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福寺的故事,有些我是聽本地作家劉心武敘述的。解放初期他在隆福寺小學讀書,每天要四次穿過整個隆福寺。他說廟會裏賣各種吃的,糖瓜、麵菜、切糕、豆汁、褡褳火燒、灌腸、豆腐腦、焦圈和芝麻醬燒餅,使人至今回憶起來仍想咽口水。玩的就更多了,除了風箏、風車、蠟塑的小動物、泥子模子等土玩具,還有梳篦、豬胰子球、假發等舊貨,最讓人過眼癮的是耍大刀賣藥的、變戲法的以及看“西洋鏡”(小電影)的……

當然,他忙裏偷閑還隔著緊鎖的門扇窺視了殿堂裏的佛像和穹窿上的藻井,仿佛探測到另一個世界的奇跡,雖然這奇跡蒙蔽在陽暗的老光線裏,並且落滿了塵埃。多少年後,當那殘存的神跡也煙消雲散,他痛心疾首:我重訪了隆福寺,也就是去了東四人民市場。我發現所有的殿堂及其他能讓人想起隆福寺那座寺廟的建築已經蕩然無存,甚至連一根漢白玉欄杆,一副窗欞也找不見了,我便問他們:是什麼時候拆光的為什麼將它拆光沒有誰能回答這些問題,因為曆史一向是沉默的,是個麻木的啞巴。

書生也隻能以一聲長歎來悼念了:“嗚呼,世界上最壯美的藻井,那連故宮三大殿、養心殿、雍和宮都遠遠不及的隆福寺藻井,那中國古代建築史上最珍奇的孤例,我們是再也看不到了。隆福寺,如今已經成了一個純粹的書籍上的影子寺院。”

再後來,他目睹燈火通明的隆福大廈,還有什麼新的感觸嗎或許,變得更加無奈吧隆福大廈裏,供奉的是財神爺。

隆福寺的鍾鼓樓、塔院和書陀殿,清代曾遭火焚,留下了一小片廢墟。據說是值勤的喇嘛打瞌睡碰倒了油燈,撲救不及。

這仿佛也是有遺傳的。1993年前後,日進鬥金的隆福大廈也發生了火災。

那時我住在離隆福大廈不遠的沙灘,夜裏被消防車的警笛驚醒,走到街上一看,半片夜空都被映紅了,空氣裏都帶著焦糊味。許多市民心疼壞了:隆福大廈失火了,那燒的可都是錢啊。玉碎宮傾,寶貴繁華全被付之一炬。後來從報紙看到調查結果,才知是值夜班不夠仔細,電線短路造成的。這也是一段令人痛心的插曲。

今天我們看到的隆福大廈,是在火災的廢墟上重建的,而且規模更為宏大了。

劉心武把隆福寺形容為“影子寺院”,這說法挺耐人尋味,隆福大廈,能算是隆福寺在新時代的化身嗎或者說,僅僅是遺址上的新建築

逛隆福大廈,雖然大理石地麵光亮可鑒,卻照不見隆福寺古老的影子,我仍然放輕步履,生怕踩痛了一座名刹殘留的神經,那看不見的神經末梢,構成地下的根係。

獻給天安門的讚美詩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上,齒輪與麥穗環抱著天安門,天安門上空是五顆星星,所以我有理由一再重複:天安門是北京的麵孔,更是中國的麵孔。這是我們每個中國人再熟悉不過的圖案了,我們在國徽的照耀下安居樂業。上海詩人默默寫過一首《國徽上》:“我們在國徽上收獲民族迷人的性格,汗淋淋的國歌響徹雲霄……”他渴望在國徽上的天安門前種植一個浪漫的約會。國徽上的圖案或許是最袖珍的藝術品了。但其發行量卻是最大的,各種麵值的人民幣上都印刷有它的形象。我尤其喜愛硬幣背麵陳列的國徽圖案,凹凸有致,耐人揣摩,這是被多少億人親手撫摸、用汗水擦拭過的天安門啊!我甚至覺得: 最微型的浮雕,通常體現在一個國家的硬幣上,這是連窮人都能夠隨身攜帶的麵值最小的藝術品。

無論在曆史抑或現實中,天安門既是屬於偉人,屬於英雄的,又是屬於平民的。平民化的天安門形象,同樣在民間、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上廣泛流傳,天安門的形象拉近了與群眾的距離,反而被放大了。天安門與每個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及其命運息息相關。這是它無微不至的溫柔與力量。甚至使清貧的人也會覺得富有呀。每個人都擁有一個完整的天安門,並且在它的凝視中勞動與消費、創造與收獲,這是天安門賦予的平等的權利。自1949年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向全世界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中國人民從此站立起來了!”天安門的形象便被移植在新中國的國徽上,迄今已整整60年了。這是天安門所反映的離我們最近的一段曆史,也是它最引以為驕傲的一段曆史,在此之前它還承載過更多的滄桑與榮辱,它的存在就是一部血淚書寫的民族傳記。哦,天安門,中國的一麵鏡子!

這麵鏡子是包羅萬象的,它接納崇高,又不拒絕平凡; 接納榮譽,又不拒絕樸素; 接納巨人,又不拒絕平民……每位中國人都能從中透視出跟整個民族共同經曆的歲月裏自己的往事。

20世紀上半葉,林語堂、梁實秋、周作人、鬱達夫等都曾經描述過北京的風土人情,尤其老舍的小說,堪稱是對北京平民生活所進行的“紀實的虛構、虛構的紀實”。建國之後,由於多種的影響,對作為首都的北京的文學描寫卻一度陷於概念化的誤區,對北京的吟詠也千篇一律是讚美詩的體製,洋溢著漢賦的風采。從那個時代的歌曲中可見一斑:《我愛北京天安門》、《北京有個金太陽》、《北京的金山上》……最平民化的也是《挑擔茶葉上北京》。北京的文化膚色,是以金色與紅色為基調的。北京是思想高度、公眾意識、集體力量的象征,似乎限製或拒絕了私人化的感情色彩,即使是對北京的歌頌,也必須具有人民性或代表性。

無論誰說起北京,首先想到的都是懸掛有領袖畫像的天安門,它印在小學課本的第一頁,日夜浮現在億萬群眾的腦海裏。天安門是北京光榮的麵孔,它金光四射的形象已構成北京的化身、祖國的化身。天安門的光芒覆蓋了整個北京,這是一座沒有陰影的城市。作為一位遲到的寫生者,依靠在廣場的漢白玉欄杆上,隔著金水橋、隔著長安街與這既載入史冊裏、又活在現實中的天安門城樓遙遙相望,我簡直不敢輕易地打開畫夾,即使我手握著彩虹,也會慚愧於自身筆法的蒼白……

我試圖自己動手給這部城市之書設計封麵,腦海裏首先浮現的總是天安門的形象。無論從何種意義上來說,天安門都是北京當之無愧的封麵,全世界都熟悉這張北京的麵孔、中國的麵孔,古老與智慧的象征。它籠罩著東方文明的光輝。這是一道麵對現實敞開的曆史之門,又是一道麵對曆史敞開的現實之門,我在這時間的門檻上徘徊著、沉吟著,甚至無法肯定自己的身份:是作為朝拜者呢,還是作為守望者全中國人都會唱《我愛北京天安門》,它以兒歌的旋律,啟蒙了幾代人的童年與青春,天安門是億萬國人愛的核心。我對北京的感情,永遠帶有童真的性質,以詩人的童心來歌頌一座古城。為天安門寫詩,為天安門寫傳,是我至今所做過的一個最大的夢。也許我不是一個偉大的詩人,但我做過一個偉大的夢。在城市的影子裏,我活得很真實。

北京。我在稿紙方格上首先虔敬地寫下這個地名,就像供奉心目中的一尊神,這是一座我熱愛的東方化的都市,它在人文地理方麵所具備的特征契合了我性格中莊嚴肅穆的屬於信仰的部分。

此刻我正走過北京的天安門廣場。此刻我正構思著這首廣場的讚美詩。天安門給了我這樣的靈感。矚目四望,人類曆史上那些風雲變幻的廣場遠遠近近地呈現著:俄羅斯的莫斯科的紅場,巴黎的凱旋門廣場,倫敦的海德廣場,紐約的時代廣場,雖然某些城市的廣場在蒙昧的世紀裏曾架過火刑柱、斷頭台或絞索,但廣場永遠是憧憬和平的,這也是人類的理想,所以那麼多的廣場上有無憂無慮的鴿群在遊客的腳步間起落、啄食,沒養鴿子的話也會以鮮花、常綠樹木抑或噴泉代替。

廣場總是洋溢著節日的氣氛。在和平主義的廣場上散步、約會、相聚,是多麼幸福的事情,這畢竟提供了人類家園的理想模式。廣場是一座城市居民們心情的萬花筒,也是大時代的一麵小鏡子,精神麵貌的梳妝鏡。此刻,我跟天安門廣場有個約會,一個文字的約會,我步履匆忙,渴望早點看到鏡中的曆史,鏡中的人群,乃至鏡中的自己……

明朝永樂十八年(1420年),為遷都而準備的北京總體規劃中的城垣、宮殿、壇廟、衙署、王府均已竣工,最原始的天安門廣場也就存在了,它位於紫禁城正門大明門(即今天安門)與前門(當時是一甕城)之間。原先的空地較狹窄,幾經拓建方成今日之規模。

尤其新中國成立後,參照蘇聯專家的設計(莫斯科克裏姆林宮加紅場的翻版):政府以天安門為中心,將天安門前的廣場大力擴建以備公眾集會和遊行。並在天安門廣場中心增建了作為中國曆史象征的人民英雄紀念碑,以追念曆次革命運動的先烈。

廣場的西側和東側分別是人民大會堂和革命曆史博物館。

1976年,共和國的締造者之一毛澤東逝世,在廣場南側、緊鄰人民英雄紀念碑增築了毛主席紀念堂,陳列這位偉人的遺體及水晶棺材,供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瞻仰。廣場成了一位二十世紀中國的巨人的歸宿,他那顆停止跳動的心髒,足以構成記憶的鍾擺,象征著一個時代的懸念與影響……

60年來,廣場上空的五星紅旗每天準時升起,國旗班的士兵們在國歌的伴奏下走出天安門,走過金水橋、圖騰柱、長安街,在廣場上這全中國的一號旗杆下立正、敬禮,代表十餘億國人舉行這日複一日的隆重儀式。若有外國貴賓來訪,廣場一側會鋪開紅地毯,並有禮炮轟鳴,陸海空三軍儀仗隊接受世界檢閱。

從時間上來說,廣場及其周圍的景觀銜接著中國近五百多年曆史,形成打有不同時代烙印的天安門廣場建築群;從空間上來說,廣場既是中國的縮影,又是向世界放大的一扇窗口,全世界又有哪一個國家不知道北京呢,不知道北京有個天安門廣場呢

由於經曆了漫長的封建時期,中國近、現代以來的命運逐漸與廣場聯係在一起。可以說,沉睡的廣場開始從這塊國土上覺醒,領悟到自己不可取代的責任與義務,呼喚民眾,領導時代新潮流。

尤其二十世紀,天安門廣場上發生的若幹重大事件分明已構成中國曆史的轉折點或分水嶺,革命與運動大多通過廣場獲得最終實現(或體現)。

1919年5月4日,三千多名學生在天安門前集會,高呼“外爭國權、內懲國賊”等口號,要求拒絕在巴黎和約上簽字,由此引發的五四運動掀開全民族反帝、反封建的新篇章,成為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開端。

1935年12月9日,廣場上發動的“一二九”運動為1937年開始的抗日戰爭準備了條件。

1949年10月1日,毛澤東登上天安門城樓、親手升起第一麵五星紅旗,向廣場上的群眾及接受檢閱的士兵莊重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這聲音全世界都聽見了,這就是著名的開國大典,以後每年國慶節廣場上都要舉行慶祝活動。

1966年8月18日,身穿草綠色布軍裝的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接見紅衛兵小將,並走下城樓進入廣場與群眾握手,據說當時廣場上雲集了來自全國各地的手捧紅寶書的紅衛兵,由此而拉開“文化大革命”沉重的序幕。

1976年4月5日,發生了紀念周總理逝世引起的天安門事件(即四五運動),廣場上到處都是花圈、黑紗、挽聯、淚水,為粉碎“四人幫”準備了群眾基礎……

廣場上除了鮮花、旗幟、藍天白雲之外,還有記憶,似乎這正是廣場的屬性:廣場的記憶是另一種文本的曆史。

廣場是二十世紀中國最鮮明的一麵鏡子。它密切關注著東方睡獅冗長的夢境乃至從混沌中掙脫、覺醒的完整過程。

使廣場得以命名、並與廣場相映成趣的天安門,籠罩過中國漫長封建時代的黃昏,因為明清兩代皇城之正門,城樓開城門五洞,門前為金水河,橫跨河麵的五座漢白玉石橋即金水橋。

城樓前立有兩對石獅及兩尊華表,刻滿雲朵與盤龍的華表高達十餘米,頂端的蹲獸名“望天吼”,有注視帝王出巡之意。華表是中華民族的圖騰之柱,是五千年文明在現實中的詩意象征。

然而1900年八國聯軍入侵時,天安門曾被炮擊(1952年維修時從木梁上取出三顆刻有英文字母的炮彈),華表也遭到破壞,這是古老文明在20世紀之初蒙受的恥辱與創傷。

天安門曾是封建王朝皇家禁地,又是新中國誕生的見證:1949年10月1日,所有中國人的目光都投向天安門,從這個意義上說,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國土都是它照耀著的廣場,萬眾一心的廣場,慶典的廣場……

1988年1月,天安門城樓對中外遊人開放:現實終於和曆史保持著同樣的高度。我們甚至可以站在曆史的角度,俯瞰廣場,俯瞰古老的廣場,以及廣場上永遠年輕的人民,重溫他們的苦難與幸福、屈辱與尊嚴……

廣場無言,人海浮沉,最能喚起某種滄海桑田的感覺,怎麼看都是刻骨銘心的風景。現實從這裏展望,曆史卻這裏回眸,哦,中國的大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