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麼多士大夫都受過傳統教育,為什麼偏偏隻有王國維一個,將腦海裏的節烈觀化為行動了隻能說,他迂腐到家了。一個書呆子,成了昆明湖邊的堂吉訶德。那位落伍的騎士挺著生鏽的長矛向風車衝鋒;王國維沒有長矛,隻有一根辮子。他把迎麵而來的新時代視為擋道的巨人與邪惡的怪物,而充滿仇恨。最終,是他本人被時代的車輪給狠狠地拋下了,摔得頭破血流,一命嗚呼。
王國維的出身是前清的秀才。清末曾任學部總務司行走。1923年,被溥儀召為“南書房行走”(領五品官俸祿),等於給退位的小皇帝做家庭教師。後來馮玉祥將軍將清廢帝驅逐出紫禁城,王國維又“失業”了。清華國學研究院“雪中送炭”,欲聘王國維為教授,他原本拒絕(有一股“不食周粟”的勁兒),多虧溥儀相勸,他才奉廢帝“麵諭”上任。可堅持蓄辮子、穿馬蹄袖,以示不忘前朝恩情。最後,他又把這“行為藝術”發揮到極致:在昔日的禦苑投水自盡,以生命作為犧牲品。
遵其遺願,屍骨被安葬在清華大學東二裏西柳樹的七間房。解放後遷葬至西山福田公墓。
至今在清華校園工字廳東南方土山下,仍能找見那塊“海寧王靜安先生紀念碑”。係當時國學研究院師生捐款籌建的,由梁啟超之子梁思成設計。看來王國維的人緣還是不錯的。
碑文由其同行陳寅恪撰寫:“海寧王先生自沉後兩年,清華研究院同人鹹懷思不能自已。其弟子受先生之陶冶煦育者有年,尤思有以永其念。愈日,宜銘之貞瑉以昭示於無竟。因以刻石之詞命寅恪,數辭不獲已,謹舉先生之誌事以普告天下後世。其詞日: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誌於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聖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生見其獨立自由之意誌,非所論於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嗚呼!樹茲石於講舍,係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節,訴真宰之茫茫,來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曆千萬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陳寅恪斟詞酌句,總算完成了這極富難度的任務。
早先讀過梁漱溟所寫一篇《王國維先生當年為何自沉於頤和園昆明湖的實情》,披露的內容,已記不清了。
祝勇倒是對王國維之死不無同情:“至今還沒見一種關於其死的解釋是有說服力的,而王的自沉,又絕對是出於深思熟慮。這種無法解釋,正好證明了王國維之死的深刻性:他並非死於具體的時世,而可能是死於對他身處其中的文化精神的失望,對於中國文化中某些無法補救的闕如的拒絕。從大的曆史觀來看,他的死,不僅不拘泥於一些具體時務,更超越了個性生命;他以死來將自己同淪落的文化分割開來,他看到,倘若肉體不死,精神必定走向泯滅,所以,隻有以肉體的死,換取精神的永生。”這是往高尚的方向去解釋。在學術界,願意為這“二十世紀中國第一學人”做辯護的,似乎大有人在。
夏中義在《九謁先哲書》中,就認為王國維之沉並非殉清,而是殉文化:“目睹‘赤縣神州值數千年未有之巨劫奇變’卻又無力補天,則先生作為‘此文化精華所凝聚之人,安得不與之共命而同盡於是可以說,先生之死是對處於價值轉型期的傳統文化危機的悲劇性放大……民族或人類文化是在其精英身上體現得最純粹,故其裂變之陣痛,也是他們體驗得最深刻,若至痛不欲生則舍身耳。假如能這麼看先生之死,當不得不承認先生確實死得回腸蕩氣,凝重而悠遠。”王國維之死是一麵多棱鏡,從不同角度能看出不同效果。
曾為王國維治喪的吳宓,更是認為“世傳似是而非”。據他所知:“王國維並不留戀清朝,但看到很多人士在民國肇始之前,怒罵革命黨,穢詈萬端。等到民國建立,他們急轉彎:剪辮子,穿西裝,高喊民主、共和。王國維深以為恥。為了表示對這種無恥投機的憤慨,他就以蓄辮子、穿馬蹄袖來表示品德之分……”(轉引自張紫葛著《心香淚酒祭吳宓》一書)照這種觀點,王國維是“反潮流”的,反人性中的陋習的,出淤泥而不染的。他的死不是墮落,而是超越。
諸多學者替王國維辯解,瀏覽之後,我如陷雲裏霧裏。王國維,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啊
可再讀王國維臨死前獻給溥儀的遺奏,我又覺得白紙黑字很清楚。我還是堅持自己的態度:王國維之死是消極的,是複古主義思想的犧牲品,他死在公元1927年6月2日(他仍視為之宣統十九年五月初三),可他的靈魂一直跟封建時代保持著藕斷絲連的聯係。這種聯係,不僅僅體現在一根辮子,還有著更為深厚的血脈與筋絡。悲劇發生的原因在於: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和王國維一樣留辮子的,還有個辜鴻銘。辜鴻銘也是“帶著瓜皮小帽及其下的發辮去見上帝的”(張中行語),隻不過他是古稀之年無疾而終。
辜鴻銘曾受張之洞賞識,先後在兩廣總督署和湖廣總督署做幕僚,又去外務部,由員外郎升郎中,直至左丞——也算是青雲直上。大清帝國壽終正寢,他衣冠不改,依舊蓄發梳辮,戴紅頂瓜皮小帽,穿綢長袍緞馬褂,並且公開聲明效忠清室,宣揚複辟帝製。
王國維與辜鴻銘,都屬於文化“辮子軍”吧不約而同地以辮子作為政治態度的符號。對於新時代,他們采取了不同的抵抗方式:前者是以死,後者是以生——其戰鬥力並不遜色於前者。張勳複辟時,辜鴻銘為之鼓與呼,因而列名為外交部次長。《清史稿》:“湯生好辯,善罵世。國變後,悲憤猶甚。”可見他是以謾罵來鬥爭的。他不會輕易去死的,因其不甘示弱,寧願拖著根灰白色長辮招搖過市,堅持不懈地做前清的“形象代言人”。這恐怕正是其長壽(享年72歲)的原因與辜鴻銘堪稱伯仲的還有林紓、嚴複。
蔡元培受孫中山之命接管北京大學,既廣納李大釗、陳獨秀、魯迅等激進革命派,對政治上保守但學術上有實力的舊式學者也不摒棄——誠邀辜鴻銘來北大教授英國文學和拉丁文。胡適對此提出異議,蔡元培替辜鴻銘開脫:“我們尊重的不是辜鴻銘的辮子,而是他的學問。”使遺老遺少也物盡其用。辜鴻銘亦曾親自出馬反駁眾人的偏見:在那些腦袋後麵光禿禿的所謂革命者那裏,他們思想上的辮子卻仍很固執——他似乎並不以自己物質的辮子為恥。
有人據此猜測辜鴻銘隻是表麵上的遺老遺少,骨子裏很叛逆:“他隻是一個天生的叛逆人物罷了。他留著辮子,有意賣弄,這就把他整個的為人標誌出來了。他脾拗,以跟別人對立過日子。大家都接受的,他反對。大家都崇拜的,他蔑視。他所以得意洋洋,就是因為與眾不同。因為時興剪辮子,他才留辮子。要是誰都有辮子,我敢保證辜鴻銘會首先剪掉。他的君主主義也是這樣。對於他,這不是原則問題,而是一心想特殊……一個鼓吹君主主義的造反派,一個以孔教為人生哲學的浪漫派,一個誇耀自己的奴隸標識(辮子)的獨裁者,就是這樣自相矛盾,使辜鴻銘成了現代中國最有趣的人物之一。”(溫源寧語)這剖析了辜鴻銘性格中的悖論,或者說,揭示了另一個不為人知的辜鴻銘。
辜鴻銘肯定比王國維更堅強、更有韌性,才能遊刃有餘地堅持“韌的戰鬥”。他旁若無人地特立獨行於新潮青年雲集的北大校園。一尊活著的老古董。他把新文化運動貶得一錢不值。連堪稱“韌的戰鬥”之模範的魯迅都被激怒了,與這位陰陽怪氣的老夫子打起了“嘴仗”:“明明是現代人,吸著現代的空氣,卻要勒派朽腐的名教,僵死的語言。侮蔑盡現在,這都是‘現在的屠殺者’。殺了“現在’,也便殺了‘將來’——將來是子孫的時代。”魯迅責難辜鴻銘誤人子弟,他內心是祈望著文化“辮子軍”們早日斷子絕孫。這簡直像一場魚死網破、你死我活的鬥爭。一根辮子,擋任了新青年的道。恨不得除之而後快。魯迅,也正是靠與辮子(封建禮教與國民劣根性)決鬥而出名的。
辜鴻銘被世人視為守舊的遺老不僅在於他自己留辮子,還在於他主張女人纏小腳(三寸金蓮在其眼中有一種銷魂的美),主張男人納妾。
有洋女士反駁其一夫多妻的觀點,說未嚐不可實行一妻多夫製。辜鴻銘悠然道出著名的“茶壺理論”:一把茶壺可配四隻茶杯,未嚐見一隻茶杯配四把茶壺的……他某些觀念頗像封建社會的大地主,令人難以置信他居然留過洋,並且精通西學。
但你若認為他完全受儒家傳統熏陶,他也會說一些讓孔夫子汗顏的話,譬如曾跟英國同行大肆鼓吹中國妓女的文化品位:“一個人要想真正了解中國文化的精神,他必須去‘八大胡同’親眼看一看那些歌妓的優雅、殷勤及其嫵媚嬌柔,但又不失尊嚴的風度,特別要注意汙言穢語會多麼讓她們臉紅……”
連來自自由社會的西洋人,都震驚於這位舊中國遺老思想上的開放與新潮。有學界怪傑之稱的辜鴻銘,是遺老遺少中極特殊的例子。這位有文化的遺老的發言,在今人聽覺中——怎麼有點像“後現代派”看來遺老遺少也不容小瞧。
辜鴻銘是鐵杆保皇派,但不願像王國維那樣以死相殉,他偏要活得津津有味,讓自己的對手難受。他一有機會就大肆宣傳忠君思想,幾乎達到了不擇手段的程度。譬如五四時期蔡元培校長曾有辭意,北大教授們開會挽留;輪到辜鴻銘發言,講出的道理最簡單,也最“另類”:“校長是學校的皇帝,所以非挽留不可!”其他教授聽了,目瞪口呆。怎麼也弄不明白:教育與帝製有什麼關係居然被老辜一線相牽。
辜鴻銘挽留不了帝製,隻能苦苦地捍衛著自己的辮子。1921年,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訪華。國際通訊社的約翰斯為之“導遊”:來北京不看紫禁城沒關係,但不可不見辜鴻銘。芥川去辜宅時,恰巧穿一身中式服裝,給主人留下頗佳的第一印象:“你不著洋裝,難得!”繼續打量,又覺得少了點什麼——辜鴻銘不無遺憾地說:“隻可惜沒有發辮。”
弄得日本客人啼笑皆非,下意識地伸手摸自己腦後:“約翰斯真不欺我。此公確是個人物!”(詳見靳飛《辜鴻銘其人其事》一文)
辜鴻銘,一個文化怪物。辜鴻銘的生,簡直比王國維的死,還要像是奇跡。都是一根辮子在作怪。
新青年的源頭
所謂新青年,是伴隨新文化運動而成長的。在帝製被推翻之後的春天,身穿灰布長裳、係白圍脖的一代新青年,與長袍馬褂、墨守陳規的遺老遺少相對立,儼然兩大陣營。我的想像中,新青年有如下特征:首先,已從心理上剪掉了封建禮教的辮子;其次,高舉著民主與科學兩麵大旗;還有——則是以知識分子(包括學生)為主體,乃至以白話文代替文言寫作呀什麼的……
新青年的源頭,可追溯到譚嗣同、陳天華、鄒容(“革命軍中馬前卒”)、徐錫麟、秋瑾等一係列以死相爭的先驅。他們用血肉之軀為後繼者開辟了道路。於是,追隨烈士的血泊與足跡,走來一代新人。而這一代新人則以筆、以遊行的標語、呐喊的口號為投槍與匕首,對殘留的舊製度、舊事物施以致命一擊。“五四”運動堪稱是一次大決戰。
陳獨秀無疑是其中的一員急先鋒。甚至他創辦的刊物,都最先命名了“新青年”這一概念。1915年9月,他在上海籌辦《青年雜誌》,並在創刊號發表《敬告青年》的寄語,向青年提出“自主的而非奴隸的”、“科學的而非想像的”等六項建議。一年後,刊物正式改名為《新青年》。在讀者中,有個叫蔡元培的人(新任北京大學校長),萌發了特邀陳獨秀擔任北大教授的願望。陳獨秀來北京出差,蔡元培三顧茅廬,都因陳在睡覺而未見成,最後索性搬一隻小板凳坐守於門口,此求賢若渴之舉,終於使陳獨秀應諾列席北大。《新青年》也就隨之遷至北京。1917年2月號發表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即主張文學變革的三大主義: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隨即又打造了《駁康有為致總統總理書》、《憲法與孔教》、《孔子之道與現代生活》、《複辟與尊孔》等一係列檄文。尤其是他1919年1月為《新青年》撰寫《本誌罪案之答辯書》:“擁護那德莫克拉(Democracy)和賽因斯(Science)兩位先生……認定隻有這兩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國政治上、道德上、學術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公開張揚起民主、科學兩麵真理的旗幟。
那一代新青年,幾乎都是“德先生”與“賽先生”的學生,臣服於民主與科學的光輝。而搖旗呐喊的陳獨秀,怎麼也相當於這一支新的“學生軍”的班長,率領大家苦讀、操練、實踐。那一時期的陳獨秀,真正是羽扇綸巾、雄姿英發。
《新青年》立足北大,左右著思想界的風雲變幻,也為1919年5月4日爆發的學生運動提供了精神燃料。天安門前的三千人集會、示威遊行,以及火燒趙家樓,堪稱是一代新青年的集體亮相:一張張稚嫩而憤怒的臉,被標語與火炬所掩映著,仿佛一夜間就長大了……同年6月,和李大釗共同領導學生運動的陳獨秀被捕,《新青年》暫時停刊。第二年5月,被釋放的陳獨秀趕赴上海發起成立共產主義小組,《新青年》也隨即轉戰上海。一本雜誌,與一個時代共命運。一個人(譬如陳獨秀)身上,同樣倒映著一個時代的影子。陳獨秀曾經選擇北京為戰場,而北京也確實為之提供了可發揮其能量、烘托其形象的絕妙舞台。
北大圖書館主任兼經濟學教授李大釗,是1918年春天加盟《新青年》的。“五四”運動前夕,他還在《新青年》發表《我的馬克思主義觀》一文。當遷回上海的《新青年》成為中國共產黨上海發起小組的機關刊物,李大釗留在北京也發起組織了共產主義組織。與其是北大同事、《新青年》同仁的周作人,在北大紅樓授課之餘,經常去圖書館主任室與李大釗聊天(因《新青年》同仁中別人不容易碰見):“在第一院的隻有圖書館主任,而且他又勤快,在辦公時間必定在那裏,所以找他最適宜,還有一層,他頂沒有架子,覺得很可親近……”李大釗參與《新青年》編輯工作時,尚不滿30歲,是個很謙和的年輕知識分子。然而1927年,這位昔日的“新青年”倒在了軍閥張作霖的屠刀之下。周作人掩護李大釗的兒子在自己家裏住了一個多月,並與沈尹默一起送烈士遺孤去日本學習。
新青年的革命意識,與遺老遺少們的守舊觀念針鋒相對。作為主戰場的北大,彌漫著這兩軍對壘的硝煙。校長蔡元培兼容並蓄,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又有點像是“和稀泥”的,既吸納了陳獨秀、李大釗、魯迅等新鮮血液,又舍不得放棄辜鴻銘、粱漱溟、林紓等保守派。
胡適是個特例。胡適,屬於“改良派”的新青年,他參予《新青年》甚早。1916年10月,尚是留美哲學博士生的胡適(時25歲),即在《新青年》第2卷第2期發表著名的《文學改良芻議——與陳獨秀書》,提出文學改良的八項主張。數月後又發表幾首白話詩(後收入《嚐試集》中)。1917年底,“鍍金”歸來的胡適出任北大哲學教授。不久即與李大釗、魯迅、周作人、劉半農、錢玄同、沈尹默等加入陳獨秀的《新青年》編輯部,共同策劃,輪流值班。胡適在擔任主要編委期間,還發表過《建設的文學革命論》等文章。鈕岱峰先生曾說:胡適“希望從教育思想文化等等非政治的因子上建設政治基礎,強調思想啟蒙和學術研究的意義,希望雜誌暫時和政治保持遠距離,為此他主張把《新青年》交由他一個人主辦。”當然,這遭到魯迅等人的拒絕。總體上而言,胡適“雖然也有一些激烈攻擊舊傳統的言論,而且也不無偏激,但認為這種做法有失儒雅,不主張挑起文學革命論戰。”這造成了他與陳獨秀在思想觀念乃至辦刊方針方麵的分歧,也導致他最終與《新青年》分道揚鑣。
若按年齡來說,胡適比陳獨秀、李大釗、魯迅等人都要年輕。可惜,其思想的鋒芒反而有所減弱。後來,他甚至希望把《新青年》定位為遠離政治、莫談國事的學術刊物,簡直與風起雲湧的時代潮流背道而弛。胡適,就這樣由開闊的廣場退縮回狹隘的書房。從此時起,胡適的身份已非新青年,而是新青年的一種“蛻變”。
可以說,《新青年》促成了魯迅的“誕生”。周樹人是在參予這本雜誌的編務之後,才開始寫小說的。《狂人日記》1918年5月發表於《新青年》,首次署筆名魯迅。1919年4月、5月,《新青年》又先後刊登了魯迅的小說《孔乙己》、《藥》,等等。當時的讀者,是通過《新青年》而認識小說家魯迅的。魯迅後來寫的雜文,同樣帶有“新青年”的影子:熱血沸騰、鋒芒畢露、摧枯拉朽……魯迅一直以青年為民族的希望,倍加愛惜。魯迅到老、到死,都是愛憎分明的熱血青年,保持著“新青年”的激情與銳氣。難怪他會成為青年的導師。
魯迅與胡適,恰恰是那一代新青年的兩大趨向。是做書生,還是做鬥士?是做改良派,還是做革命家?是在沉默中爆發,還是在沉默中夭亡?是以筆為劍,還是解甲歸田?
真正的新青年,是不會老的,更不會退卻。用陳獨秀的話來說:“就是頭斷流血,都不推辭。”用魯迅的話即是:“踏了這些鐵蒺藜向前進”,屬於“‘人’的萌芽”、“個人的自大”、“超過祖先的新人”。
真正的新青年,必將是永遠的呐喊者,即使在彷惶的過程中,也不會閉目塞聽、裝聾作啞。他們以呐喊、以控訴,為呼吸的方式。
真正的新青年,不是阿Q、孔乙己、閏土、祥林嫂,而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狂人,憎惡並且棄絕種種國民劣根性。是在沸水裏燙過、血水裏泡過、堿水裏煮過的,是剝皮削肉、脫胎換骨的。他們是《早春二月》裏的蕭澗秋,《青春之歌》裏的林道靜,是柔石、胡也頻、蕭紅、郭沫若、巴金……
新青年啊新青年,排成長隊、赴湯蹈火的新青年,以血肉築成長城的新青年,改變了自身也改變了曆史的新青年——離我們很遠了嗎?
其實你我,都是那一代新青年的後裔。
在那一代新青年中,還出過一位偉大的人物:毛澤東。蔡元培廣招天下名士,原湖南省立第一師範學校倫理學教師楊昌濟,也舉家北遷,出任北大教授。不久,他的得意門生毛澤東、蔡和森也自湖南趕來,了解赴法勤工儉學事宜,暫時落腳在鼓樓東豆腐池胡同九號(今十五)號恩師的寓所。青年毛澤東,首次出現在北京的胡同裏,是否也穿一襲藍布長袍、挾一柄油紙傘,大步流星(如同那幅“毛主席在安源”的油畫所描繪的)
楊昌濟是《新青年》的支持者,也是他最早將《新青年》介紹給毛澤東等進步學生閱讀。在其眼中,毛澤東、蔡和森正屬於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新青年”,前途無量。他預言“毛、蔡將來必是中國的棟梁。”他1920年病逝前給章士釗寫信,還舉薦毛、蔡二人:“吾鄭重語君,二子海內人才,前程遠大。君不言救國則已,救國必重二子。”
青年毛澤東在北京,不僅有理想,也有愛情。他借宿於楊宅南房靠院門的單間,每天都能看見恩師的女兒楊開慧的倩影。這一對誌同道合的青年男女,經常在胡同裏散步、在四合院裏聊天,並且給庭院內新植的棗樹培土、澆水。
這棵棗樹是二人內心萌動的情感的見證。據說建國後,本院的住戶特意給中南海毛主席的居所送過新采摘的鮮棗。不知毛主席是否品嚐了他目睹數十年前邂逅的一棵老樹結出的新果,肯定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回憶起被重重時光帷幕阻隔的秋水伊人
我參觀鼓樓一側的楊昌濟故居,看見前院東牆邊的那棵沉默的棗樹,耳畔頓時響起毛主席詩詞《蝶戀花·答李淑一》:“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揚,直上重霄九。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廣袖,萬裏長空且為忠魂舞。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蝶戀花、蝶戀花——毛主席懷念早逝的愛妻時,特意選擇了這副好詞牌他還囑托李淑一:“暑假或寒假你如有可能,請到板倉代我看一看開慧的墓……”(引自《毛澤東書信選集》,人民出版社出版)
青年毛澤東在北大圖書館做助理員,也是因楊昌濟的介紹。他與蔡和森搬到北大附近的景山東街三眼井吉安東夾道7號(今為吉安左巷8號),與另外六位年輕人(皆是來京的新民學會會員)合租了三間北房,共擠一張大炕,火燒得很旺吧毛澤東曾寫道:“八個人居三間很小的房子裏,隆然高炕,大被同眠。”
這恐怕已構成他青年時代難以磨滅的記憶。譚伊孝對此曾有點評:“當年寓此的年輕人,大概誰也沒想到他們之中能有一位在三十年後會掌握全中國的命運,主宰中華大地的沉浮。”
毛澤東在北大圖書館“打工”期間,常與李大釗、鄧中夏等暢談國事、家事、天下事,天寒地凍的北京,曾燃燒過他們火熱的青春。毛澤東還去過八道灣造訪魯迅,可惜失之交臂,隻遇見留在家中的周作人。
毛澤東在1949年登上天安門城樓,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曾兩度踏上北京的土地:1918年8月19日是其首次抵京的日子,住了半年多;第二次則是1919年12月,他率領湖南各界“驅張”(驅逐湖南督軍張敬堯)請願團,頂著嚴寒北上,投宿在北長街九十九號(今為二十號)福佑寺後殿——次年4月,他南下去上海。他與北京再見麵,要等到二十九年之後了。
二十九年之後,昔日的熱血青年,已是這泱泱大國之領袖。他在天安門城樓上揮手致意——既是麵對操練的士兵(閱兵式)以及歡呼的群眾,同時,也是麵對昨天的自己……
彈指一揮間,他由客人變成了主人。
舉國之元首,是從數十年前新青年的行列裏走出來的。
新青年啊新青年,果然成了民族的未來、國家的棟梁。
北京西珠市口的豐澤園飯莊的字號,是其老板1930年遊中南海豐澤園後所得,為了沾一點殘存的皇氣。他起名時絕對想像不到,幾十年後,國家領袖毛澤東在一次會議上遇見豐澤園的特級廚師,親切握手:“貴寶號和我的住地都叫豐澤園,很有緣分。代我向全體職工問好!”
來往的食客一進豐澤園飯莊,聽到這典故,肯定會有特殊的感覺。豐澤園飯店真有福氣,受到了偉人的點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