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船板胡同
寄居於單位作書庫之用而在近郊購得的一座破舊的四合院裏。白天騎車去市區的大樓裏上班,做些編書寫書的活計,夜夜歸來,在紙墨味很濃的窄窄的過道裏搭一架行軍床,便堪以棲身安夢了。青燈黃卷的日子,幸虧有值夜班看守書庫的邢老頭(河北人氏)相伴,棋盤上便有了對手,可以相互撐持著打發一些月色;漸漸地,臨窗對弈成了彼此不可或缺的功課,市聲塵囂、前緣往事充耳不聞。老人來自平原農村,淳樸厚道,雖是打臨時工,但燒爐沏水、精掃倉庫、守夜封門,無一不盡心盡職。氣質上常令我聯想到電影裏二三十年代舊式家庭裏的老齡仆役,忠心耿耿,知足常樂。
所在胡同以船板命名,巷名起得古怪。不提遠近無大水,連雨窪泥塘都屈指可數;事後聽說,清末這一帶緊鄰某船廠,頭腦裏頓時浮現出鋸末刨花滿地的情景。若說造船,恐怕也多為舢舨一類吧。我一介書生,從南方雲遊至此,清風滿袖,胸中不缺的惟有文章,易地謀生求職,自然入鄉隨俗,但深感北方缺水——尤其春秋風沙襲麵,氣候幹燥,人情性格也粗獷凝滯,空乏的是故鄉的花紅柳綠、漁歌唱晚,那份細膩與滋潤,我確實疏淡許久了。碌碌無為於京城一隅,高遠並非朝思暮想可得,所幸夜夜托夢於船板胡同,地名的巧合,連續了我命中注定與水若即若離的緣份。便足以忍耐風塵仆仆了。
加上身為書生,本就在專管編書出書的機構裏幹活,偏偏又安排在汗牛充棟的書庫裏借宿,與僅擁有一間書齋畫室的小戶人家相比,也類似於“以天地為廬”的氣魄了。我輩既視書如命,僥幸為單位兼任書倉看守者,自然等同於“金庫保管員”的地位,伴書而眠,盡可以享受精神上富有的錯覺。同時彌補了並非出自書香門第的缺憾。與書的緣份難分難解,增強了我跨出校園時選擇筆墨人生的信心。難道一切都是天意?
庭院深深,牆腳處有兩棵粗壯的棗樹——我想到了魯迅《野草》裏的名句。邢師傅在他精心鋪設的絲瓜架下告訴我,這是座木質結構老宅,朱漆的門柱,瓦頂,高簷,人走動在下麵覺得自己不很偉大,四麵很空。這裏的“空”字不是空曠的那種“空”。前任的房主是位華僑,據說是因為鬧鬼的緣故才廉價易手給我單位。邢師傅又說起他的前任,迷信的喬大爺,某夜聽見四壁如紙般抖顫,甚至有咳嗽聲,第二天慌忙去大樓彙報。領導置之一笑,喬大爺憤然辭職。替補的邢師傅是無神論者,安然無恙。聽到這裏天色從瓜棚上黯淡下來,方桌上擱置的兩杯清茶不知不覺已涼了,邢師傅進屋去開了燈。很久以後我都會記著這個夜晚,渲染著淡淡的美麗,給人以置身聊齋的幻覺。聽故事時我啞然失笑:在這改作書倉的院落裏假若真有鬼的話,日積月累受書香熏陶,也該文雅如蒲鬆齡老先生描繪過的?我下意識地望望那堵斷牆,隻有低矮的天空,和鄰院孩子鼓舞的一角風箏。
我和邢師傅養成了茶話的習慣。每晚在格子上爬累了,便邀邢師傅談他河北家鄉的風土人情,順便共品故人從江南給我捎來的龍井。茶盅裏的話題是沏不完的。我也發現了住四合院的樂趣,天圓地方,清風穿堂,很自足、很適宜閑情逸致的審美空間。若是庭院裏再搭配一架轆轤井,氛圍則不亞於江南了。令人甘願在四堵院牆之間踱步尋詩。據我所知,以《大堰河》名世的艾青至今還安居於北京的某一座四合院裏,這就是證明。上班的早晨,我的自行車從睦鄰的院落中間穿過,像穿過一群安詳地收攏著翅膀的鳥。穿過好多的故事,甚至,穿過一座城市的曆史。
再說些什麼呢,除了那些夜晚。我的台燈總是在零點時分熄滅,幫助我醞釀一些或美麗或平淡的夢想。白晝我們總是忙於做人做事,幸好生活懂得補償,以閑暇補償了另一麵人生……我如今已遠遠離開那裏了,又投身於其他的屋頂;今夜瓜棚豆架,是否仍然逗留著我的影子?邢師傅是個好人。書庫是做夢的好地方。想起船板胡同的那一段日子,我很懷念。
找不著北京
在北京,當地人有句流行語:“找不著北。”大意指摸不著頭腦或迷失了方向。我想說的是:我找不著的是北京。明明身在北京,我卻找不著北京了。
僅就我移居這座城市的近十幾年來說,其麵貌就發生了多少變化:星辰般的立體交叉橋平地而起,環城公路以驚人的速度拓展著年輪,林立的高層建築使天空變得低矮,與之相伴隨的是古色古香的老城區的萎縮與破碎。北京現在還是有胡同與西合院的(文物部門特意要求保留的),但越來越像聾子的耳朵了,僅僅是擺設而已。很多留有我往昔腳印的地方,剛疏忽了沒多久,再去光顧的話,就認不出來了,惟一沒變的就剩下一個空蕩蕩的老地名了。這是一種類似於敲錯了鄰居家的門的尷尬。真的想不到啊:在自己生存並且一向以為了如指掌的城市裏,也會迷路,也會神情恍惚。我算是佩服你了,跟我捉迷藏的北京,變什麼像什麼的北京。
當然,更別提與老舍的時代相比了,與康熙王朝相比了,與忽必烈汗的元大都相比了。老舍雖是北京通,回來的話,若不向街坊打聽,也摸不著自己曾經座落在正紅旗下的家門的。北京變成了一座恐怕連老舍都要問路的迷幻的新城。
查閱北京的史料與繪圖(包括乾隆時期的城區地圖),我感到眼暈: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必須掂量一下,才能猜測出往事的遺址在今天大致所處的位置。慈禧算一位愛照相的太後,由她開始,關於老北京的照片多了起來,從頤和園、圓明園、紫禁城,延續到民間的菜市口、永定門呀什麼的。這些老照片幫助我們獲得了對一個世紀前的北京的直觀印象,同時也喚起了更大的遺憾:整整相隔著一百年啊,這裏麵冷藏的許多建築、景物、風俗,都已海市蜃樓一樣消失,再也找不到了。自然,北京並沒有變得空白,取而代之的是更為密集的星級飯店、超級市場、學校、寫字樓、電影院以及應有俱有的現代化設施。然而我時時有空虛的感覺。
在都市化發展的過程中,北京一點不比那些最初遠道而來的攝影師們的故鄉遜色,但這也正是令人擔心之處:它是否在形象上快要變成第二個巴黎、第二個倫敦它是否在逐漸喪失自我跟其最初出現在西方人鏡頭裏的原貌相比,北京越長越洋氣了,簡直判若兩人。這是一個染發、搽口紅、扮酷的北京,一個開始偏愛燕尾服或牛仔褲的北京。越來越難找了:旗袍上的暗花紋、中式馬褂的布紐扣、高挽的發髻與低垂的雲鬢、原汁原味的唱腔、明眸皓齒的本色……
北京仿佛有兩個:一個是往事裏的,一個是現實中的,共同構成它的黑夜和它的白晝,它的夢和它的醒,它的傳統和它的叛逆。用俗話來說,這就是老北京和新北京。我也說不清楚:更愛哪一個也許,一個都不能少吧,它們唇齒相依,正是在相互的比較中增添著各自的魅力。失去任何一個,都會打破這種近乎完美的平衡,都會令另一個失重或傾斜。我個人的心願也許是太奢侈了、太不現實了、渴望能同時擁有兩個北京,享受其雙倍的美感。可問題在於:其中的一個正在蠶食著另一個,這座頻頻改建的城市正在滑向單調的邊緣。應該加以阻止,哪怕是用一篇文章、一本書,甚至一聲呼籲。
就像半個世紀前建築大師梁思成所做的那樣。梁思成申請保留危在旦夕的北京城牆時說:“蘇聯斯摩棱斯克有周長為七公裏的城牆,人稱“俄國的項鏈”,二次大戰時毀於戰火,全蘇聯人民獻出愛心來修複了它。北京的城牆不能僅僅叫做‘中國的項鏈’,而應該是‘世界的項鏈’。它們是我們民族的珍寶,而且也是世界各國人民的文物。我們已經繼承了這個曆史上獨一無二的無價之寶,現在怎麼能夠毀壞它呢”這條項鏈雖然不以其個人意誌轉移地被摘去了,但它肯定會感動於一個書生的挽留。我所能做的,也隻能是遙遙的聲援:搶救的行動在任何時候都不能算晚,都是必要的姿態!我以文字的形式來表達尋找的心情,尋找那失去的項鏈,包括那個戴項鏈的貴婦人……我在搜索著灰燼裏殘存的記憶。
找呀找呀找呀找。我找不著的是古典的北京,是北京的另一半。但我還是必須固執地找下去。
我邊找還邊納悶:究竟是誰,在什麼時候,把北京給弄丟了呢
找不著了,那珠聯璧合的大城牆和不可一世的城門樓子。我找到的是僅剩下的兩座:前門和德勝門。其餘的崇文門、安定門、朝陽門、東直門、西直門呀什麼的,都變成了沒有門的門,隻剩下空洞的名稱。我找到的是沒有保護對象的護城河,像失職的士兵一樣沮喪。夢裏尋它千百度的城牆哪兒去了已被車水馬龍的二環路代替。畢恭畢敬地繞二環路一周,我想象著自己行走在城牆的內部,行走在它的影子裏。它當它依然存在吧,一堵變得無限透明的城牆,擋住了我的思念。我是在尋找還是在哀悼二環路,北京的一道永遠疼痛的傷口,一道日漸模糊的烙印。
找不著了,那佇守在各個交通要道的牌樓,石頭的或木頭的,有的還有多重的門穹。這些最富有地域特色的路標,什麼時候被拆除了從此,東單牌樓和東西牌樓,西單牌樓和西四牌樓,隻能被簡稱為東單和東四、西單和西四了。作為地名的牌樓也追隨作為建築的牌樓消失了,留下太多沒有謎底的謎。找不著了,那些猜謎的人。那些有幸從牌樓的門洞裏穿過的行人,也像謎語一樣幻滅。
找不著了,四世同堂的大宅門,影壁、拴馬石、門墩、金魚缸,還有八旗子弟的鳥籠。找不著了,紫禁城裏的早期,鍾鼓樓的鍾聲的鼓聲。找不著了,鴿哨、蛐蛐罐、井水乃至走街串巷的小販的吆喝。找不著了,隆福寺的廟會,以及寺廟本身——“連一根漢白玉欄杆、一副窗欞也沒留下”(借用作家劉心武的描述)。
找不著了,運煤或其它貨物的駝隊。找不著了,運河裏南來北往的帆船。找不著了,駱駝祥子的人力車。找不著了,結婚的花轎。找不著了,紮著兩根大“辮子”、搖著鈴的有軌電車。甚至連前幾年還蝗蟲般滿大街亂竄的黃色小麵的,也找不著了……
找不著了,魯迅的呐喊,周作人的茶食,梅蘭芳的清唱,侯寶林的相聲。找不著了,十五貫的銅錢、元寶、袁大頭,以及定量供應的糧油票。找不著了,曹雪芹的紅樓夢。
如同賈寶玉找那塊丟失了的寶玉,我找啊找,忽而擔憂,忽而欣喜。我在代北京找它的童年呢。北京的變化真是太大了,不斷地丟棄,又不斷地拾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