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世紀以來,北京的街景、居民、建築以及風格在變,唯獨琅琅上口的北京話沒變,在一代又一代講述者的口中繼承著, 語言是否才是最不容易被歲月改變的事物呢才是一座城市最明顯、最本質的特征在這個意義上,北京話是不朽的。

北京的風與沙塵暴

從地理上看,北京鄰近內蒙古大草原,西風東漸,赫赫有名的西伯利亞寒流常經過它而南下,它也首先經曆風雪的洗禮與寒流的考驗,所以古時即有“燕山雪花大如席”的誇張形容。北京冬天的風自然是嚴峻的,但令人終生難忘的還是它春秋兩季的沙塵暴,飛沙走石、征塵漠漠,是一般城市的居民怎麼也想象不出來的。

林語堂回憶20世紀上半葉的北平:“人們至少要每年一次做好準備,對付來自蒙古沙漠的大風沙,它不在五月便會在十月到來。屆時天空陰暗,太陽看起來泛著黃色。塵土很像一層厚厚的雲。它鑽進人們的耳朵和鼻孔裏,弄得滿嘴沙礫。漂亮的女人坐在黃包車中,用美麗的絲巾蒙著臉,絲巾隨風飄動著。家中的每件物品也都被蒙上一層細塵土。不管門窗關得多緊,塵土都會鑽入縫隙。大風沙要持續一兩天,然後太陽才會重新露麵……”他描述的大風沙像個暴君。

半個世紀後,這種情況已有所好轉。但我在北京這些年,還是體驗過幾次林語堂筆下(我不再懷疑它是虛構)的沙塵暴。有時正在街上騎車,大風迎麵襲來,我需用雙倍的力氣踩腳踏,才能使自行車勉勉強強極緩慢地前進;若是步行,肯定進一步退半步,此時此刻,北京的風就像個大力士,在和你賭氣,和你較勁。再看看頂風行走的路人,都因被吹得喘不過氣,而背過身倒退著……風沙漫漫,天空為之變色。躲進街邊雜貨店避風,抽一根煙的工夫再出來,停靠的自行車座上已蒙了厚厚一層塵土。

北京的大風不僅力度驚人,而且會吹各種各樣的口哨,你即使躲在高樓裏也沒有安全感,而且樓層越高,聽得越逼真。它在林立的高層建築之間扭曲著,變換著角度也變換著腔調,發出無法破譯的奇怪的聲音,巨人的聲音。你會覺得北京的天空很高,風的上麵還有風,層出不窮,風起雲湧,可用作電影裏博大的曆史畫麵與風雲變幻的大時代的背景。北京的大風,仿佛特意為了鍛煉、考驗人類,而不斷加重著語氣。

北京的風仿佛也具備某種神性,這是我來到北京最大的體會。空氣流動形成了風,風本是大自然的特征,但在北京可不一樣,北京畢竟是一座有三千年建城史的古都,又作為當代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心,從它頭頂與雙肩掠過的風也沾染了俯瞰群雄的王者之氣,或者說,飽受人間煙火熏陶,帶有某種難以言傳的曆史感與文化味。

風是無形的,但護城河裏的波光閃爍使它披掛上榮耀的鱗甲,禦花園的宮牆柳、廣場與城樓的旗幟每時每刻都在臨摹它高貴的體態,構成最具代表性並受到萬眾矚目的風景。風使國旗獵獵飄揚,吹拂泱泱大國的麵龐,這自《詩經》年代就存在的古老的風,悠悠的國風,是金木水火土的造化,又是唐宋元明清的化身。它仿佛從鬥轉星移的曆史課本、從龍飛風舞的民族傳記的上遊順流而下,席卷眾多的朝代與逐鹿英雄的呐喊,挾雨帶電,披荊斬棘,遠道而來,最終幸運地逗留在我們的頭頂,代表大自然擔任我們這些城市居民四季的保護神。北京賦予了風以特殊的性格。

風又仿佛是從北京出發,呈幅射狀,與時光同步,無撫慰九州,撫慰外省的各大行政區劃,撫慰三山五嶽、五湖四海,撫慰星羅棋布的城鎮鄉村乃至十餘億國人。它借助政策、新聞媒介、電波、郵路、航空網絡、鐵路線乃至高速公路(或國道),傳遞消息(政治氣候、國際關係、經濟動態、新聞連播或天氣預報),這超自然的風,國風悠悠喲!北京時間,就是中國的時間概念,它報時的鍾點就是祖國心髒的跳動與脈搏。我寫這篇文章時是在深夜,我聆聽著收音機裏吹出的晚風:“……剛才最後一響,是北京時間零點整。”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我的文章剛剛開頭。

林語堂寫過一部《輝煌的北京》:“城市的自然特征主要取決於它的地理位置和氣候,還有起著色作用的太陽光,起反射作用的天空以及我們周圍的大氣層。北京的氣候似乎打定了主意要一成不變,通常它總是陽光明媚……對北京的第一印象是它的天候,天藍得讓人無法置信……”

他又強調,“任何的氣候都在人們生活中起重要作用。有人說希臘的生活觀念,甚至希臘散文的清新風格都是遼遠開闊的愛琴海和地中海上明媚可人的陽光的反映。”那麼北京的風有什麼影響呢我覺得,它使這座城市顯得大氣,也使市民們的性格顯得粗獷與剛烈。“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大風歌》洋溢著王者之氣,它也能出自劉邦這樣的英雄之口。北京古老的風氣同樣帶著神曲的意味。

西漢的司馬遷有如下評價:“燕趙自古多悲歌慷慨之士。”譬如戰國末期借進獻燕國地圖為名刺秦的俠客荊軻,曾經引吭高歌:“風簫簫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英雄末路唱大風,在我的聽覺中,它一點不比漢高祖的《大風歌》遜色。悠悠的古風喲,吹拂著秦磚漢瓦、唐詩宋詞,吹拂著將軍的大旗也吹拂著美人的舞袖,吹拂著荊軻也吹拂著兩千年後的我們……

北京的風也有平民化的一麵。如果你願意到四合院密布的老居民區走走,在窄窄的常常隻容兩人並肩行走的胡同(大多有個古怪的名稱),緊貼泥土地麵、鼓舞著落葉與廢紙嗖嗖穿梭的風會迎麵撞上你,你會聞見類似於掉漆的木製家具、翻曬的棉花被褥、鞭炮屑與新磨的玉米麵窩窩頭的老北京生活的氣息。風在迷魂陣般的胡同地帶從不迷路,它似乎閉著眼睛趕路也能摸到家門,輕車熟路。

這是一股古風,京腔京味地哼著小調的風。一旦坐在誰家的四合院裏(頭頂常常有棗樹蔭、槐樹花或主人搭設的葡萄架),穿堂風會繞過苔痕斑駁的老式影壁來找你,早早地跟你這位陌生人套個近乎、打個招呼。有一群馴養的鴿子啪啪地撲扇著風聲掠過四合院上空,拉著長得沒完沒了的呼哨,你抬頭仰望,直射的陽光炫目,鴿哨與風聲還縈繞在耳畔,可那群古典主義的市井飛行物已了無蹤影,仿佛趁你一走神,就融化在藍得沒法再藍的天空裏了。

你不禁胡亂猜測:當年周作人在八道灣的苦茶庵品茗時,是否也做過類似的夢境,今天的你,不過在延續那種樸素且閑適的滋味罷了。英國詩人雪萊曾吟詠過:“不羈的西風喲,你秋神之呼吸……”北京的風則是一座古老城市所做的深呼吸,它並不為傾述什麼,卻無意識地表達了某種凜冽到骨子裏的美感與歲月的惆悵。

北京的風是有特色的。所以風箏愛好者們有福了。尤其春秋兩季,工人體育場以及在原先城門位置(如東直門)建造的二環路立交橋上,都有放風箏的人;甚至在堪稱祖國殿堂的天安門廣場上,也飛揚起許多紙剪的蝴蝶、蜻蜓、鷹或金魚。放風箏本適宜於天高氣爽的鄉野,這簡直帶有抒情色彩。有那麼多成年人(而不是兒童),也陶醉於這與風合作的遊戲,可見北京的風非同凡響。目睹他們奔跑著扯線的身影,我覺得這是在天地之間垂釣的姿態,用紙箏與長纓去垂釣風嗎這是徒勞的還是有效的這畢竟是一種愛的方式,與風相親近如魚得水的方式。

我走遍全國各地,覺得北京是熱愛放風箏的人最多的一座城市,關鍵在於這不僅僅是娛樂,而是熱愛。這種對生活的熱愛是從明清遺傳下來的吧。養花、遛鳥、聽戲與放風箏,是北京風俗中生命力最強的傳統。

也有熱愛這種大風的詩人,譬如我的學兄王家新:“在北京的生活給我帶來了某種精神的東西,而這主要取決於中國北方那種嚴峻的生存環境,開闊的天空,秋天橫貫而過的大氣流,在霜寒中變得異常美麗的紅葉,以及更嚴酷但也更能給我們的靈魂帶來莫名喜悅的冬天。我想這比北京的政治文化生活要更深刻地影響到一個人。”

他簡直是大風的知音,他多次讚美美國詩人勃萊的名句——“清貧而聽著風聲也是好的”,並聯係到自身的創作中,“當中國北京的大自然景觀和它的政治、文化、曆史相互作用於我們,在我的寫作中就開始了一種雪,或者說‘北京’與‘北方’作為一種主題在我的詩中出現了。我想這是必然要到來的東西,在一種內心的呼應下,這北方的風暴在飛雪中轟鳴的公共汽車,以及北京上空那時而從陰鬱中發藍,時而異常高遠的天空,必須成為內心生活的標誌,這即是我蒙受的神恩:我的詩中開始了一種與整個北方相呼應的明亮……”

這就是北京的風的個性。但大多數情況下它是安詳的、平等的,甚至溫情脈脈的。或者從總體上來說,它是屬於浪漫主義者的,有一種抒情的天賦。它畢竟為我們的精神生活提供了某種力度,如果我們不至於因為功利而忽略它的審美效果的話。我考慮這個問題已經很久了。我是個詩人,我在風起雲湧的北京城裏寫作——“清貧而聽著風聲也是好的。”

或許我在這座偉大城市生存的最大意義,莫過於記錄它的心跳、感受它的呼吸,然後以雙手給它獻上一首平民化的《大風歌》。這就是一個行吟詩人的任務,同時也是這篇文章產生的原因。悠悠的國風喲。

花木滿京華

北京的花木仿佛是有靈性的。每逢春暖花開,與其說是“冠蓋滿京華”,莫如說是花木滿京華,整座城市的街道、公園、建築物,都不約而同地鑲嵌著鮮豔的花邊,令人刮目相看。在這方麵,一點也不遜色於草長鶯飛的江南。甚至可以說,其花樹的品種要比南方的城鄉更繁密而集中畢竟是悠悠的古都,皇帝在的時候,各地爭相進貢的項目也包括奇花異草。而養花遛鳥,更是老北京人的傳統。“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漫步花木叢中,我不知自己是在觀賞那些青春的容顏呢,還是在端詳這座古老的城市花樹是北京的一麵時時擦拭的鏡子,花樹的興衰無形中也記載著城市的年輪。

“先有潭柘寺,後有北京城。”潭柘寺始建於西晉,距今已有1700多年的曆史,因寺後有“龍潭”山,上有柘樹而得名。它也是一處與植物最有緣分的古跡,假若深山中無柘樹,又何來其命名呢所以,應該說先有柘樹,然後才有潭柘寺。每去潭柘寺拜佛之前,我總要先參見古風猶存的柘樹,沒有天哪有地,沒有地哪有你,沒有你哪有千年後的我呢我與柘樹的相遇,純粹算一種修行。在這座因受曆代皇帝青睞和推崇而享有皇家第一寺院之譽的佛教聖地,能找到著名的“帝王樹和配王樹”,皆皇氣逼人。另有植於方丈院內的兩株千年柏,據稱用手觸摸,一個冒涼氣,一個有熱氣,這也像是神話。潭柘寺還有兩株華北地區最大的紫玉蘭,皆有300年曆史而尤顯名貴,被喻為“二喬”(東吳大喬和小喬,一個嫁給了孫權,一個嫁給了周瑜)。“銅雀春深鎖二喬”,曹操未完成的夢想,在潭柘寺實現了。原來潭柘寺不隻有柘樹,不隻有古樹,還有名花。

鄰近的戒台寺,常與潭柘寺合為一景。始建於隋開皇年間,至今也有1400年。內有1000多株古丁香,其中樹齡在200年以上的竟達20棵之多,據考證係乾隆皇帝來玩時命人自圓明園移植來的。如此古老的丁香,即使在故宮禦花園也僅有兩棵而已,戒台寺堪稱富翁了。這裏還以牡丹為驕傲,傳說是乾隆於1764年第二次來時專門賞賜的。除有紅、白、粉、黃諸色,還有罕見的黑牡丹。還能見到恭親王奕親手栽種的珍貴品種綠牡丹。姚黃魏紫,都是皇親國戚。

景山也有牡丹。景山栽培牡丹的曆史,最早可追溯到明朝(《明宮史》也未忘對景山牡丹提及一筆)。真不知道崇禎皇帝為逃避李自成追捕,究竟是吊死在景山(時稱煤山)的槐樹上呢,還是算醉臥花叢時至今天,位於市中心的景山公園,牡丹是越發繁榮了,已種植牡丹、芍藥20000餘株,約200多個品種,而且幾乎每年都要舉辦牡丹花展。純粹看牡丹的話,不勞遠途(戒台寺畢竟在城西30餘裏),也有近路。天子腳下的國色天香。

想當年慈禧的時代,頤和園就開創了不用花盆栽牡丹的先例,千金博老佛爺一笑。排雲殿東側設國花台專門培植外地進貢的牡丹,有十層之高,鋪滿半個山坡。但頤和園真正的名花,尚屬玉蘭。頤和園與玉蘭結緣,可上溯至清漪園(頤和園前身)的始建年代。1750年,還是那個風流皇帝乾隆,率先將玉蘭引種於樂壽堂庭院內,譽之為“玉香海”。遺憾的是,乾隆時期的玉蘭,大多未躲過1860年和1900年兩次大劫難,在異族的鐵蹄下香消玉殞。碩果僅存的當屬樂壽堂後院的紫玉蘭(樹齡超過200年),以及長廊起點邀月門口的白玉蘭,雖曆經磨難,卻癡心未改。頤和園辟為公園後,一直傾重玉蘭,密植廣種,恐怕也是為了再現太平盛世“玉香海”的景觀。玉瀾堂、南島及部分院落,均有玉蘭分布,遊園時最能體會到對玉蘭的厚愛。玉蘭又稱木蘭,本屬南方花木,在氣候寒冷的北方栽培成活實屬不易,可見煞費苦心。聽園丁解說:“頤和園玉蘭的種植配置體現了中國傳統的藝術追求,與中國傳統文化又密切相連,具有豐厚的文化內涵。頤和園的玉蘭多栽植於生活區的高堂大院內,常常和西府海棠、牡丹、桂花共同配置栽植,取自‘玉堂富貴’之諧音,暗寓帝後身份的高貴,大清江山的國富民殷,而樂壽堂東配殿的西匾額‘舒華布實’更明顯了,明指花木,實寓大清皇室的昌盛。”如聽天書。古人想得真夠多的,真夠細的,對簡單的花草,都寄托了如此深奧的寓意。

頤和園的四時花木尚有迎春、連翹、桃杏、丁香、臘梅、二月蘭、梨花、芍藥、木槿、榆葉梅、紫薇、月桂等,再加上夏日水麵的荷花(專供觀賞的紅蓮),可謂紛至遝來、絡繹不絕,花簡直比人類還要繁忙,也更富於競爭性。你方唱罷我登台都是匆促的過客。但從嚴格的意義上講,也隻有它們,才是頤和園真正的主人,從古到今,從遠到近,抬頭不見低頭見。頤和園被譽為最具代表性的博物館式皇家園林,同時也算一座花草的博物館,與其相比,北京的其他公園,頂多隻能得單項獎,而無法成為全能冠軍。假如從亭台樓閣間剔除了花樹的影子,頤和園隻剩下空洞的萬壽山和蒼白的昆明湖,將何其寂寞,不可一日無此君。

中山公園(其前身是明清兩代的社稷壇)的鬱金香,則集三千寵愛在一身。幾乎每年4月份,都要舉行大型鬱金香花卉展覽,展出40餘個品種30餘萬株鬱金香,可得單項獎也。不知為什麼對這西洋之花情有獨鍾與之相類似,玉淵潭則以櫻花而獨樹一幟,招徠著遠親近鄰。

天壇雖有二月蘭“香雪梅”,但其魅力並不在花而在樹。樹是天壇公園裏的偉丈夫,花隻能算作小女人了。百年以上的古樹就有3562株,其中許多都是有名字的,如“九龍柏”、“迎客柏”、“屈原問天柏”、“槐柏合抱”等。認是認不全的,數也是數不過來的。看見鬱鬱蒼蒼的古柏林(表情夠嚴肅的),我不知該奔擁而去,還是繞道而行在花木世界裏,它們堪稱嚴厲的父親。天壇是一座父權的公園。

“可使食無肉,不可使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要想拜訪這位自然界著名的隱士,最好去紫竹院。紫竹院公園是解放後新建的一處以竹取勝、以竹造景的自然式山水園林,因園內有明清時期廟宇“福蔭紫竹院”而得名。作為華東地區最大的竹園,竹是其當之無愧的戶主:現有80餘個品種,約100萬株。“中華民族創造了竹文化,而且形成了竹文化的精神,其概括起來就是:自強不息、堅貞氣節、剛直品性、厚德載物以及剛、柔、忠、義之高尚品德……”這是我參加紫竹院每年一屆的竹文化節,抄在筆記簿上的。開個玩笑:紫竹院堪稱北京公園裏的文化部長。或者說,這是一座文化程度最高的公園。鄭板橋若路過這裏,會認同為精神故鄉的。不知為什麼,逛紫竹院,我會想起揚州八怪之一的鄭板橋,還會想起詩書畫,想起笛與簫。

若想學神農嚐百草,最好去西山臥佛寺的北京植物園,這裏共引種栽培植物62萬餘株、6000餘種(含品種)。僅觀賞植物區就由牡丹園、芍藥園、月季園、碧桃園、丁香園、海棠園、木蘭園、竹園、海棠荀子園、宿根花卉園和梅園等11個專類園組成。參觀這大百科全書般的植物園,你會覺得自己逐漸變得學者化了。富於戲劇性的是:園內有曹雪芹紀念館,藝術地再現了大文豪晚年的生活環境,而這位文豪恰恰是以描繪了一座大觀園而出名的。瀟湘館、怡紅院、絳芸軒、蘅蕪苑、水月庵、柳葉渚、凸碧堂、凹晶館、稻香村……讀書人會對《紅樓夢》裏的園林建築記憶猶新。而北京植物園,堪稱花木的大觀園,是真正的花花世界。在植物園中迷路,也是幸福的,像是在大觀園裏夢遊。

北京的花木,我是看不夠的; 北京的花木,靠我一個人也是說不完的。被我忽略的還有很多。我無法不忽略,視力有限,腳力有限,心力有限。而美是無限的。花是開會迷,花的會議是沒完沒了的。走馬燈一樣的花期與花會喲。隨處可見的花園,做個看客似乎比做園丁還要辛苦。

朱自清本無心於花草,初來北京時,住在花事很盛的清華園裏,接連過了三個春,卻從未想到去看一回。隻在第二年秋天,曾經和孫三先生在園裏看過幾次菊花(“清華園之菊”是著名的),後來卻傳染了花的嗜好:“有了些餘閑,在花開前,先向人問了些花的名字。一個好朋友是從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正是如此。我們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去徘徊。”這是他個人的經驗。有一次還特地冒了大風到中山公園看海棠。朋友Y勸阻,他是前一天去的,去時地上已有落花了,這一日一夜的風,準完了。”他說北平看花,是要趕著看的:“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今年算是有陰的日子了,但狂風還是逃不了的。我說北平看花,比別處有意思,也正在此。”幾十年之後,北京城裏,我們仍然在趕著看花,仍然很有意思。在看花的間隙,我甚至還趕著寫了這篇文章。是花開得較以前慢了,還是我的動作更快了

看花不如養花。20世紀的北京文人中,老舍是最愛花的:“我愛花,所以也愛養花。我可還沒成為養花專家,因為沒有工夫去作研究與試驗。我隻把養花當作生活中的一種樂趣,花開得大小好壞都不計較,隻要開花,我就高興。北京的氣候,對養花來說,不算很好。冬天冷,春天多風,夏天不是幹旱就是大雨傾盆,秋天最好,可是忽然會鬧霜凍。在這種氣候裏,想把南方的好花養活,我還沒有那麼大的本事。因此,我隻養些好種易活、自己會奮鬥的花草,不過,盡管花草自己會奮鬥,我若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滅,它們多數還是會死了的。我得天天照管它們,像好朋友似的關切它們。”養花像交朋友,看花也相當於會朋友。與老舍的時代相比,北京的花木,越來越豐富了,而且越長越漂亮了。不知是因為北京的氣候好轉了,還是花本身的生命力增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