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北京的林子有多少鳥

周作人的時代早已過去了。那個時代的文人,吸煙、飲酒、品茶,都遠別於衣食男女,刻意追求某種超凡脫俗的境界,仿佛不是在滿足肉體淺顯的欲望,而是為了實現心靈對閑適的渴念。這就是人生了。所以,周作人路過西四牌樓以南的異馥齋,這義和團之前的老店獨木招牌上模糊陰暗的字跡,會使一種焚香靜坐的安閑而豐腴的生活的幻想油然而生;然過其門而不入,生怕那古典的香盒上已放著花露水與日光皂了。他甚至對北京區區的茶食念念不忘,並振振有詞:“我們於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遊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愈好。”這,簡直把個人任性率真的休閑行為上升為頗具說服力的理論。

琴棋書畫自然是文人的專利,但煙酒茶食、花鳥蟲魚,則不妨雅俗共賞。你說它俗,它也俗到極點,但所謂的大俗就是大雅了。不在乎於誰賞玩,比賞玩者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他的動機與心態了。隻是,周作人的時代、有閑階級的時代,畢竟已過去了。有錢才能有閑,而且有錢不一定有閑,閑無處可買賣。要在燈紅酒綠的都市做個隱士,比做總統還難。北京這座城市不尋常。本地人常掛在嘴邊的大白話有一句“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藏龍臥虎的北京就是這麼隻大鳥籠子。在這兒呆久了,什麼都不新鮮。朝陽區腹地有個水碓子,怪怪的地名,水碓子有個全城皆知的花鳥市場。露天市場其實僅一條街,街兩邊擺滿了兜售花木魚鳥的板車、玻璃缸和帶篷布的簡易櫃台。花街緊鄰著一條河,河道彎彎的,街也就彎彎的。我翻閱過舊地圖,沒查出河的名字;向路人打聽,居然有好幾種說法,索性不刨根問底了。畢竟,水碓子是因其而得名的,就足夠了。第一次來水碓子,我驚呆了,以為《清明上河圖》在現實中恢複了:垂柳、橋、水邊的矮樓、紙糊的招牌、服飾各異的行人,什麼都

有。在擁擠的人流中緩緩挪動,走馬觀花,確實能體會到大千世界摩肩接踵的樂趣,問貨、侃價、遞煙、聊天,全北京城的閑人仿佛都集中到這兒了。惟獨我不諳此道,隻是個乏味的過客。

若拍愛鳥周的廣告,真該到水碓子的鳥市來。有新手來買鳥的,更多的則是拎著精致的絲籠來遛鳥的(讓它感受大家庭的氣氛),或是攜鳥來選購飼料的。你會聯想到戴瓜皮帽、套府綢馬褂的八旗子弟提籠架鳥的遺風——這種景觀恐怕非老北京沒有。一位穿舊牛仔服的工人模樣的漢子擦肩而過,你仔細一瞧,籠中關著的是極昂貴的虎皮鸚鵡——不禁刮目相看,歎聲:“舊時王榭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當然,人還是北京人,鳥卻不是清朝的鳥了。據說在水碓子,拎一隻讓同道眼饞的畫眉招搖過市,不亞於商人手上提大哥大的八麵威風。人家的貨色好唄!

在展覽名貴金魚的大玻璃櫃台旁邊,卻蹲坐一位守著洋鐵皮水桶的通縣漁夫——正叫賣剛從運河釣上來的草魚。一邊明碼標價三千元現大洋一尾,一邊卻用天平論斤稱,一邊是讓人當掌上明珠養的,一邊是供作盤中餐吃的——鮮明的對比,卻相安無事地成為鄰居,這是水碓子集貿市場特有的怪現狀。或許這正是老北京的風格:即出玩主,又出美食定與名廚;既擁抱物質,又擅長享受精神。活得多滋潤呀!想通了之後,再往前碰見花攤與菜擔為鄰,鬱金香與新上市的空心菜為鄰,我已見怪不怪了。

據說除了“文革”冷清過一陣子,水碓子的花鳥市場一直這麼熱鬧,一輪主顧老了,又一輪冒出來了。生意越來越旺盛,人情味也越來越濃。就像下圍棋評段位似的,花鳥的玩家也分檔次,叫誰比誰懂行,懂行就是能耐——土話很能說明問題。據說北京的花鳥市場不隻水碓子一處,連最靠近故宮的北河沿、皇城根兒都有,那可是天子腳下的花鳥市場啊。據說養花鳥有養癡的、上癮的——不是癮君子那隻能算鬧著玩的。但我覺得一臉癡迷地吹著口哨遛鳥,比貴婦人牽一匹戴項圈的哈叭狗過街要清高得多,前者是愛物,後者是寵物——字麵的意思差不多,可似乎是兩種境界。前者是養氣修性,後者是養心肝寶貝。種花、飼鳥、養魚,難度大點,要有咱做學問的功夫。貴婦人養狗、大款養小蜜,一般的感情投資就可以了。

我來北京,賣文為主。花鳥市場盡頭即水碓子郵局,我的稿費一般都寄到那兒。隔三差五去取彙款,總行色匆匆,心事重重,花香鳥語如風吹過耳、稍縱即逝。有時站在郵局的水泥台階上,觀察那一張張癡迷或悠閑的麵孔,觀察鶯歌燕舞、花團錦簇中的眾生相,也會臨淵羨魚,卻舍不得把幹癟衣袋裏新換來的血汗錢花去,做一回浪漫主義生活的買主。即使買得起也養不起呀,主人尚且要為稻糧謀——隻能閉門謝客。閑適對於忙人是奢侈品,夢想對於窮人是易碎品,花鳥對於流浪的詩人僅僅是遙遠的裝飾品——回到租借的小屋我更認真地寫詩,以繡花的心情。

前生修行得不夠,我與花鳥市場的緣分,僅此而已了。

熟識的文人中卻還真有愛物成癖的。鄒靜之對鳥情有獨鍾,在臥佛寺開青春詩會,靜之通宵談的都是鳥經,我們反倒聽出無盡的詩意來。他至少有兩篇隨筆是寫鳥的。一篇《墨環》追憶少年時養的鴿子,還拉梅蘭芳做大旗:“讀《京劇談往錄》,許多文章提到梅蘭芳早年近視,後來養了鴿子,每每那雙眼睛被鴿翅帶至藍天白雲。後來眼睛就好了,上台亮相,目光叩人心扉……”另一篇《留下地獄》則斬釘截鐵:“看見有人拿槍打鳥,我就在心裏把他打死一千次,一萬次。我曾阻止過一個少年。他當時走了,但是到離我遠的樹下去放槍。我馬上產生了想法:我們不能把地獄毀了,天堂可以不要,但地獄該留下來,用來懲罰做壞事的人。”他還提供了一條議,但估計上帝不會采納:“天堂確實可以不要,我想沒有幾個人能到那兒生活。如果人真有前世,可以輪回的活,讓打鳥為樂的人,來世變成被追殺的鳥。”

鳥是有福的,有這麼愛它的人。我也是有福的——讀到過一篇這麼愛鳥、愛美的文章。

愛喝的是在本地口碑最好的燕京啤酒。也住過燕山大酒店(四星級),經常想這樣的問題:北京古時候為什麼叫做燕京因為緊靠著燕山,還是因為做為燕國的都城這座城市與燕子有一種隱秘的聯係——燕子似乎自古即是它的象征與吉祥物。明朝的朱元璋封第四子朱棣為燕王——朱棣後來做了永樂皇帝,並正式由南京遷都北京。他對自己鎮守多年的古燕都是有感情的。由於以上諸多原因,在我想象中,這座城市的上空永遠有燕子翔集,如眾星捧月。

多年前似乎確實如此。記得我剛移居北京時,趁著黃昏瞻仰大前門,驚喜地發現巍峨的城樓上,有成群的黑色鳥類翱翔並且嗚叫。因體型較小,容易被誤認為蝙蝠。但明眼人知道,那是雨燕——或至少是燕子的一個品種吧。它們圍繞著殘缺褪色的雕欄玉柱飛高飛低,叫個不停,仿佛樂不可支——它們心中裝著怎樣的喜事呢據說大前門樓上,清朝就已有這種鳥裝點著天空,和暮鼓晨鍾一起,構成典型的人間城廓景像。在古老的燕說法遇見了古老的燕子,我也覺得自己是有福的。如今,已很難有這樣幸運的目睹者了。殘存的幾座城門樓,風景是光禿禿的——那群小天使般的門神,似乎抖一抖翅膀就消失在空氣中。到哪裏才能找回這群快樂精靈是什麼原因使你們不辭而別

沒有了燕子,燕京便離我們更為遙遠了。燕京已改名為北京。北京的上空,不僅燕子幾近絕跡,連麻雀都少見了。聽友人鄒靜之回憶,大躍進除四害時,全北京曾統一行動消滅麻雀,樓頂、陽台、樹上都站著人,敲打鍋盆或晃衣服,把麻雀都驚飛了,麻雀騰空後就再找不到地方降落,無處藏身,隻能在空中盤旋,直到精疲力竭墜地:“空中墜落的麻雀都被人收走,據說要統計成果,成果當然很大。再後來的日子就沒了鳥叫。”

北京人其實是愛鳥的。養鳥是老北京的傳統。若幹年以前,坐在四合院裏,經常能看見別人家馴養的鴿子從頭頂掠過。在對往事的記憶中,充斥著悠悠的鴿哨聲——作為富於感情色彩的畫外音。那簡直是熱愛生活的表示。不知是出於政府的限製,還是現代人已失去了這份興趣——鴿子也像天鵝那樣離我們很遠。北京仍然有花鳥市場。但買賣的都是籠子中的寵物——鸚鵡、畫眉之類,不是為了看它們飛,而是為了聽它們叫。那還一沼買一

隻八音盒回家。估計自然界的候鳥遷徙,也會遠遠地繞開城市。鋼筋水泥的森林裏,已很難見到自由的飛行之物。密集的高樓大廈,成了人類囚禁自身的籠子。

北京人常說:“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

北京的林子越來越大了,鳥卻越來越少了。

去懷柔釣魚

去懷柔釣魚恐怕已成了北京城裏的一項時尚,當然羅,是有閑階層的時尚。更確切地說,是有錢的有閑階層的時尚,因為有錢才有閑嘛。星期天呼朋友,老半天後電話鈴響,傳來一個遙遠的聲音:“我在懷柔呢,在釣魚呢。”語氣透露出隱約的驕傲,仿佛同時在給水裏的一條魚打電話。這種情況,在呼其他朋友時也發生過。連續幾個周末,也都有人約我,張羅著去釣魚。我是個窮詩人,即使有閑暇也沒有閑情,臨淵羨魚,莫如退而結網,還是蹲家裏老實寫稿吧,結一些文字的蛛網——因而都婉言謝絕了。今天,酒友阿堅把那輛韓國車直開到我樓前,客座上還載著我大學的師弟邱華棟,不斷地摁喇叭——兵臨城下,又要“綁架”我去懷柔,去就去吧,不就是釣魚嘛。沒釣過魚,難道還沒吃過魚嘛——沒什麼新鮮的。

懷柔是北京東北角的郊縣,本是個窮地方。這兩年,蓋的花園別墅多了,開私家車去郊遊(雅稱踏青)的富人多了,煙火旺盛了,因而在城裏也就出名了。懷柔的風水有多麼好、池塘有多麼好,我不清楚,關鍵在於去懷柔釣魚是有身份的事情,和標榜身價相比,釣魚反而是次要的了。於是富人們、準富人們如過江之鯽擁出城門,有的還攜帶著明眸善睞的小姐,兼顧漁色。試想:葡萄美酒夜光杯,美人如花坐雲端,背倚香車寶馬,麵對波光瀲灩——這才是生活,可比平日沽名的利輕鬆多了。這才叫享受生活。我估計巴爾紮克的時代,厭倦了歌劇院包廂、貴婦人沙龍的巴黎上流社會,風行坐小火車去鄉下度假(有的伯爵還約了茶花女)也緣於此。人間喜劇都是大同小異的。

從北京到懷柔,好像也是李自成進城的路線——隻不過是逆行。我們在某個十字路口,迎麵看見這位橫刀躍馬的草頭王的紀念塑像。我們與李自成的戰馬擦肩而過,去懷柔釣魚,而他正左顧右盼,查找路標,為唾手可得的江山望穿秋水。戰爭與和平擦肩而過。魚和水擦肩而過。就像當年,李闖王與江山美人擦肩而過——江山太沉,把他的萬丈長纓掙斷了。多少個朝代啊,魚在水裏,箭在弦上,射雕英雄卻沒有了。命運太狡猾,折騰得英雄信紛紛落馬。薑太公釣魚,英雄們逐鹿中原、垂釣江山——命運卻在垂釣英雄,勝則為王敗則寇。命運才是真正的漁夫,垂簾聽政。

這一段胡思亂想是今天釣魚活動的畫外音。懷柔到了,我的文章也不能跑題了。魚塘像棋盤,水邊全是觀眾,人手一竿,觀棋不語。魚塘是用鐵絲網起來的——若再掛幾串洋鐵皮罐頭盒,更像奧斯維辛集中營了。我們買了高價門票,鑽進網裏,一人租了一根帶滑輪的海竿;三個火槍手,在一棵老柳樹的綠蔭裏並排坐下來。我是新手,新手才激動。我模仿別人的動作,把魚線掄圓了甩出去,確有一種“會彎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的豪情。來的次數不少,但據說每次都是空手而返,因為他是個急性子。他來懷柔,是練耐心的。華棟則是碰運氣。我是圖新鮮。各人有各人的癮。三人成行,因為都曾是寫詩的。阿堅後來下海做生意了,牛刀小試,身手不凡。華棟則改當小說家了。我還是繼續幹老本行。在生活中,各人走各人的路,各人要麵對各自的魚,各人有一本難忘的經——今天可謂為一個共同的目標會合到一起。

再看看周圍,活脫脫一卷眾生相。有的西裝革履,正襟危坐,仿佛聆聽尊師授課。有的老謀深算,暗藏殺機,故作超脫狀,潛意識裏肯定恨不得把功名利祿一網打盡。有的愁眉百結,分明是找個熟人少的地方想心事,抑或借垂釣來排遣積鬱。有的心焦如焚,抓耳撓腮。有的以不變應萬變。更有的忙於與杯中美女窈窈私語,醉翁之意不在酒。魚都是一樣的魚,漁夫卻是不同的漁夫,不同的心情。芸芸叢生,究竟有誰是為了釣魚而釣魚的,正如為生活而生活有誰能拋除雜念、棄絕塵緣,釣魚而忘我的有誰不是帶著欲望釣魚的有誰來水邊僅僅是照鏡子的——影子是一條潛在的魚有誰能類似於莊子——夢見水中的魚亦為水中魚夢見的

再看看他們腳邊的水塘,一律是空空的。再看看世界……

孟子的隻言片語從我腦海一閃而過:“魚我所欲也。”如果讓我翻譯成白話,在水邊朗誦,那可能是——“魚啊我是多麼愛你!”我畢竟是個含蓄的詩人。但欲望與愛是有區別的。我恐怕一生都難以赤裸裸地表達人類的欲望——怕水中的魚聽見雖然這是物欲橫流、讚美詩早已落伍的時代。在懷柔一個下午,我沒釣到一條魚。在懷柔一個下午,我都在懷念著詩人海子的《妻子和魚》:“我懷抱妻子,就像水兒抱魚。而魚是啞女人,睡在河水下麵,常常在做夢中,獨自一人死去。水將合攏,愛我的妻子,小雨後失蹤。沒有人明白她水上是妻子水下是魚,抑或水上是魚水下是妻子……”這是我讀過的人類與魚有關的最美的一首詩。海子續了莊子的夢。你不這樣認為嗎這一分鍾的感動是我在懷柔唯一的收獲。

在懷柔釣魚的居然大都是忙人。或許,這星球上已找不到真正的閑人了——審美意義上的閑人。各人腰挎的尋呼機,一個追一個地響,隻有一位瘦子拋下的竿不管,風風火火地去遠處找公用電話亭了,其他的則傲慢地從皮包裏掏出鋥亮的大哥大來。有的一臉關切:“貨到了嗎”有的盛氣淩人:“咱的帳怎麼結呀!”或“對你的價我要腰折一下。”水裏魚聽見準要誤會,準要被嚇回去了。還有位帶女人與狗同來的,竟然和話筒那頭客戶對罵開來,達二十分鍾之久,一氣之下差點將大哥大砸進水裏。釣池頓時成生意場了——或許本身就是另一種形式的釣魚池,兵不厭詐,大魚吃小魚。不知魚在水中是否能聽見岸上的人聲,但那個下午仿佛魚也講究氣節、不食周粟——縱然魚餌用的都是最昂貴的精飼料。也可能因為來懷柔的冒牌漁夫們技術生疏,或太不用心的緣故。

整個下午,幾十個人,就像圍坐在一座根本沒有魚的池塘旁邊,擺開架式,誇張地釣呀釣卻一無所獲。縱然岸上大都是商人身份,商人是狡猾的,但魚似乎也擅長鬥智,就是不上當。這個下午的騙局形同虛設。這真是個荒誕派戲劇的下午。老人與海沒演成,全改為等待戈多了。好在大夥不分勝負。好在大夥似乎並不失望。有人拎著空水桶開車回城裏了。另一部分人則看看日落西山,擁進鄰近的飯館安享晚宴,向老板點幾條魚下酒,咬牙切齒的樣子,挺解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