尋之。賽應瓦德西將軍之召到北京去仍掛牌子,日夜陪伴瓦德西,騎馬招搖過市,紅極一時,北京市民號之為‘賽二爺”’。
對此,賽金花本人做過兩點反駁。首先,她翹起三寸金蓮給記者驗證:“你看我這雙小腳,怎麼可能跳舞呢”更不可能在德國與瓦德西一舞訂情,那時候根本就不相識。其次,她聲明庚子事變時與瓦帥交情雖好,彼此之間關係還是清清白白的:“就是平時在一起談話,也非常守規矩,從無一語涉及過邪淫。這都是有人見我常同瓦騎著馬並轡在街上走,又常常宿在他的營裏,因此便推想出我們有種種不好的勾當來。”但在中國,有許多爭是“越描越黑”。賽金花再怎樣開脫自己,也無法打消人們豐富的聯想。瞧她還著男裝、穿皮靴、騎戰馬,與敵酋並駕齊驅,並且喜歡別人以“爺”相稱,這不跟後來的川島芳子似的嗎幸虧賽金花在戰前即是一代名妓,否則人們非懷疑她是女間諜不可。
瓦德西與賽金花,都是因緋聞而遭到街談巷議,就像百年後的美國前總統克林頓與萊溫斯基一樣。因為緋聞的緣故,後人才記住了八國聯軍的統帥叫瓦德西,他的相好叫賽金花。緋聞,居然比慘痛的曆史本身更有感染力——這真是中國人的悲哀!更恥辱的,是居然還有人津津有味地編造瓦、賽二人在儀鸞殿同床共枕的情節。這是哪來的雅興要知道,那可不是在別的地方,而是在中國的皇宮。侵略者在中國的皇宮裏作威作福,不就等於是對一個民族的侮辱嗎
戰爭,原本是應該讓女人走開的。可曆史上常常有如此尷尬的時候:一個國家的男人們無力保護自己的女人,於是女人們隻好自救,通過各種方式,苟全性命於亂世。賽金花很不幸地選擇了一種比較“出格”的方式,使名譽受到極大損害。她確實為德國軍官伴宿,但畢竟沒有為虎作倀、助紂為虐,某些場合甚至還是頗有良心的。汪嘹翁編撰的《賽金花事略》記載:“庚子聯軍之役,德法則殘暴奸掠無虛日。賽金花目睹傷心,以洪夫人名義盛妝往謁瓦德西帥,具陳民苦。瓦頗嘉納,極約束本軍,更通牒於法營,居民可寧居。京師人甚德之。”救民於水火,按道理講應該是皇帝和慈禧太後的職責,卻成了妓女賽金花不得不多管的“閑事”。她這一管,也給自己帶來了諸多麻煩。
好在天地人心是杆秤,勇於為賽金花主持公道的,絕非僅僅我一人。蘇曼殊在《焚劍記》中說過:“彩雲為狀元夫人,至英國,與女王同攝小影。及狀元死,彩雲亦零落人間。庚子之役,與聯軍元帥瓦德西辦外交,琉璃廠之國粹賴以保存……能保護住這個文物地區,不使它遭受搗毀破壞,也應算她做了一樁好事。”更大的貢獻,恐怕也超越了她的身份與能力。賽金花畢竟隻是賽金花。一個弱女子而已。
賽金花是蘇州人,家境破敗,吃過點苦的。1886年生活出現轉機:嫁與洪鈞為妾。兩年後隨洪鈞出使德、俄、荷、奧四國,體會到作為大清帝國外交官夫人的感覺(譬如拜見過英國維多利亞女王和德國威廉皇帝)。也算是出國見過大世麵的。這挺不容易的,要知道那個時代的中國婦女還裹著小腳呢。纏足的賽金花,居然也步步蓮花地走出國門,見識了西洋景。賽金花確實稱得上是那個時代的“寶貝”。
正因為這一番不同尋常的閱曆,賽金花有一定的外事經驗,懂點外語(“居德即習德語”),以至後來跟八國聯軍打交道並不怯場,很講究技巧。況且她1894年被排擠出洪家後,一直是歡場上的交際花,三教九流皆有交往,應該說是比較諳熟於世態人情的。《日出》裏的陳白露若跟她比,隻能算小巫見大巫了。賽金花是最富於傳奇性的一位妓女。
1934年,劉半農向得意門生商鴻逵倡議寫一本賽金花的傳記。采取口述實錄的方式,由劉親自出麵,約請賽金花在王府大街古琴專家鄭穎蓀私宅訪談,由商執筆記錄。這樣的會晤共舉行了十幾次。其時賽金花已是美人遲暮,但仍操著一口吳語依腔,將往事娓娓道來。這本署名“劉半農初纂、商鴻逵纂就”的《賽金花本事》,由北平星雲堂書店出版,暢銷一時。引得影後胡蝶也萌動了演賽金花之心,函請商鴻逵陪同賽金花赴上海,談判拍攝電影之計劃——遭到婉拒。我覺得這是中國電影史上的一大遺憾:若由胡蝶來演繹賽金花的生平,一定會淋漓盡致——況且當時正是日軍侵華戰爭爆發前夕,山雨欲來風滿樓。
如今,不僅賽金花本人不在了,胡蝶也不在了。我實在想象不出還有誰能飾演好這個角色。還有誰,能真正地懂得賽金花王國維與辜鴻銘:辮子的葬禮
大清帝國於公元1912年土崩瓦解,隻給那些愚忠的遺老遺少留下一根陰魂不散的辮子。他們就像捍衛最後的戰旗一樣保存著自己的辮子,以此為沒落王朝的僵屍守靈。
張勳是其中較有代表性的一個。他要求麾下的士兵全體保留發辮,因而其統帥的部隊有“辮子軍”之稱,他本人並不以“辮帥”的形象為恥,反以之為節烈的標誌。宣統小皇帝退位已三載,張勳仍虔誠地來北京謁見,因腦後懸掛的小辮子而遭路人嘲笑,他惱羞成怒,發誓至死留辮:“誰敢動我的辮子,我就跟他同歸於盡!”1917年6月,這支駐防徐州的辮子軍借調停“府院之爭”為名,風塵仆仆地奔赴北京城,擁戴清室複辟。這自然屬於螳臂當車之舉。沒隔多久,聞訊趕來的討逆軍就輕而易舉地解除了辮子軍的武裝,不知繳槍之餘,是否還順便剪掉他們那畫蛇添足的辮子畢竟,辮子也算他們精神上的武器。
文化界也有遺老遺少。且不說遺老遺少本身能否算一種頹廢的文化,文化上的遺老遺少,頑固程度一點不亞於張勳之流。“武死戰,文死諫”。文人的辮子,似乎比武夫的辮子還要根深蒂固。“辮帥”複辟失敗,被手下強行架上汽車,送往荷蘭使館“政治避難”,至少他本人尚有求生欲,才“走為上策”。
而時隔十年,作為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教授的王國維,卻更為極端地發動了“一個人的戰爭”。他不僅蓄辮子、穿馬蹄袖口的長袍馬褂,而且采取了最偏激的方式——自殺,來為一個日落西山的王朝殉葬。
如果說叛逆者(譬如刺秦的荊軻)不無悲壯,愚忠者的死則是悲哀的,他僅僅是自己的刺客。估計王國維其心已成死灰.赴水時平靜如赴宴。
據趙萬裏《王靜安先生年譜》敘述:“五月初二夜,閱試卷畢,草遺書懷之。是夜熟眠如常。翌晨盥洗飲食,赴研究院視事亦如常。忽於友人處假銀餅五枚,獨行出校門,雇車至頤和園。步行至排雲殿西魚藻軒前,臨流獨立,盡紙煙一支,園丁曾見之。忽聞有落水聲,爭往援起,不及二分鍾已氣絕矣,時正巳正也。”
王國維精心選擇的自殺地點,頤和園昆明湖,曾是慈禧太後龍舟戲水處;他拖著冗長的辮子(有詩人說他是拖著一個時代的問號)投身其中,莫非水中有著他所懷念的帝國的影子
張寶章與嚴寬兩位研究者,曾據此聯想:“頤和園是清朝八代皇帝夏宮。昆明湖東岸的耶律楚材和蘇氏夫婦合葬墓,就是他寫的《耶律文正年譜》的主人公,而且夫人蘇氏為蘇軾的後裔,也是王國維先生考證出來的。先生曾多次來頤和園散步、遊覽,他喜愛這裏的碧水青山,曾寫有千言長詩來傾心地描繪它,以高度抒情的韻味寫道:西直門西柳色青,玉泉山下水流清。新賜山名呼萬壽,舊疏湖水號昆明。昆明萬壽佳山水,中間宮殿排雲起。拂水回廊千步深,冠山傑閣三層峙……玉泉水、萬壽山、昆明湖、排雲殿、佛香閣、長廊,雄偉聳峙,峻秀嫵媚,而無限鍾情的那位國學大師卻與它們果決地告別了。”
其實,王國維在頤和園裏,絕非觸景生情,初次產生自殺的念頭;此前在紫禁城裏為清廢帝做陪讀期間,就曾想投禦河自溺,幸被家人所勸阻。
想死的人,終究是攔不住的,尤其當他對於死有某種目的,其願望便顯得尤其強烈。別說旁觀者了,即使他自己,也挽救不了自己。王國維把死作為特殊的抗爭手段,哀悼傳統文化之衰敗及封建王朝的覆滅。這是一場遲到的水葬:在相隔十五年之後,大清帝國又死了一次:這次垮掉的不是它的體製,而是它的精神,在苟延殘喘之後,終於麵臨真正的末日……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王國維無意識地在模仿屈原,誤以為昆明湖就是汨羅江。他墮入了曆朝曆代的書生很難解開的一個迷宮。滄浪之水清兮,抑或濁兮照出了封建時代最後一位士大夫的影子。祝勇認為:“屈原投江與王國維沉湖,一個在傳統文化的源頭,一個在傳統文化的尾端,它們像兩座界碑,標定了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精神走向。”
但我們必須認識到:王國維比屈原多一根辮子,我指的是思想上的辮子。可以用悲劇之類來形容屈原的縱身一躍,至於王國維的自沉,則沒有多少美感,隻剩下悲哀了。他企圖用搖搖欲墜的辮子垂釣點什麼,譬如說舊王朝的亡靈。
說到底,王國維是被自己的辮子絞死的。所以,我個人覺得:將王國維與屈原相提並論,還是有點太抬高他了。他骨子裏不過是張勳的翻版,一位文化界的“辮帥”而已。況且,他還隻是個手無寸鐵、孤家寡人的“辮帥”。
張勳的複辟,是辮子的複辟。王國維的葬禮,是辮子的葬禮。都在把辮子當作槍杆子來使喚。王國維對張勳很崇敬:“三百年乃得此人,庶足飾此曆史。”他以自沉掀起軒然大波,即使不是在遙遙地聲援張勳那流產了的政變,也仍然是清朝那根辮子的餘響,或弦外之音……
張勳死後,溥儀賜“忠武”的諡號。王國維死後,溥儀賜“忠愨”的諡號。這是給兩位死者的辮子紮上的“蝴蝶結”。
王國維懷揣的遺書,是以父親的名義寫給兒女們的:“五十三年,隻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我死後當草草棺殮,即行槁葬於清華塋地。汝等不能南歸,亦可暫於城內居住。汝兄不於奔喪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門故也。書籍可托陳、吳二先生處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致不能南歸。我雖無財產分文遺汝等,然苟謹慎勤儉,亦必不至餓死也。五月初二日父字。”除“經此世變、義無再辱”一句外,所談盡為家務事。
我覺得他真正的遺囑並非這封家信,而更充分地體現在他自沉的那一天,給溥儀所上的奏折中:“臣王國維跪奏,為報國有心,回天無力,敬陳將死之言,仰祈聖鑒事。竊臣猥以凡劣,遇蒙聖恩。經甲子奇變,不能建一謀、畫一策,以紓皇上之憂危.虛生至今,可恥可醜!邇者赤化將成,福州荒翳。當蒼生倒懸之日,正撥亂反正之機。而自揣才力庸愚,斷不能有所匡佐。而二十年來,士氣消沉,曆史事變,竟無一死之人,臣所深痛,一灑此恥,此則臣之所能,謹於本日自湛清池。伏願我皇上日思辛亥、丁巳、甲子之恥,潛心聖學,力戒晏安……請奮乾斷,去危即安,並願行在諸臣,以宋明南渡為殷鑒。彼此之見,棄小嫌而尊大義,一德同心,以拱宸極,則臣雖死之日,猶生之年。迫切上陳,伏乞聖鑒,謹奏。宣統十九年五月初三日。”
這就是王國維的“出師表”:他向清廢帝辭行,踏上了一個人的征途,一條不歸路。這就是王國維的“死亡宣言”:他想作死於社稷的第一人,以示大清雖沒落,猶有敢死者。這就是王國維賦予自己的“神聖使命”。
究竟值不值得呢
他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他隻想去死。他把死當作一場短兵相接的戰鬥了。所以我說:王國維是自己的刺客——他赴水時恐怕自以為是屈原、是荊軻。他被臆想中的烈士情節給感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