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發展下去,不會連豆汁、蜂窩煤、風箏、老字號的牌匾也找不著了呢

從積極的意義上來理解:找不著的是落後的北京,陳舊的北京,比時代的步伐慢半拍的北京。歲月像一麵篩子,在不斷地淘汰。

但我想,在這座有三千年曆史的城市,總有一些東西是屬於永恒的,應該得到保留與繼承。假如把遺產不分良莠地拋棄,我們豈不是要做徹底的乞丐況且,信手拈來的新事物不見得全部適合古都的性格。譬如梁思成就很反感那種“穿西裝戴瓜皮帽”的不中不西、不倫不美的建築。相反,他對“北平四郊饒有趣味的古建”情有獨鍾:“無論哪一個巍峨的古城樓,或一角傾頹的殿基的靈魂裏,無形中都在訴說乃至歌唱時間上漫不可信的變遷。”他認為建築是一本石頭的史書,忠實地反映著一定社會的政治、經濟、思想、文化。而對北京城這個曆史留下來的傑作,不應該輕舉妄動,它濃縮了封建社會的精華,是一個巨大的博物館。是的,我們應該給這座露天博物館增加點什麼,而不是減少點什麼。做減去的時候一定要慎重!因為許多寶貴的事物,都因為人類的一念之差,而再也找不著了。

北京的地圖上增添了眾多的新地名,最有代表性的莫過於亞運村,奧運村。

我們目前麵臨著一道最大的算術題:怎樣不以做減法為代價,來成功地完成這項加法怎樣在盡可能少失去的前提下,給我們的生存空間增加一些新鮮的內容

老北京、新北京,是否有可能水乳交融讓曆史與現實構成立體交叉的局麵。

怎樣避免找不著北京或者,怎樣避免找著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北京那能叫北京嗎

平安裏到東西十條這一段,是我上班的必經之路。前兩年趕上擴建平安大道,我每天都要騎著自行車在塵土飛揚的大工地上穿行,就跟著一部連續劇似的:剛開始兩邊的老式平房牆上,用白石灰刷了個大大的“拆”字,一眼望去,有成百上千個“拆”字;沒多久就動真格的了,平房的屋頂全掀了,門窗也卸了,隻剩下孤零零的牆基;再後來連牆基也沒了,全夷為平地,馬路頓時顯寬了。在這過程中,我經常看見手持相機的業餘攝影者,在即將傾頹的四合院與胡同裏鑽來鑽去,這是真正的“搶鏡頭”,再不搶就沒有了。我沒帶相機,卻也將車稍停片刻,一腳踩著踏板,一腳踮地,深深打量一番那些老房子,人去樓空,它們似乎一夜之間就老朽了。是的,再不看就看不到了。我是目送著風燭殘年的老風景從我們生活中消失的。我以這種方式向遠去的昨天致意!

不知道為什麼,看見蓋再高的新樓,我都無動於衷;而遇上拆老房子,我總有心疼的感覺。跟拔牙似的。拆一座是少一座呀。看見四合院牆上寫的“拆”字,我就開始心疼,我就開始牙疼,有一種被拔牙的恐懼。損失是明顯的。看來我是個喜歡懷舊的人。近年來北京究竟拆了多少老房子,我沒有統計。我隻知道許多街道、胡同、老居民區都改變了麵貌。再去看看,如同拜見一位做了整容手術的老朋友,有淡淡的失落。有時候麵對那在往事的遺址上屹立起來的立交橋、廣告牌或星級飯店,我更像個失憶症患者一樣茫然,都認不清路了。對於整座城市而言,也在一部分、一部分地失去自己的記憶,失去記憶的特征與標識,最終如同新生嬰兒般簡單與蒼白。

用一幢新樓去換一座四合院,再現實來取代曆史,很難說值得或不值得的。我隻是怕看見那個觸目驚心的大大的“拆”字,更擔心它會深深地烙印在人類的精神中,不斷地製造往事的廢墟。若幹年後,我們要想重溫往事,隻能借助古書或老照片了。所以我尊敬那些搶拍老房子風貌的攝影者,他們在努力使現實與曆史合影。他們用虔誠的手勢,挽留著古老的風暴和已逝的時光。懂得懷舊的人,才可能成為精神上的富翁。

隨著大規模的拆遷與改造,那座記憶中的古城離我們逐漸遠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形形色色現代化的建築。北京,越活越年輕了。我們一邊在忘掉它的陳舊,一邊又要適應它的新穎,兩者似乎都不困難。困難的是很久以後,我們將絞盡腦汁地追憶它過去的容顏,仿佛徒勞地回憶無知的童年的經曆,什麼都似乎發生過,又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誰會提醒我們呢誰來替我們作證呢

我要說的是,現代社會確實容易出現這樣的毛病:城市失憶症。城市失憶症比人的失憶症還要可怕。它意味著人類的集體記憶的喪失。意味著它的居民生活在沒有昨天的世界裏,而思想將表現為大段大段的空白……

我生活在沒有城的北京城。我居住在沒有門的阜成門。我拜訪了沒有寺廟的隆福寺。類似的情況舉不勝舉:沒有河水的三裏河,沒有亭子的陶然亭,沒有鍾鼓聲的鍾鼓樓,沒有牌樓的西四牌樓(明代的刑場),沒有窯的大北窯,沒有橋的天橋、虎坊橋、甘石橋,沒有鬆樹的五棵鬆,沒有蘋果園的蘋果園,沒有沙灘的沙灘……

許多詩意盎然的老地名,越來越帶有欺騙性了。或者說,越來越像是空幻的神話了。隻有軀殼,卻沒有靈魂。

北京啊北京,什麼都有了,又什麼都沒有了。你找不著北京,而北京也找不著自己了。

誰把東西弄丟了誰又能把它找回來找吧找吧。把來的路再走一遍。實在找不著也沒關係。你至少要弄明白:自己丟了什麼

找的時間越長,你對北京也就了解得越多。

明代的劉侗、於奕正,合寫過一本很有名的書:《帝京景物略》。對本地的風物景致詳加記述。可惜其中的許多,隻能永遠地停留在紙上,失去了現實中的原型。書名中的“略”字,不再是“簡略”、“約略”、“大略”之意,而傳達出“省略”的涵義了:被省略的帝京景物,如今在哪裏非得在古書裏才能找到當然,也可以理解:帝京早已不是帝京了,景物也不可能一直在原地等待,等待你的到來……

我的朋友祝勇,寫過一篇叫《北京之死》的文章,標題起得忒膽大。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指那個古典的北京——老北京,已經死了;至少,已瀕臨絕境。我希望它僅僅處於昏迷的狀態。該到了給它進行人工呼吸的時候了。退一萬步來說,我們沒有權利加重它的病情。否則北京真要給蛀空了。

所幸幾十年的改革開放,賦予了另一些地名新的涵義。去三裏屯,有泡吧的意思。去秀水街,有買衣服的意思。中關村,首先令人想到電腦,想到高新技術開放區……還有許多全新的概念脫穎而出:國貿、賽特、燕莎啊什麼的。北京人,越來越喜歡用頗有新貴氣像的豪華飯店、高檔商場等的名稱來作為路標,作為站名。因為它們更膾炙人口,更容易辨識。

莫非,這就是城市本身的新陳代謝

這就是北京:秦磚漢瓦和鋼筋水泥混雜在一起,唐詩宋詞和英文法語疊合在一起(後者如麥當勞、肯德基、羅傑斯、比薩餅屋、凱賓斯基飯店、馬克西煙餐廳等等)。北京人挺有本事的,既愛收藏古董、國粹,也不拒絕舶來品。好古而不守舊,崇洋而不媚外。況且在文化方麵也很擅長中餐西吃,抑或西餐中吃。早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年輕人就時興去鄰近展覽館的莫斯科餐廳打牙祭了,還給其起了個“老莫”的外號,作為背景的俄羅斯文化仿佛也成了“老莫”的延伸。

新北京是個混血兒:既有古今的糅合,又有中西的交彙。還是借用劉心武的觀點:“拚貼北京”。這是一個國際化的大拚盤,首先體現在苦心經營的建築風貌上。摩天樓和四合院相聚在一起,高速公路和胡同街接在一起,酒吧和茶館依偎在一起,電影院和戲樓喧嘩在一起……

最終,困惑的是我。我不知道,點評這座城市,品嚐其文化,玩味其精神,是該使用筷子呢,還是借助刀叉是該像遺老遺少一樣向它鞠躬、拱手,還是索性模仿西洋的禮節:來一個親密無間的擁抱,彼此摩擦一下腮幫迎麵相遇的時候,是該向北京說啥羅呢,還是問它“吃過了沒”

我想對老北京說:您好!

我想對新北京說:你早!北京你早!

假如能夠像鳥兒從空中俯瞰,城市中心,故宮那大片大片的杏黃琉璃瓦,棱角分明,光亮可鑒,仿佛剛出爐似的,構成早已被取締的皇權的象征。這似乎應合了一句名詩:“黃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歌唱。”我詼諧地想:總有一天,它會成為老北京最後的排骨,一塊懸而不賣的樣品;它被流火的時光烤得越來越黃了。想著想著,又有點悲哀了。

在這片金黃色的周圍,灰色調的北京城(灰磚灰瓦的四合院、城牆、角樓)業已分崩離析,遭到切割與拍賣。估計皰丁解牛的麻利,也不過如此。在任何一條笈笈可危的胡同裏穿行,我們都能清晰地目睹老北京的橫截麵:殘損的骨骼、斷絕的脈絡乃至模糊的血肉……令人喜憂參半的城區改建規劃,越來越體現出解剖圖的效果。那被麻醉後躺在手術台上、無影燈下的老北京喲,會有夢嗎夢見了什麼

這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整容、移植、換血,而預兆著一次脫胎換骨。於是,盤根錯節的胡同如同蛻下的蛇皮,失神的四合院又像空虛的蟬殼,可歌可泣的老北京的靈魂,飄泊到哪兒去了我找不著北京了。找到的是一個陌生人——它的替身

正是從這血濃於水的母體,從這古老的字宮,孕育出一個新生的嬰孩。長安街啊,是一根連綿古今的臍帶。如今,這上世紀的嬰兒,已進入了漫長的青春期。”它在黑夜裏抽筋成長”(借用友人楊葵的詩句)。

我更願把北京比喻為鳳凰。一座鳳凰之城。在血與火中死去,在灰燼中複活。那殘存的灰燼,是火的遺孀。新北京以多彩的羽毛,使灰色調的老北京顯得黯淡而又憂傷。以至我都不敢相信:這一個是另一個的延續,抑或化身……

我們今天所說的北京城是明清兩代的遺存,而元大都是北京城的前身。馬可·波羅曾如此讚譽當時的“汗八裏”(汗王之城的意思):“凡是世界上最為珍貴的東西,都能在這座城市裏找到……城內和相鄰城門的十二個近郊的居民的人數之多,以及房屋的鱗次櫛比,是世人想像不到的。”這座人間天堂般吸納著四麵八方蜂擁而來的商賈與使節的元大都本身,卻已經找不著了。以至許多人懷疑這位意大利旅行家筆下的“汗八裏”,隻是一個中世紀的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