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北京邂逅艾青

我大學畢業剛來首都工作不久,住在三裏河一帶,單位卻遠在農展館附近。每天上下班都要橫穿北京,騎自行車單程就要一個小時左右。秋天一過,天氣說變就變了,早晨出門我剛騎了五分鍾就感到凍得不行,卻又懶得回去取手套和圍巾。遇到有紅燈的十字路口停了一下,我趁機把夾克衫的拉鏈直拉到下巴,又把袖口的紐扣係緊。在單位門口鎖上車,我發紅的雙手幾近於麻木了。

我嗬著雙手踱進中國文聯大樓,已經有十來個人在一層等電梯了。我首先看見的是人群裏的一輛輪椅,更確切地說是輪椅上那個穿黑呢短大衣的老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在焦急地等電梯的人群裏,他顯得尤為平靜,像一塊礁石,安詳地掃視著周圍的一切,包括對縮著脖子走進玻璃大門的我也看了一眼(事後想起來我覺得自己那時的形象很狼狽),那種目光籠罩著特殊的光澤,我知道那是叫做睿智的東西。一位老人仍然擁有如此明澈的眼神,真不簡單。我低頭想了一會,忽然從記憶中發現了某種似曾相識的東西,幾乎要失口喊出他的名字。

身後走來的陳秘書證實了我精確極了的猜測。她和推輪椅的那位婦女打招呼:“你是推著他來的,高瑛”我知道高瑛是詩人艾青的妻子,在好多書刊上我見過他倆的合影。

我所在的這幢文聯大樓,可以說是中國文化界一大中心,經常有知名人士來往,但我從來未曾預感過會在這個初冬的日子裏,見到了自己最崇敬的中國詩人。我用如此虔誠的語氣來描述,也許會使很多人笑話我的淺薄。對名人我並不是崇拜狂,但在那一瞬間,我頭腦中確實閃耀過無數幅黑白片般遙遠而真切的影像。我看見了一位少年在南方一所中學圖書館裏最初閱讀到艾青早期詩作時的驚喜。

可以說是艾青導致我迷戀上繆斯的。從他印在中學課本上的《黎明的消息》,到我那時反複詠誦的他寫在大堰河上的其它詩篇,在我心目中,如同麵前這位老人的眼神一樣,始終籠罩著一層特殊的光澤。我難以忘懷那些做完數學題後的夜晚,把所能收集到的艾青的詩一首首抄錄在日記本上的情景。透過15歲的窗口,我看見了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手推車自北方的道路轔轔駛過,一位詩人高舉火把,向當時也向多少年之後蜂擁而來的人群傳達著詩歌的力量……

啊,艾青,此刻我已說不出其它內容了。這麼些年來,我一如既往地迷戀著詩和許多至善至美的東西,同時肺葉裏也無可避免地沾染上更多世俗的塵埃,已經不再是那位如今看來尚徜徉在童話階段的少年,然而當心目中纖塵不染的偶像預料不到地如此真實出現在自己麵前,我還能說些什麼呢當一個人的感覺在世俗塵事中逐漸麻木之後,自以為早已淡忘了詩之後,為一種至聖至美且突如其來的力量所怦然喚醒,這個瞬間是多麼好。

麵前的鐵門哐當一聲開啟,由於電梯地板比地麵略高一點,高瑛連推兩下輪椅也沒推進去,我和陳秘書幫忙把它抬了進去,我感到了一種重量。抬起頭來,看見艾青不易察覺地對我們微笑了一下,就像許多年前他以詩歌對我所表示的那樣。電梯夢一樣緩緩上升,詩人和他的輪椅就停留在我身旁,我拎著公文包的手甚至接觸到金屬的冰涼。然而站在溫暖如春的電梯裏,我幾乎遺忘了來之前一路上的寒冷。

陳秘書還在和高瑛聊天,詢問著詩人近來的身體狀況,她甚至還半開玩笑地指了我一下:“這也是我們單位新來的詩人,寫了不少呢。”然而我已忘了臉紅,久久凝視著麵前的艾青。詩人的額頭是那麼寬闊,雖然上麵布滿深刻的年輪。我聯想起某一期《詩刊》發表過艾青頭像的照片,那是一位著名女美術家的銅雕,下麵空白的版麵還登了艾青為之題的一首詩。那期《詩刊》是上高中時閱讀的,而且早已遺失了,但我仍記得它們是登在封二的位置,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詩人在詩篇之外的麵容,使我閱讀作品時朦朧的印象和想象得以證實。麵前這位老人額頭的皺紋,和曾使少年時的我驚歎的詩人頭像上的皺紋同樣深刻,也同樣清晰,雕塑家沒有誇張。經曆了悠悠歲月的精雕細刻,詩人的特點就是這樣。我終於知道大堰河是怎樣從詩人的額頭上流過的。

這兩年因為工作的緣故,我見過不少文化老人,有一點曾使我很感歎。那就是和艾青一樣,他們幾乎都在自己的某一方麵保持著某種不凡的風采,這種凝聚了一生的生命力,這種內在精神進發出來的光芒是許多事物難以比擬的,也是任何東西無法塗改的,何況時間呢。

以上這篇題為《麵前的艾青》的散文,是我大學畢業不久所寫,發表在1990年4月1日《中國青年報》上。那段時間,接到不少位分配在各地的大學同窗的書信和長途電話,他們為在遠方見到我的名字而感到親切,並讚歎於我離開校園仍能保持對心目中偶像的虔敬,將之樹立為精神上的支柱。“這是一種幸運,也是一種力量”,他們說,“你不會覺得生活是蒼白且空虛的,因為你還懂得去尊敬,懂得去愛;你甚至不會把現實等同於現實主義,因為置身現實之中,你也未曾放棄那塊浪漫的花園! ”

這一切,使我覺得有必要補充一段文字,圍繞艾青這一偶像在我心目中產生的原因及其效果,以分析青春的心靈是否有必要崇拜一些什麼,或者怎樣崇拜一些什麼。

怎麼說呢大學四年,我一直努力保持理想主義者的身份,並以為它與不妥協於世俗存在著互為因果的關係。我景仰詩化的生活,相信哪怕貌似平庸的生活,亦有著挖掘不盡的詩意,隻要你保持一顆不被世俗塵埃蒙蔽的心。社會的人無法避免塗抹上功利色彩,但在精神領域應積蓄某種與之相抗衡的東西,某種類似於“詩”的東西——它不等同於作為文學樣式的“詩”的概念,而是原始意義上的“詩”,詩意、詩化的意思。這是隨著物質文明高速發展,以詩為人生宗教的人越來越少,但詩永遠不會從人類精神中消失的原因。總會有人(哪怕是最後一個,實則遠遠不止於此)執著於此的,他們把詩和所有美好的東西一樣來相信。

同樣,隻要詩未被所有人唾棄(這是不可能的),詩人就永遠是一個美好的詞語,正如古代文明中以桂冠來修飾它。它形容那些超凡脫俗、以美作為人生手段的歌者,他們的聲音是唱給自己的,又是屬於其它人的,顯示出一種溫柔的力量。最初被艾青那些正直、熱情的詩篇感染之後,繼而了解其生平及人格:從他早期在黑夜所吟唱的大堰河上的歌聲,直至後來經曆誤解和流放仍不改初衷的《歸來的歌》……我感應到真正的詩人才具備的那顆赤子之心。那顆黃金般的心。艾青也就自然而然成為我理想中詩人的化身。我覺得能夠和曆史並肩的詩人,不僅僅擁有柔曼的豎琴,更應該高舉熱愛著的火把。除了火把這一意象之後,艾青的詩篇還衷情於黎明的吹號者,騎雪青馬的力士乃至海岬上巍然不動的歌手,這些都是人類精神中必要的鈣質。

我在武漢大學就讀,每逢陽春,珞珈山麓,東湖岸邊櫻花爛漫,總要舉辦一屆櫻花詩會,我是很熱衷於其中的。有一次給我極其深刻的印象。當朗誦了一連串風花雪月之後,一位男中音走上台去,他嚴肅地清了清嗓子:“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剛剛出現第一句,台下就響起被打動了的掌聲。大家都知道,這是艾青的詩。我之所以回憶這一段,在於說明它區別於普通風花雪月之作的力量。這或許就是艾青與普通的人以及普通的詩人的本質區別。偉人永遠是值得崇拜的,我向來不懷疑這一點。

如果說中學時代我受薰於艾青詩作的藝術魅力,那麼進入大學之後,人生觀逐漸成熟之後,更令我驚歎的倒是他的人格力量,我幾乎明白了詩人的心靈是如何顫栗的。想到和我同齡時年輕的艾青,已經在為大堰河保姆,為中國土地上一位最平凡的農婦而流淚,然後在最粗糙的土紙上劃下詩句,我不由得被引導著重新認識人民這個字眼,認識善良、勤勞、奉獻等樸素的品質,認識生命中可以承受和不能承受的重和輕。聯係艾青曾經把“真善美”比作“一輛黃金的三輪馬車”,就能了解怎樣在人生與藝術之路上印下堅實、深刻的轍痕。站在人類精神的製高點上,才是成為大詩人的前提。我這裏所說的大詩人,可以是屬於一個民族、一個時代的,但絕對不僅僅屬於他個人。正如艾青那支“彩色的蘆笛”,會永遠陳列於中國新詩史中。

告別如詩如畫的大學時代,我背著簡陋的行囊來到北方,來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安營紮寨,以一顆涉世未深的心迎接另一種生活,有過短暫的失落和困惑。我揣摸不清自己的理想與自己實現它的能力之間的差距,但又生怕它們獲得不了一致,我畢竟尚未從做夢的年齡完全超脫出來,而麵臨的一切又是具體、現實的。我甚至下意識地放棄對詩的信仰,以避免自己陶醉於空中樓閣之中,避免在翅膀上拴著金塊……而這時,我看見了真實的艾青,一個生活在語言之外、會呼吸的艾青。這平常而又奇妙的邂逅足以使我回味終生。

麵前的艾青和我心中的偶像是極其吻合的,並未因為近在眼前而失去那一圈光環,我不再懷疑他們是同一個人,我欣慰於青春的崇拜沒造成任何誤差在此之前,我甚至沒想象過艾青會出現在我麵前,沒想象過艾青就生活在我們的生活之中。既然自己最景仰的詩人都真實地顯現,我還有什麼理由認為生活中沒有詩,而不敢繼續信仰它既然艾青這個名字及其作品不僅僅是印在紙上的,是和一個真實的生命聯係著的,那麼就應該相信在我們的周圍還生活著更多的詩人,還存在著更多的詩意,以及更多和詩一樣美好的東西!

長城

從古書裏可以看到,北京的曆史簡直就是北方遊牧民族和中原農耕民族長期抗衡、抵觸並不斷融合的曆史,長城就是這段曆史留下的遺物及其見證。

從某種意義上說,它不僅僅是防禦性的戰爭建築(類似於後來的哨樓、堡壘、戰壕、工事),更相當於一座舉世無雙的紀念碑——尤其表現在古老的騎射文明與農業文明所展開的漫長拉鋸戰灰飛煙滅之後。和平時期,它不再具備實際功效,更重要的是作為一種沉重的紀念,紀念退隱於歲月帳幕深處的金戈鐵馬,碧血黃沙。提到紀念碑,我首先聯想到普希金的一首著名的詩篇,引用過古羅馬賀拉斯一曲頌歌的拉丁文題詞,大意為“我建立了一個紀念碑”。普希金渴望建立一座“非人工所能造的紀念碑”,長城雖是人工建造的,卻承載著冥冥之中的天意。“秦時明月漢時關”,它自始皇帝督建(有孟薑女哭倒城牆的傳說),經曆了秦漢、唐宋曆朝曆代的加固,在明代又兩度大規模地擴建,已蔚然成大觀——世界大觀。不僅列入人類七大奇跡,而且據說是宇航員在太空惟一能目擊到的人工景致。

“萬裏長城萬裏長,長城兩邊是故鄉”,直至今天還有這樣的謠曲在民間流傳。在民族心理中舉足輕重的“長城情結”,以偏頗的筆觸劃分著禮儀之邦與蠻荒之域的界限,並由此展開了無窮盡的防範與進攻、保守與突破,長城的榮辱忠實記錄著華夏諸民族在長夜般的封建時期的興衰更替,在血腥的搏鬥與嚴酷的生存競爭中,可以說誰擁有長城就擁有中國,勝則為王敗則為寇。長城情結——長城的心理學意義甚至高於其建築學意義:大牆泱泱,不僅象征著中原農耕民族封閉、保守、自私、膽怯的防衛型心理,同時加倍激勵起城外遊牧民族渴望占有先進文明的鐵血鬥誌。從金兵南下飲馬、成吉思汗射大雕,到清軍入關坐收天下,一牆之隔有時比一紙之隔還要脆弱——你有長城,我有鐵蹄,十年麵壁圖破壁。但霍去病、李廣、嶽飛、戚繼光……這一係列星辰般閃光的英雄名字,還是鑲嵌進長城的曆史。以至明崇禎誤殺袁崇煥的事件,被後人痛心地說成是“自毀長城”。

看來華夏曆史中除了一座磚瓦結構的長城之外,還確實存在著一道“血肉築成的長城”(《義勇軍進行曲》的說法),或者說精神長城,精神力量的長城。長城的涵義比它自身更為博大。它證實了普希金關於建立一座“非人工所能造的紀念碑”的想法。所謂的長城情結亦是文明的產物,鬼斧神工,非現實中的能工巧匠可為,它呼喚著英雄主義。人造就了長城,而長城的曆史也造就了英雄。

長城情結某些時候也就是英雄情結。亂世出英雄,戰爭是殘酷的——但也是對英雄本色的最大考驗。在古代,最大的英雄幾乎都是在戰爭中誕生的。難怪曹操要與劉備青梅煮酒論英雄呢:“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大戰爭造就了大英雄,而中國曆史上的大戰爭,相當一部分都與長城有關。和長城有關的英雄,常常被叫做民族英雄。如果說長城確實是一座彈痕累累的紀念碑的話,那上麵同樣也星羅棋布地刻滿了英雄的名字。和中國的所有城池相比,長城是最不允許陷落的——城在,陣地就在,和平就在,尊嚴就在。長城失守,則江山淪陷。雖然長城是城又非城,它不是城市,卻是城市的衛士,是所有城市的靈魂。當然,在輕歌曼舞的現代社會,古老的長城僅僅是裝飾品或紀念品,不再具有實際意義。

但長城情結是有遺傳的。現代人的口號是:“不到長城非好漢。”好漢即英雄的別稱。譬如鄰近北京的八達嶺長城居庸關,已變成風景點了,我常見地攤兜售印有這句口號的旅遊工藝品,並有遊客穿著印有同一字樣的文化衫攝影留念,在箭垛口撫今追昔,昂首挺胸,擺出像好漢的架式。這些終於登上了長城的英雄們——當代英雄,真是太容易做了。口號至少要令人熱血沸騰,“不到長城非好漢”一旦被濫用,甚至連口號都算不上了,快變成風景區的廣告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