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摩與徽因,陪伴泰戈爾會晤梁啟超、胡適等文化精英,陪伴泰戈爾去大學裏演講,如影隨形。這是那個貧乏的時代裏多麼富有詩情畫意的“三人行”!我想老詩人回到印度之後,仍 時常回想起那其樂融融的情景——兩位異國的青年男女,多多少少使之恢複了青春活力。 那張照片裏的泰戈爾,美髯飄拂,頗像民間傳說裏的老壽星(或西方的聖誕老人)。泰戈爾的六十三歲壽誕,恰巧也是在北京度過的。5月8日是泰戈爾生日,徐誌摩新創辦的新月社,為之主持了生日慶典,共有數百位北京各界名流前來捧場。

徐誌摩真是熱愛泰戈爾。泰戈爾的代表作有《新月集》,誌摩就把自己的文學社以新月命名——誌摩與徽因,都成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鼎鼎大名的新月派詩人。在這次晚會上,新月社隆重上演泰戈爾的名劇《吉特拉》,頗受賓客歡迎。

劇情中的愛神由誌摩飾演,公主由徽因飾演。他們聯手演了一出愛情戲——在舞台上。借助劇情,徐誌摩總算可以淋漓盡致地渲泄出內心飽受壓抑的情感——而不用擔心遭到觀眾譴責。他一定覺得:泰戈爾的這幕愛情戲劇,簡直是為自己與徽因量身訂做的;《吉特拉》的台詞,更是與自己的心靈獨白不謀而合……莫非泰戈爾真是來自異域的預言家更重要的,是在誌摩眼中,公主就是徽因,徽因就是公主——正如人生就是舞台,舞台就是人生。他是在演戲,還是在做夢這是夢境,還是實景現實、夢幻乃至戲劇,全混淆在一起了。

一切都像是奇跡。《吉特拉》的劇中人,居然在遙遠的異國尋找到各自的化身。一位中國的愛神,和一位中國的公主。

徐誌摩確實是愛演戲的——要在今天,他沒準能成為演藝圈明星。沒準他會不寫詩了,改行當演員,進軍百花獎或奧斯卡什麼的。其實在中國詩壇上,他也照樣是明星式的人物:有諸多的緋聞,以及層出不窮的崇拜者(追星族)。

我看過另一張老照片。是徐誌摩的劇照,劇本已非《吉特拉》了——更主要的,是女主角也換了。不是窈窕淑女林徽因,而是一個叫陸小曼的少婦。在劇照裏,徐誌摩與陸小曼身穿戲裝,眉目傳情。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梁山伯與祝英台、賈寶玉與林黛玉乃至羅蜜歐與朱麗葉等古今中外的經典情侶。

在我想象中,徐誌摩就是二十世紀的怡紅公子。北京有他的大觀園。正是在這裏,他遇見早已嫁為軍人婦的陸小曼,一見鍾情。雖然羅敷已有夫,誌摩照樣窮追不舍——沒意識到這是在“破壞軍婚”嗎陸小曼頗具上流社會的貴婦人風韻,熟諳琴棋書畫,加上天生麗質,因而令新月詩人傾倒。兩人一拍即合,共同辦沙龍、演話劇、詩酒唱酬。陸小曼心中也頓生“恨不相逢未嫁時”之感。

新版才子佳人,不亦樂乎,直弄得滿城風雨。小曼這樣時尚、開放的女人,其實更適宜生活在巴黎,而非北京。社會壓力越來越大。1925年,誌摩隻好遠足歐洲半年,避避風頭,但在旅途上又不斷把熾熱的情書寄回這座令其魂縈夢繞的城市。陸小曼,就是那本著名的《愛眉小劄》的收信人。誌摩隱秘而溫柔地稱之為“眉”。有點酸吧更酸的是誌摩寫他與小曼兒女私情的一首詩,標題竟然叫《別擰我,疼!》——活脫脫勾勒出那位一顰一笑皆風情萬端的俏佳人。

第二年誌摩回到北京,小曼已與豪爽有餘、細膩不足的夫君解約,守候著歸來的詩人——恐怕也隻有她,能拴住那顆酷愛雲遊的赤子心。柔情化作千尺線。徐誌摩與陸小曼的故事,如今已成獨領風騷的一段驚世情史,當年卻是北京城裏的一樁醜聞。誌摩的審美觀挺雜的,既傾慕林徽因這樣的冰雪淑女,又癡迷於陸小曼那交際花式的嬌媚魔力。

我還瀏覽過誌摩與小曼的結婚照。雖隻一瞥,卻牢牢記住了畫麵裏戴金絲眼鏡的白麵書生,和他的明眸善睞的新娘。甜蜜的笑容永遠留在了紙上。真不忍心驚動這一對金童玉女的春閨曉夢!

這一對傳統道德的叛逆者,於1926年10月3日舉行婚禮。地點好像在北海公園。數十年後,有一首新中國的流行歌曲《讓我們蕩起雙槳》,就是在北海的水麵誕生的:“小船兒輕輕——推開了波浪,迎麵吹來了涼爽的風……”每逢聽見這熟悉的旋律,我鬼使神差般回想起一場遙遠的婚禮:徐誌摩與陸小曼,也曾在北海蕩起雙槳——蕩起愛的雙槳,婚姻的雙槳。

隻可惜,其中的一隻槳意外地折斷了(過早地夭折):1931年因飛機失事,徐誌摩墜亡於上海飛往北京的途中……

那場早已消失的婚禮,證婚人是梁啟超。有他的書信為證——白紙黑字,足以證明空中的鵲橋非虛構也:“昨天我做了一件我不願做的事——在徐誌摩的婚禮上當證婚人。他的新婚夫人以前是王守慶夫人。她愛上了徐誌摩,同王離了婚。這是極端不道德的。我罵過徐誌摩好幾次,可是沒有效果。由於胡適和張彭春一定要我擔任這個角色,我就在婚禮上發表了一篇演說,嚴厲批評了新婚夫婦。年輕人往往受到自己的感情所驅使,不能控製自己,破壞了傳統的安全保障。他們掉進了使他們遭受苦難的陷阱。這確實是可悲和可憐的。徐誌摩真是很聰明,我很愛他。這一次我看著他沉淪,很想救他。我真的在盡一切力量來救他。”

那是一次尷尬的婚禮,威嚴的證婚人把一對新人訓斥得麵紅耳赤。據說梁老前輩的祝辭別具一格:你們都不是第一次結婚了,希望你們這是最後一次結婚(大意如此)……作為恩師,他當然有權利在愛徒的婚禮上耍耍威風。隻可憐誌摩與小曼——再沒有比他們更難為情的新郎新娘了。

好在這跟兩人感情一路上遭遇的諸多磨難相比,隻能算小菜一碟。況且這無疑已是最後的壓力——畢竟,勝利在望,期盼已久的婚姻帷幕就要正式拉開了。而新生活的帷幕,正是他們以眼淚、以心跳、以錦繡的文章和陶醉的囈語共同編織的。不容易啊!

說實話,我個人倒是很同情徐誌摩與陸小曼的。無情未必真豪傑。多情,又如何不丈夫人生在世,能轟轟烈烈地愛一場——愛得死去活來,不為虛度也。芸芸眾生如我輩,羨慕還來不及呢:隻苦於想愛卻無合適的對象、絕妙的機緣,當然,更無與生活拚個魚死網破的勇氣——隻好老老實實地作觀眾,替別人的生離死別流淚、感歎。

大半個世紀前的徐、陸二人,真賭徒也——居然還賭贏了。要知道,當時的中國尚是半封建的社會,儒家禮教能壓死人的。徐誌摩與陸小曼,比受縛於陳規戒律的羅蜜歐與朱麗葉幸運之處——在於他們排除萬難、衝破

黎明前的黑暗,成功舉辦了以訂終身的婚禮。但由證婚人的唇槍舌劍,以及滿城的風言風語,可以看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不亞於刑場上的婚禮了。徐、陸二人在婚禮上,還必須繼承承受傳統道德的刑訊、世俗勢力的鞭撻。好在他們頂住了!頂住了一切壓力。也許他們確實背叛了全社會——卻是為了忠實於自己,為了不辜負對方。

可見,誌摩在情感上,絕非文弱書生也,有一股燈蛾撲火的勁。而小曼,亦非膽怯的弱女子。隻要其中某一人稍為示弱,頭頂的月亮就圓不起來,就將與烏雲同歸於盡……

雙槳還是蕩了起來。推開烏雲,推開波浪,推開那些勸阻的手,和嘲諷的眼神。在北海,徐誌摩與陸小曼,接受了風雨最後的洗禮。

由於天妒英才,誌摩早逝,他們的婚姻是短命的。或許愛神施舍給旁人終生享用的甜蜜,也隻夠他們揮霍四年的。他們的四年婚姻(已是超常的蜜月),其實濃縮了別人一生的幸福。再延續下去,恐怕囊空如洗的愛神也會技窮的。如此一想,又覺得愛神是公正的。對每個人都是平等的。

徐誌摩遺詩:“擁抱我直到我逝去/直到我閉上眼睛/直到我飛、飛、飛向太空/變成沙、變成光、變成風。/啊!苦痛!苦痛是短的/暫時的。快樂是長久的/而愛情是永恒的/我、我要睡了……”寫給誰的寫給陸小曼的吧他至死都在呼喚著小曼的擁抱。

陸小曼也確實一直擁抱著徐誌摩的靈魂。她的後半生,以淚洗麵,以編纂徐誌摩的遺稿度日——與其原先的社交明星生涯形成鮮明對比。她在1943年《愛眉小劄》重排本序文中說:“我現在正在重新打起我萎頓的精神,要把這個計劃自己來實現……等這部全集出版時,我對誌摩所欠良心上的債務才算清債,那麼我死了也是瞑目了。”

大概是在解放後,這一代名媛寂寞地病卒於北京城的一所醫院。

誌摩與小曼,死後會化作蝴蝶嗎他們的靈魂,是否能在天堂裏會合——繼續擁抱

還有一張老照片:一對青年夫婦,男穿白襯衫與背帶褲、手持太陽帽,女穿碎花旗袍,並肩依偎於北京天壇的祈年殿前,背景是九龍回音壁、硫璃瓦及木質梁柱之類。這是梁思成與林徽因。攝於1936年——他們結婚已八年了,琴瑟相和。他們是婚姻的另一種幸福榜樣。 十二年前他們與泰戈爾合影時,還都是少男少女的模樣。可在這幅照片裏,彼此都很成熟了。

用一位美國友人的話來形容:這是“一對探索中國建築史的伴侶”。誌同道合,相敬如賓。他們的家安在北總布胡同的一座四合院裏。

徐誌摩曾經進出過這個院落:“北總布胡同的房子成了徐誌摩的第二個家。每當他的工作需要他去北京時,他就住在那兒。他既是徽因的,也是思成的受寵愛的客人。在他們的陪伴下,他才會才華橫溢,而他也樂意同他們一起和仍然聚集在他周圍的那些氣味相投的人物交往。”(賈慰梅語)

然而自1931年11月19日以後,徐誌摩再也來不了這裏。其實那天,他本想來的。結果卻殞落在向北京飛來的途中。

誌摩的死,對徽因也是一次打擊:永遠地失去了一個高山流水的知音。她沒有像伯牙那樣摔琴。從此卻很少寫詩了。

林徽因在給徐誌摩寫的悼詞中說:“朋友,你不要過於看輕這種間接的生存,許多熱情的人他們會為著你的存在,而增加了生的意識的。傷心的僅是那些你最親熱的朋友們和興趣相同的努力者,你不在他們中間的事實,將要永遠是個不能填補的空虛。”

徐誌摩像一隻仙鶴般飛走了。令陸小曼空虛,也令林徽因空虛。令愛過他的女人空虛,也令他愛過的女人空虛。

誌摩的愛,是怎樣的一種物質啊!是閃電、火焰與海水。是清風、明月與詩篇。

愛是誌摩的生與死,是誌摩的幸與不幸。是他存在與消失的理由。

他愛過的女人,愛過他的女人,都將永久地生活在對他的懷念之中。

在一係列當事人都已離開這個世界之後——二十世紀末,中國推出了一部叫《人間四月天》的電影。所有的觀眾,都沉浸在對詩人徐誌摩的懷念之中。

徐誌摩是黃磊演的,林徽因是周迅演的,陸小曼是伊能靜演的。

愛演戲的徐誌摩,終於等到了由別人來扮演他的時候。

他的靈魂,會在地下——抑或在空中,偷偷地看這部戲嗎

梁思成與林徽因

林徽因為何選擇梁思成因為梁思成的人格可敬可靠。

梁思成與林徽因夫婦曾著力研究過北京周圍的古代建築,並合著《平郊建築雜錄》一書,其中有一段精彩的表述:“北平四郊近二三百年間建築物極多,偶爾郊遊,觸目都是饒有趣味的古建……無論哪一個巍巍的古城樓,或一角傾頹的殿基的靈魂裏,無形中都在訴說或歌唱時間上漫不可信的變遷。”這不像是理論性的文字,簡直為北京地區的古代建築唱了一首情真意切的讚美詩。在他們的理解中,那些飽經滄桑的亭台樓閣、寺廟塔院也有其靈魂,為昔日的繁華吟詠著纏綿悱惻的挽歌,而且是神秘的曆史最可信賴的證物。

正是基於這份刻骨銘心的愛,新中國成立後,被任命為北京都市計劃委員會副主任的梁思成,提出了把北京改造成新中國首都的建議:1.北京市應當是政治和文化中心,而不是工業中心;2.必須阻止工業發展。因為它將導致交通堵塞、環境汙染、人口劇增和住房短缺;3.嚴格保持紫禁城;4.在老城牆裏麵的建築物要限製在兩層到三層;在城西建造一個沿南北軸向的政府行政中心。隻可惜除了保留紫禁城這一條得到采納外,其他的都被政府否廖。彭真市長在天安門城樓上向南望對梁思成說:“毛主席希望有一個現代化的大城市,他說他希望從天安門上望去,下麵是一片煙囪。”梁思成大吃一驚。他不敢想象那個煙囪林立的北京城,那對於他太陌生了,也太遺憾了。

其後,北京城的麵貌便開始了自明清以來最大的演變。古城牆全被拆毀,除了保留南麵的前門和北麵的德勝門以及東南角樓,其餘的城門樓子也都被夷為平地……梁思成在他一生的最後二十年裏(他1972年逝世),一直遺憾地關注著這一切。在當時的北京,他恐怕算最心疼的一個人了。尤其城牆的拆毀,對於他肯定比拔牙還要痛苦,但他也隻能無奈地接受現實。

“文革”中他在筆記本裏如此排遣自己的積鬱:“在思想上我覺得整個世界在飛躍前進,我實在跟不上。奈何!奈何!”令我聯想到霸王別姬時的慷慨悲歌:“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真是四麵楚歌、十麵埋伏啊。他曾被作為複古主義思想的典型一批再批。他隻能在內心堅持自己的觀點。直到今天,人們才認識到並承認他的用心良苦。

梁思成一直認為建築是一本石頭的史書,忠實地反映著一定社會的政治、經濟、思想、文化,不能否認曆史,更不能切斷曆史:“我對北京市的城市規劃正是從這個曆史觀的角度提出來的。對北京這個曆史留下來的傑作,我們不能輕舉妄動,它是封建社會的精華,它完整地反映了封建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思想,是一個巨大的博物館。我並不是認為北京城就不能動了,我們就不能建設了。但是首先應當有一個嚴密完整、有遠見的總體規劃,才能行動。像龍須溝這樣的地區當然必須改造,但是比如像西長安街上金代慶壽寺雙塔,為什麼一定要把它拆掉為什麼不能把它保留下來做為一個街心綠地看一看如果效果不好再拆還不遲嘛,這就是要慎重。”

隻是在當時破舊立新、熱火朝天的建設場麵中,他的聲音太弱小了,很快就被推土機、起重機的喧囂給淹沒了,但這弱小的聲音也是很寶貴的,曆史會感激他的。真難得他能保持局外人般的清醒,也許不是清醒,而是出於對北京城的似乎狂熱的愛。

梁思成在“文革”期間曾遭受揪鬥,據說他當時胸前掛著一塊黑板,上麵用白字寫著打了一個大×的“反動學術權威梁思成”,跟跟蹌蹌地遊行。但他作為二十世紀中國傑出的建築學家,最終還獲得了姍姍來遲的肯定。他的老友費正清夫人費慰梅在《梁思成與林徽因》一書結尾時記載:“梁思成於1972年1月9日逝世,終年七十歲。十四年後,在本來該是他八十五歲生日之際,清華大學舉行了對他一生事跡的紀念會。一大批同事、學生、家屬和朋友,以及一些官員參加了會。麵對差不多七百名參加者,約有四十人致詞頌揚他的人格和成就。這些頌詞都刊載在清華大學出版社於1986年出版的題為《梁思成八十五周年誕辰紀念文集》的白皮書中。”

梁思成出身名門,他是梁啟超之子。但他又是北京之子——北京忠實的兒子。他雖然對中西建築文化了如指掌,並且曾經留學美國,但他在北京,一直喜歡住在老式的四合院裏。靠近東城牆的北總布胡同三號的一座四合院,就是他和林徽因三十年代的舊居。

林徽因原是新月派詩人,後受夫君影響在建築學方麵也有造詣。她參加過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的設計,以及國徽的設計。1948年,女學生林洙是梁家的小客人,林徽因經常給她講北京城的規劃,談建築,培養了她對建築的興趣。林洙一直記得林徽因特意向她看了哪些北京的古建築,最喜歡哪幾處,她回答最喜歡天壇和太廟,因為天壇經過長長的神道到達仰視晴空的潔白的圜丘,真正給人以通向天堂的感覺;太廟門內的大片古鬆是那麼寧靜肅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