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汗以北海的瓊華島為中心構築的漂亮的宮殿和禦苑,早已經被拆毀。我隻模糊地知道碩果僅存的團城,是這位大汗的儀天殿。

我還知道明朝修建北京城時,把元大都城西城牆和義門壓在西直門箭樓下。可威風凜凜的西直門箭樓,也已不知所向了。我在其原址隻能找到一座拔地而起的立體交叉橋。

剛從外地來北京時,我在一張地圖上找啊找,很納悶:“怎麼沒有哈德門呀”小時候從一種老牌香煙盒上瞻仰過它的儀容。後來聽當地人解釋:哈德門因元朝的哈德親王官邸在附近而得名,它從明朝開始又改叫崇文門。同樣的道理,阜成門、朝陽門,分別是元大都的平則門、齊化門。

元代城牆係泥土壘成,用蘆席和稻草加固。真正用磚名包砌城牆始於明永樂年間。明朝基本上因襲了元大都的東、西、南三麵城牆,惟獨放棄了北麵的,而在向內收縮了約五裏的地段增築了新牆。於是,在北京城以北,那綿延的土壘的堤壩即元大都土城遺址。那像海市蜃樓一樣消失的元大都,隻剩下了這麼一堵殘垣斷壁。但是跟明朝的城牆相比,它又絕對算是幸存者了。

那從1267年到1285年整整修了十八年的元大都,那方圓六十裏的元大都,我們隻有在《馬可·波羅遊記》裏才能找到了:“在城裏的大道兩旁有各色各樣的商店和鋪子。全城建屋所占的土地也都是四方形的,並且彼此在一條直線上,每塊地都有充分的空間來建造美麗的住宅、庭院和花園。各家的家長都能分得一塊這樣的土地,並且這塊土地可以自由轉賣。城市的布局就如上所述,像一塊棋盤那樣。整個設計的精巧與美麗,非語言所能形容。”

我們隻能借助一位死去的外國人的回憶,來懷念北京城的前身。

但願作為明清文化遺產的北京城,不至於成為第二個消失了的“汗八裏”。

找不著了,元大都。找不著了,金中都。找不著了,遼南京。找不著了,十世紀前的燕京、薊城乃至幽州……唐朝的陳子昂在《登古幽州台》裏詠歎:“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仿佛已成了老北京縈回不息的主旋律。

北京:舊的廢墟和新的工地,永遠連在一起;記憶和遺忘,也連在一起……以至我都分不清:哪些是驚哪些是喜哪些是建設哪些是破壞哪些是文物哪些是垃圾哪些是夢哪些是醒

文化審美功能和實用功能之間確實有矛盾,從實用功能來說,肯定要現代化一點。但是,過於注重務實,就會讓很多無價的東西遭到損失。這兩者應該很好地折中,從偏激的角度來說,我們應該把所有的文化遺存全部保護下來,甚至在外麵搞一個新城,但很難做到。務實的做法是既要保持城市的原汁原味,免得北京被異化,同時也要考慮到當地的居民。首先應該盡可能不要讓人和文化產生衝突,比如住在四合院裏的人上衛生間不方便,住在這裏的人不喜歡,但是,不住在那裏的人希望保留。實用功能應該逐漸轉移,避免它與文化功能和審美功能直接交鋒。因為兩者一旦發生衝突,最後獲勝的肯定是實用功能。

北京與紐約、上海等其他城市不同,就在於它無價的東西。我們現在用無價的東西,換取了一些有價的東西。表麵上看起來是繁華了,但失去的東西更多。

城牆

北京的城牆雖然都拆除了,我依然按老習慣把它叫做北京城。仿佛不這樣就不足以突出其特征:它既是當代中國最大的城市(政治文化中心),同時又是在民族曆史中占據極重要地位的古老的城池。或者說,它既現代又古典,既豪放又婉約,既古老又年輕。我熱愛的北京城喲。

北京的老城牆都拆除了,隻剩下幾座孤零零的城門樓子,在一片鋼筋水泥的新型建築中守望遙遠的風景。它們就像被剪除了羽翼的稀世之鳥,在人們的視野中是飛不起來的;那憂鬱的神情注定屬於曆史的回眸。幸好前門樓還在(想到老北京,我腦海裏首先浮現出飽經滄桑的大前門),小時候我常從某種老牌香煙商標畫上瞻仰它的容顏。大前門——老北京表情豐富的麵孔,最富於象征意味的標誌。誇張點說,城牆的曆史幾乎就是北京的年齡。根據房山區琉璃河鄉董家林村燕都故址的考古成果以及專家們的共識,文物部門正式宣布公元前1045年(即《史記》所載武王伐紂那一年)為北京建城之始。3000年以前,原始的北京城就建立了,並砌起它最初的城牆。想起來真讓人感慨——哦,3000歲的北京城。今天晚上,30歲的我,要給3000歲的北京城唱一支情歌。

我很喜歡來北京流浪的巴蜀詩人李亞偉的一篇舊作《月光照耀四川省》。和亞偉在長安街上喝酒時我告訴他:那首詩的內容我記不清了,惟獨這標題總忘不掉——某一天我要借用過來寫一篇散文。朋友們公認亞偉的詩有太白之風——他一向是拎著酒瓶(現代化的酒葫蘆)上路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行吟詩人的酒葫蘆,斟滿月光。我姑且把今夜的情歌,命名為《月光照耀北京城》。在我的感覺中,陽光象征著白晝與現實,而月光則是屬於記憶的,它揭示的是那些在暗夜中掩蓋的事物。紅星照耀中國,月光照耀——照耀我的北京城。北京上空的月亮,與圖騰的華表、盤踞著九條大龍的回音壁、祈禱江山社稷的五色土、殘缺的城門樓子同在,照耀著四合院與胡同地帶,照耀著城南舊事,也照耀著徘徊在曆史長廊的行人。今夜,我是月光下最年輕的一個夜行人,一個詩歌的守望者和城市的哨兵。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歲月蹉跎,隻剩下遍地月光和磨損的秦磚漢瓦,甚至,連完整的城牆都拆除了。歲月的老詩人,癟著一張掉光了牙齒的嘴巴,喃喃自語。

新中國成立後,為了利於作為首都的北京發展,決定拆掉大城牆和城門樓,隻保留東南角樓和南麵前門、北麵德勝門的城樓——當然,紫禁城則受到嚴格保護。建築學家梁思成認為僅保留紫禁城是不夠的:“蘇聯斯摩棱斯克有周長為7公裏的城牆,人稱‘俄國的項鏈’,二次大戰時毀於戰火,全蘇聯人民獻出愛心來修複了它。北京的城牆不能僅僅叫做‘中國的項鏈’,而應該是‘世界的項鏈’。它是我們民族的珍寶,而且也是世界各國人民的文物。我們已經繼承了這個曆史上獨一無二的無價之寶,現在怎麼能夠毀壞它呢”支持拆牆派則認為:這些城牆是封建帝國的防禦工事,在新時代已經毫無用處,還妨礙交通並限製城市的發展,但它拆除了則可用於建造房屋或成為鋪設馬路的磚頭的來源。因此拒絕了梁思成的建議(即不破壞門樓和城牆的整體性,在每座城門兩邊打開一個車輛出入通道,這樣交通堵塞問題能得到緩解和控製)。“在以後的20年中,城牆整個被毀。護城河不見了,城市的擴展甚至消除了一度享有盛名的元、明、清三代首都城牆的輪廓……(引自《梁思成與林徽因》一書) 北京的城牆都拆除了,我依然按老習慣把它叫做北京城。但每喊一聲,都一陣心疼——北京城啊北京城!

元朝的城牆是土壘的。北京有幾處元大都城牆遺址,不像城牆,不見磚瓦,頂多算一道土壘的堤壩。殘存的城垣上已改種柳樹了(無情最是台城柳)。芳草萋萋的斜坡上有幽會的戀人們長期踐踏出的羊腸小路。戀人們總喜歡鑽樹林,躲避別人的眼光。戀人們約會所選擇的地點,在一座城市裏,常常是最僻靜的地方,或者叫被遺忘的角落——它被生活遺棄了,卻惟獨未被愛情遺忘。這是古城牆的幸運抑或不幸呢

翻老照片,明代的城牆是最華麗的。我還去西安、南京等古都比較過,莫不如此。這應該歸功於朱元璋的政治信條:“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明朝是一個擅長修城牆的朝代,缺乏創造的工匠式朝代。有人說,明朝修了100多年的長城,照樣沒能擋住北方遊牧民族的鐵騎。“明修長城,清修廟”,清朝繼承了明朝的遺產(包括富貴堂皇的大城牆),不再擔心外虜侵襲,高枕無憂,城牆在他們眼中沒有實用價值,隻是傲慢的貴族生活的裝飾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有清一代,沒有修過長城,就是很有說服力的例子。

一代又一代的老北京居民,在城牆下生老病死,熟視無睹。他們從未把朝夕相處的城牆,當成一道風景。然而在今天,它可真是價值連城、不可再現的風景了。安定門、西直門、朝陽門、崇文門、宣武門、廣渠門、永定門……北京的地名中依然有那麼多門,而大多名存實亡,我們再也找不到那形貌各異的城門樓子,取而代之的是高速公路、地鐵車站、紅綠燈、斑馬線和立體交叉橋。北京的城門喲。我們這一輩人,對北京的大多數城門樓以及城牆,已經沒有福氣親眼目睹了。下一代人更是如此。或許有一天,人們會對城牆毫無印象。在他們的感覺中,北京城這個舊式概念是空洞的。空洞無物。他們隻知道北京,卻不知城為何物,如此推演、如此想像下去是很可怕的。

可是對於我卻不一樣。每想起北京城,我就熱淚盈眶。我對它的城門、城牆乃至一磚一瓦都是有感情的。這是一種詩人(而非曆史學者、政治家、武士、小市民、工匠、建築師)的感情。據說詩人顧城在新西蘭的激流島上,極其懷念故鄉北京的風物人情,特意用北京各城門的名稱作為小標題,寫了一部長詩,總題就叫做《城》。他是能夠理解北京城這個概念——何其博大、溫馨、古樸且富於包容性。在他的回憶中,月光照耀北京城,照耀千裏之外的北京城,照耀紙張與文字,照耀一紙之隔的北京城。月光照耀,照耀你也照耀我,照耀在郊區寫詩的一張沉思的臉。這整整照耀3000年的月光!在回憶的月光中,被推翻了的城牆重新浮現,像時間之手在搭積木。城門可能推倒,牆壁可能拆除,甚至磚瓦都可能腐爛,惟獨月光是不朽的。照耀秦磚漢瓦,照耀唐詩宋詞,照耀著古人也照耀著今人,照耀草莽英雄也照耀芸芸眾生……

北京的城牆都拆除了,我依然按老習慣把它叫做北京城。每喊一聲,就一陣心疼——北京城啊,我所熱愛的北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