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城南舊事裏的舊事

城南的特色在於老,老而不朽,是滄桑所賦予的一種美,城南的魅力在於有許多老故事,蒼老而哀婉的音樂,如斑駁且淒豔的苔痕,裝飾了秦磚漢瓦,唐詩宋詞的影壁。我走訪過祖國大地上的許多座古都,發現城南大多為平民聚居區,建築陳舊,商業繁榮,遺留有濃鬱的民俗色彩:不知這究竟由曆史還是風水造成北京的城南也不例外,在市區地圖上不過巴掌大的篇幅,卻密集著數不清的老字號商店、茶樓、飯莊、劇院(俗稱戲園子),以及明清風格的胡同與四合院。所以說正宗的老北京在城南。

要想了解北京的老故事,那就聞著味兒追到城南來吧,城南的老人多,老房子多,老地名與老字號多,老樹、老公園乃至老街道多。說到底,小城故事多。

寫到這裏就想起林海音的《城南舊事》,那電影我看過,在階梯劇場的黑暗中我就有不同意見:這種劇本,隻適宜用黑白膠卷來翻拍,朦朦朧朧的,達到某種懷舊的審美效果:拍成彩色的,無異於將破敗蕭瑟的寺廟重新油漆,看上去倒是金碧輝煌,但感覺總是假的。最終我隻記住了作為畫外音的李叔同的謠曲:“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我閉目臆想著湮滅的年代裏無形的唱詩班,以及隊列中一張張梳著劉海的女孩子的臉。城南啊城南,就是門楣上張貼的褪色的紅紙春聯、門兩邊蹲坐著的青石獅子以及獅子腳趾間一堆散發火藥味的鞭炮碎屑,就是門坎上跨坐著穿紅棉襖、戴瓜皮帽的胖小子(他的乳名如今誰也不記得了),就是一幅怎麼搖也搖不響的生鏽的大鐵門環,我們就這樣被往事拒之門外了。歲月才是落葉堆積的庭院裏隱姓埋名的戶主。

城南原本沒有城,沒有城牆也沒有城門。明朝嘉靖年間,北京城的範圍相當於如今的地鐵環線(即隻有內城),因蒙古韃靼屢次跨越長城,兵臨城下,守軍怯於迎敵,隻好在九座城樓高掛免戰牌。天壇、地壇、日壇、月壇、先農壇均在九門之外,屢因邊警而延誤祭祀:即使聖旨命令增築環包內城四周的外城,將城郊諸壇圈入高牆。由於人力、財力所局限,最終外城隻修築了環包南郊一段,使北京城構成倒寫的“凸”字形。

因為祭祀天壇必須皇帝親臨,其他諸壇可令大臣代祭,而天壇坐落於南郊,首先將南郊並入外城——城南或稱南城。就這樣在地圖上誕生了。內城之中皇城占據了中心區,剩餘的範圍多被衙署、兵營等割據,北京被鎖閉在鐵籠子裏:增築外城,給商業活動提供了市場與保障,城南便成為新興的商業區。惜命的皇帝,無意間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事。

天壇在城南,天意與民心在城南,皇帝也不敢漠視,我深深記住了這一點。這恐怕是城南舊事裏的舊事了。

如今,北京的老城牆幾乎全拆了,隻剩下孤零零的幾座城門樓了。但一出大前門(七十年代我常從一種老牌香煙的商標畫上瞻仰),我便恍然有強烈的回到城南的感覺。前門大街是不遜色於王府井的老商業街,譬如全聚德烤鴨店就在這裏。

讀書人不妨再往南步行,去琉璃廠逛逛老古玩店和舊書市,你會遺憾無法換一襲灰布長衫踏訪,而西裝革履很明顯會冒犯琉璃廠的溫文爾雅。

城南我最向往的是天橋一帶,天氣好的時候,街頭能看見玩雜技的江湖藝人,當他們手端的草帽伸到我胸前,我能不掏幾張毛票嗎我簡直懷疑他們整整表演了一個世紀,多辛苦呀!一個世紀了,圍觀的人群在變,但藝人的表情沒變,江湖義氣沒變,世界在變與不變之間。

天橋更著名的是戲園子,我估計四大名旦全在城南披掛上陣過,至少梅蘭芳老板解放後還在天橋唱過《貴妃醉酒》,許多名流曾去親耳聆聽。當然再後來,城南上演得更多的是《沙家浜》與《紅燈記》了。

在城南走得累了,可以隨便挑一家掛旗幡的茶館歇歇腳。和南方人不同,老北京愛喝的是茉莉花茶,但對茶具則很挑剔,最好是電影裏清末遺老遺少捧的蓋碗,旁邊有高舉大肚銅壺的跑堂殷勤地兌水。我淺淺的呷一口,忍不住左顧右盼:那些提籠遛鳥的八旗子弟在哪裏呢拉二胡的唱小曲的在哪裏呢拉車的駱駝祥子在哪裏呢京腔京韻的城南,怎麼讀都像一部毛邊紙的線裝書。都像老舍的小說。

清朝的北京,內、外城實行滿漢分治分居,清軍圈占了內城東、西、中三區的民宅,將漢民全部遷往外城(即城南),內城變成拱衛紫禁城的八旗軍營,按八旗序位駐防。京西另設了圓明園護軍營,藍澱廠火器營和香山健銳營,合稱三大營。直至今天(仿佛一種傳統)京西仍有計多部隊大院,東城與西城仍為政治機關和國家核心,有學生之城雅稱的海澱是學院區,東邊則有涉外飯店、商廈林立的使館區。

那麼城南怎麼樣了城南依然是城南,它的概念貼近於老百姓、小市民、信用社、公共汽車、大雜院、龍須溝、廉價的日用百貨、蜂窩煤、二鍋頭、菜籃子工程、祖傳的手藝和鄉野風味的集貿市場。城南是與上流社會權力、財富、政治、貴族相對稱的半壁江山,是民俗的源泉,換句話說,城南是平民化的北京,布衣詩人的北京。我恰恰是這樣一位懷舊的布衣詩人,我最喜歡騎一輛老牌的鳳凰牌自行車,模仿東南飛,恨不得回到漢樂府時代,民歌的時代,背著錦囊的采詩官在尋找陌上桑。回到城南,我就覺得自己在微服私訪,在深入民間。我更願意作為挑著扁擔走街串巷的貨郎,作為吆喝著“磨剪子來搶菜刀”的有手藝的師傅,而不是以詩人的身份回到城南。我穿過長椿街的紅綠燈,車輪滾滾,熱淚滾滾,一直往南去。

我經過回民聚居區的牛街,正趕上牛街小學下課時間,一群群服飾群豔的小穆斯林鳥一樣喧嘩著擁出校門;而路邊牛羊肉攤檔的氣息,帶給我遊牧草原之上的錯覺,這也是極幸福的錯覺了。

再往前就是白紙坊了,明清兩代造紙廠所在地,你能肯定曹雪芹的《紅樓夢》不是寫在它出產的紙上的城南有陶然亭,陶然亭沒有亭子,但陶然亭的雪是京都一景。城南有大觀園(坐落在白紙坊附近),雖屬仿建,但賈寶玉的夢還沒醒,多少人還在接著做。城南啊城南,詩人的夢鄉,古典主義者的溫柔之鄉,我的樸素的烏托邦。

再說幾個城南老地名給你聽聽。蒲黃榆,磁器口,虎坊橋,金魚池,校場口,棗林前街,半步橋,教子胡同,南菜園以及菜市口,有的古拙,有的空靈,念起來也琅琅上口。它們不用演繹就是一段城南舊事。所謂的城南,就是由星羅棋布的這一個個地名組成的。

沒去過城南,沒去過城南的老胡同,等於沒來過北京,城南是北京的另一半。它不代表官方的北京,卻象征著民間的北京,土著的北京,老北京。北京話和普通話還是有區別的(土話和官話),詩人啊,長安街雖好,但長安米貴、洛陽紙貴,咱們還是回民間去吧,否則你的民歌唱給誰來聽呢鄉下沒有霓虹燈,但城裏也沒有信天遊呀!在城南租一所四合院(最好有棗樹和轆轤水井的那種),左鄰右舍都是勤勉的工匠與菜販,天井每天清掃,這就是我詩歌的別墅。

歸去來兮,田畝將蕪。城南的法律是樸素唯物主義。城南是一麵懷舊的鏡子。哦,我是愛你的,草莽英雄的北京,布衣詩人的北京——詩人的北京,布衣的北京!我作為北京城裏的土著部落,聆聽著民謠裏的北京,白話文的北京,方言的北京……

北京原本有三重城牆:中央是宮城(紫禁城),第二層是皇城,第三層是京城——分為內城、外城(即南城)。至於遠方拱衛的長城,隻能算編外了——三重門之外的“城外城”。裏應外合的三道城牆,如今隻剩下了孤零零的紫禁城。另外兩道先後被拆除。

最外層的京城雖然是解放後消失的,中間的那道皇城的夭折則要早得多。幾乎可以是伴隨著20世紀的抵臨而敲響了第一記喪鍾: 1900年,東安門在曹錕的“壬子事變”中被燒毀;左安門又於1912年傾塌;1917年拆除了東安門南段皇城城牆、西皇城根靈清官一帶皇城城牆;1923年後又拆除了除中南海南岸經天安門至太廟以外的其餘東、西、北三麵皇城城牆……從此,皇城基本上就名存實亡了。北京人經常念叨的皇城根兒,確實隻剩下“根兒”了。或者說,北京人隻能憑借記憶來“尋根”了,尋找那被鏟斷的根。

外城牆遭到破壞,也同樣始於解放前:1915年為在正陽門(即前門)甕城兩側修建火車站,拆除了雄偉壯觀的甕城; 後來修築內城環城鐵路,又陸續拆除了朝陽門、安定門、德勝門、東直門、宣武門的甕城及朝陽門、宣武門城樓,並挖開了許多道“豁口”以輔導交通。

當然,北京城牆遭受的致命一擊,還是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北京城被徹底“解除了武裝”,解甲歸田。它的麵貌顯得有點陌生。

其實城牆並不懂得疼痛,懂得疼痛的是人心。台灣作家林海音,不敢麵對自己的“城南舊事”,那已是一座紙上的空城:“我常笑對此地的親友說,北平連城牆都沒了,我回去看什麼正如吾友侯榕生(1990年故)十年前返大陸探親,回來寫的文章中有一句話我記得最清楚,她說,我的城牆呢短短五個字,我讀了差點兒沒哭出來。”哭有什麼用假如孟薑女確曾哭倒過長城,難道我們的哭,就能使城牆重新站立起來更值得一哭的並不僅僅是城牆的垮掉,而是在拆城牆時肯定曾有人歡呼:倒也,倒也!最令人悲哀的應該是精神上的損失與殘缺。

我們的城牆呢我們的良知呢

公園

我不知道做這樣的判斷是否準確:北京是公園最多的一座城市,至少在中國是這樣的。我手頭沒有任何資料與數據,僅僅憑借在這座城市裏多年的生活經驗和對它的主觀印象就匆忙地得出以上結論。但我相信,即使治學嚴謹的園藝專家恐怕也反駁不了我的觀點。在這方麵,或許隻有以園林藝術飲譽天下的蘇州能與北京相提並論。蘇州園林,在古代大多是達官貴人的宅邸,曲橋回廊,假山魚池,亭台樓閣,精致有餘,審美空間卻過於緊湊且狹窄,給人的印象如盆景,是大自然精神的縮影,需放大若幹倍來想象才能體會到天地萬物的自由呼吸;若是跟北京西山腳下雍容華麗的皇家園林相比,頓時顯得小氣。這可能也體現了南方與北方性格上的差異或陰陽互補。拙政園與獅子林已算蘇州最大的園林了,走在雕梁畫棟、粉牆黑瓦的布景中,覺得天空是低矮的,縱然賞心悅目,但視野仍不無壓抑,可見它是封閉性的,充分映證了封建時期地主階層的心態。

北京的公園則洋溢著傲視群雄的王者之氣。每當我走進頤和園或圓明園,湖光山色如同折扇豁然敞開,總有一咱令人蕩氣回腸的感覺。天圓地方,風起雲湧,它呈現的開放性使你覺得風景君臨於萬物之上,而曆史君臨於風景之上。香山、景山、北海、昆明湖、玉淵潭……北京公園裏的山水充滿真實性,不像蘇州園林,隻能靠假山石與金魚池來模擬與代替。所以我認為,北京的公園是寫實的,蘇州園林則是象征意味的。 從地理位置上看,景山就像紫禁城的後花園,北海則是皇族和嬪妃休閑時溜出宮牆劃船戲水、享受自由的地方。如果時間更寬裕或心情更好點,皇帝、太後會在文武大臣以及儀仗隊的擁護下去路程稍遠的頤和園、圓明園,那帶有去效外踏青的意味了。至於天壇、地壇、日壇、月壇、先農壇,在明清兩季完全作為禦駕光臨祭祀神仙及祖先之聖地,皇氣逼人,戒備森嚴,市井閑人莫敢輕易踏入一步(那可是殺頭之罪)……改朝換代之後,它們雖然全成為平民化的公園,買幾塊錢的門票即可喜笑顏開地進去瞻仰、遊覽一番。作為布衣百姓,看來我們生在今天這個推翻了王權的民主時代確實是幸福的,風景麵前人人平等。當代作家史鐵生對地壇公園是有感情的,他那部膾炙人口的名作《我與地壇》,就是描述自己每天黃昏坐著輪椅在地壇的花圃裏遊逛,在天與地的庇護下進行都市隱士式的哲思。做地壇的鄰居是有福氣,那裏的每一塊泥土都積累著大地的神氣,期待著人類紮下生存與思想的根。樹根是大地隱蔽在黑暗中的胡須,思想者的觸須則構成深入地層的閃電。

前些年,北京的許多公園都流行月票(譬如我毗鄰的景山),供本地居民早晨鍛煉(打太極拳、舞劍、跑步、練氣功),空地上經常能碰見老太太們扭秧歌或京劇迷在帶露水的樹陰下練嗓子。我剛來北京時感到詫異,我一直以為月票是公共汽車以及地鐵的專利呢。持有北京某家公園的月票是值得驕傲的,你精神上已與它聯姻了,你對於它不再是陌生人,它賦予你特殊的通行證。這種便民措施不知今天是否還在延續我已很長時間沒有閑情逸致逛公園了,除非為外地來的朋友導遊。但那時候我僅僅是陪客而已。獨自路過公園我總是腳步匆匆,過其門而不入,一邊為日常瑣事忙碌一邊感歎:生活的節拍要是能慢下來該有多好,我真想進去重溫一番閑庭漫步的感覺,或許那才是我們期盼的真正的生活。

北京的許多公園,似乎專門是為遊客預備的,或者,是為情人預備的。誰沒曾經把一段一段零碎的熱戀時光拋擲在公園的花前月下呢

公園屬於旅遊、休閑、戀愛、回憶、約會、寫詩的時光。但不是談生意的最佳場所,不是追名逐利的地方。那樣會煞風景的。北京的公園也不例。世俗生活中的“加班族”(如我),不得不遺憾地成為公園的門外漢。縱然一牆之隔,但麵對市聲塵囂的壓迫,風景如畫的公園仿佛伊甸園一樣在麻木的心靈中變得遙遠了。不帶任何目的地逛公園,對於我輩是奢侈的(時間上的奢侈),正如公園的門票普遍都漲價了。在封建時代尊貴如天堂的紫禁城,自本世紀以來也對外開放了(改叫故宮),堪稱中國最重要的公園、另一種意義上的公園。它不僅僅體現在空間上,更令人感慨的審美效果在於對時間、對曆史的漫遊,所以說它是屬於回憶的公園。這裏沉積了中國的一段回憶。故宮接待的中外遊客人次,累計起來肯定是天文數字了。故宮的門票,如今也漲到五十元人民幣一張了。

北京的公園啊。不知為什麼,我尤其偏愛天安門西邊的中山公園,置身鬧市中心,園內的環境卻分外清靜,遊客不是很多,路畔的灌木修剪得極整齊,像被遺忘的一方淨土,大隱隱於市,對於公園難道也如此中山公園有五色士社稷壇——江山社稷,皇帝時也要頂禮膜拜的。但與現實聯係得最密切的是它的音樂堂,我多次在那清高的殿堂裏聽過音樂會,而且是西洋交響樂團的演奏。聽交響樂就需要類似的與塵世既親密又疏離的外部環境。

城南的陶然亭公園也很有名士風采,有山有湖有亭子,萬事俱備,隻欠東風,據說陶然亭美景不可或缺的一項條件是還要有雪。在下雪天去逛陶然亭才能體會到它本質的神韻,所以陶然亭的雪景出名了。又有一種說法:陶然亭其實沒有亭子,它所謂的亭子隻是高基上一個南北略長的方形院子,至少不能算做亭子。張中行老人告訴我們:“陶然亭是清朝康熙年間江藻所建,所以又名江亭……每到秋風送爽的時候,銀灰色的葦梢隨風擺動,伴隨著斷斷續續的蟋蟀的哀吟,使人不能不感到春光易盡,綺夢難償。這正是文人墨客願意經曆的,所以二三百年來成為京城士女的吊古傷懷之地。這麼說陶然亭是憂鬱氣質的,以此區別於其他公園。憂鬱也是一種貴族的品味。陶然亭,陶然亭,從清朝起就這麼叫了,越叫越順口。難道一代代才子佳人都被它的名稱欺騙了所以我寧願相信陶然亭是有亭子的。它那感傷的夢就是一座無法取締的空中樓閣。亭子永遠是它的製高點。

紫竹院公園、團結湖公園、水碓子公園、紅領巾公園……北京的大公園大得嚇人,譬如香山公園,那因紅葉而出名的山區就是整個公園的麵積;但最小的公園仿佛也隻有巴掌般大,或者套用福克納形容自己故鄉小鎮的比喻:小得像一張郵票。

北京的公園大都是古老的,但也有極年輕的。南郊的大觀園建於80年代末,是仿照《紅樓夢》小說中的建築格局設計的,憑空而起(據說原址是一片農民的菜地),卻很有勇氣地給自己取了個經典的名字:大觀園。它有瀟湘館、怡紅院、稻香村等等,於是林妹妹寶哥哥便從讀者的想象中遷居此地了。甚至有不明內情的外地遊客信以為真:一部世界名著的故事就是在這裏誕生的。作為公園的大觀園實際上相當於重複表演才子佳人悲劇賺觀眾眼淚的戲園子。

北京最年輕的公園要算是豐台以南的世界公園了——它的名稱也最大氣。裏麵按比例縮小地仿造了從埃及金字塔到巴黎聖母院等全球名勝古跡。它既是對遠方的模仿與企及,又是對世界的縮寫:世界在這裏變小了。也許世界本身就是一座大公園。在這座最博大最廣義的公園裏,我們不是短暫的遊客,而是永恒的居民。世界的意義有一半是它自身具備的,而它的另一半——世界的文明,則是人類創造的。

是北京的公園使我聯想到這麼多。

逛公園,逛著逛著,我就走神了,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的遊記寫著寫著就跑題了。我要盡快返回原先的思路——北京的公園啊……

北京人的根

北京人的根在哪裏若尋根的話,大抵可追溯到距今七十萬年至二十萬年前。考古學上用“北京人”這個概念來形容生活在這一帶的原始族群,但這所謂的“北京人”實際上是指北京猿人。

繼北京人之後,還有“山頂洞人”(距今一萬八千年)、“東胡林人”(距今一萬年以前),成為北京地區的遠古居民。但他們頂多可勉強算作今天北京人的遠房親戚,留下了若幹個頭蓋骨化石或有灰燼的洞穴作為存在過的證明。這種遙遠的根係畢竟過於虛無縹緲了。不知今人是否樂意認這筆糊塗帳

嚴格地講,北京人的曆史應該自城市的建立為開始。文物管理部門根據房山區琉璃河鄉董家林村燕都故址的考古成果,正式宣布公元前1045年(即武王討紂那一年)為北京建城之始,也就是說,隨著城市的誕生,北京人也就誕生了。這座古城在戰亂災荒和朝代更替中曆經毀滅、重建或擴張,已讓人無法辨認其原始的輪廓,但居住在這一地區的人群卻傳宗接代、生生不息,而且不斷輸入新鮮的血液。

尤其元、明、清三期,皆定都於此地。一方麵使北京接納了大量外來人口乃至外來文化,一方麵也使北京人這個概念擴大了,甚至變得高貴了。天子腳下的臣仆,首善之區的居民,怎麼看都有點高人一等的架式。北京人,就是在自身的驕傲以及外人的羨慕中發展的。

由此可見,北京人的根,是很複雜的,也是很榮耀的。但真正遺留下來、並且表現得最清晰的,似乎還是旗人的文化傳統。

清朝是中國的最後一個王朝,北京自然也算最後的帝都,當時的社會狀況是以滿族軍民為中心的,旗人的生活方式在北京文化中自然是極有代表性的。直至今天,八旗子弟仍然可作為對那些出身高貴、門第顯赫而又好吃貪玩的北京人的代指。但旗人究竟怎樣在北京這座城市生活的

老舍描述過:“在滿清的末幾十年,旗人的生活好像除了吃漢人所供給的米,與花漢人供獻的銀子而外,整天整年的都消磨在生活藝術中。上自王侯、下至旗兵,他們都會唱二黃,單弦,大鼓,與時調。他們會養魚,養鳥,養狗,種花,和鬥蟋蟀。他們之中,甚至也有的寫一筆頂好的字,或畫點山水,或作些詩歌——至不濟還會諂幾套相當幽默的悅耳的鼓心詞……他們為什麼生在那用金子堆起來的家庭,是個謎;他們為什麼忽然變成連一塊瓦都沒有了的人,是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