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半個青春都獻給這座城市了。我的夢想與這座城市密切相關。我手持單程車票橫穿半個中國跨進它輝煌的城門時,簡直還是個樸素的少年:一個流浪的夢烘托著我在異鄉成長。從來也不曾追悔,永遠也不會回頭。李白選擇過長安,可是他回頭了。杜牧選擇過揚州,可是他回頭了。陶淵明當過彭澤縣令,也回頭了(歸去來兮,田園將蕪)……我選擇了北京作為詩歌的夢鄉,態度卻是義無反顧的——大隱隱於市,我偏偏要在這座車水馬龍的二十世紀國際大都會裏做個徹底的藝術浪子,破釜沉舟,沒有援助也沒有退路——但沒有退路本身就是最重要的精神援助。或許它嚴酷的生存壓力更能考驗一位赤子夢的結實程度?我一邊抵抗一邊加固著自己的文學夢。

我來北京是為了尋夢的,我在北京的歲月也就是造夢的過程——夢是一位浪子在這座城市安全著陸的降落傘,我憑借著它在你們頭頂飄呀飄,忽高忽低,時緩時急。夢是我青春最大的懸念,我的十年北京夢喲,無怨無悔。詩歌是我命運的守護神。我曾經把這一段生活以遊牧北京來命名。一位南方口音的遊子,在征塵漠漠的北國風光中編織著自己的浪漫主義之夢——我在想像中將其與蘇武牧羊相比擬。我沒帶地圖,卻帶著一部詩集。我沒帶鞭子,卻帶著一杆筆。在舊時代皇帝們的宮殿與陵寢旁,我放牧著詩歌的羊群,逐草而食,傍水而居。我一日三匝在北京城裏重複的遊牧,從平凡的生活中發掘出無窮的詩意,從來不曾感到過厭倦。我簡直懷疑自己是遊牧民族的後裔——或許它正與浪子的血統相吻合,隻有浪子才能從流浪中體會到類似於遊牧的心情,隻有詩人才能把生存的苦難升華到美學的境界。我是這座城市裏喬裝打扮的遊牧者,夢是我隱形的馬匹,我空氣中的家園永遠芳草如茵。我是以審美的態度遊牧於長安街上的。我曾經強調過:我不是遊客,而是牧人——這正是一位遠道而來的行吟詩人的遊牧哲學。在精神上我是將這座古都作為一片富饒的草原來看待的,踏花歸來馬蹄香,我的每一次孤獨的遊行都能得到意外的收獲——我不斷加深著對北京的感情。這使得我即使置身燈紅酒綠、鋼筋鐵骨的現代化都市,也能詠唱出不施粉黛、力求撫慰人類往事的牧歌。我願意做北京城裏最後一個田園詩人。

雙目失明的荷馬是最古老的行吟詩人,他挾著七弦琴靠賣唱乞討,走遍古希臘的七大名城,終生流浪的結果是產生了《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兩部史詩。由此可見,行吟是詩人的遊牧方式,詩人是人類社會的遊牧民族。我也是這樣要求自己在長安街上的行吟的,我願意永遠隻在這一座城市裏流浪,我要做一個自我放逐的浪子。浪子與流浪漢的區別在於,更側重於精神的流浪。浪子永遠在自己的內心流浪棗這是一般的流浪漢無法仿效的。流浪又是被迫流浪,而浪子則熱愛流——他把流浪看作某種自由的精神,才選擇了自我放逐。他在流放自己中拓寬了生命本質的美感。浪子體驗到靈魂的流浪(將之視若幸福),流浪漢隻能感受到肉體的流浪(因而作為苦難來詛咒)。一千個流浪漢裏頂多隻有一個浪子。浪子精神上是沒有失敗感的。流浪又並不僅僅是農業社會的產物。二十世紀歐美城市文學中仍有流浪漢小說,塑造了都市流浪漢的形象,正如其代表作品叫《在路上》——在路上或許是所有流浪漢性格的主題,但隻有從靈魂裏眷戀在路上的感覺的,才是真正的浪子。有些人從來不曾離開過自己的城池,但靈魂仿佛永遠在路上、在途中狂歌抑或勁舞,這同樣是城市的浪子。世界哪怕再小,也足夠流浪。我聯想到曾經作為沒有國籍的民族在歐亞太陸長途跋涉的吉普賽人(在普希金筆下又叫茨岡人),人類社會已進化到今天的地步,他們仍然不願舍棄流浪,照樣趕著大篷車候鳥般在不同的國度與地區遷徙,哪怕靠賣藝、算命、巫術換取流浪的盤纏。看來流浪也是一種獨特的生存方式(而且是最自由的),在流浪中他們才能不斷證明自己的血統,才能實現人生的最大價值。看來流浪對於真正的流浪者並不是苦行——流浪首先是其無法泯滅的天性,然後才體現為若隱若現的生命軌跡。吉普賽人是世界的浪子,地球的遊牧者,他們使遊牧的概念獲得了空間上最博大的實現。

我隻要做北京城的遊牧者就可以了。這不僅僅是空間上的,更是時間上的遊牧——當我騎著老式自行車一會兒在可並行六輛卡車的環城公路上疾馳,一會兒又抄近路深入四合院地帶窄窄的胡同,簡直覺得在橫穿北京的曆史。我是以倒溯的方式重溫一座城市的傳記。這總是給予我突如其來的靈感以及對古老文明的敬畏。我誇張的文學夢因而獲得穩固的依托,簡直可以像青苔一樣附著在遍滿歲月齒痕的老城牆上。我行吟的詩篇注定充滿懷舊的氣氛。時光停步,城市的回憶本身散發出比浪子回頭的境界深奧得多的滄桑感——城市從它榮耀抑或恥辱的刀光劍影、風鳴馬嘶的曠古之夢中驀然驚醒。我遊牧的意義在於把握城市微弱的脈搏,並區別古典與現代的衝突。

又有多少步覆匆促的路人願意對此關心呢?他們的興趣更樂於傾注於北京屬於現實的部分,在一座浪漫主義的城市,卻生活著一群現實主義的居民。城市缺乏的恰恰是遠離功利、超脫世俗的無所羈絆的浪子。浪子是要有夢想的。浪子即使迷路,也是因為夢想而迷路——並非因為自身的無知與愚昧。做個浪子,做個城市的浪子並不容易。我所理想化的浪子,應該充斥著浸透到骨子裏的浪漫,是遺世獨立的浪漫之子,而非一般意義上浪漫的模仿者或臆造者。是浪漫造就了他,而非他創造了浪漫——他在生活中的所思所想、所做所為,都近似於浪漫的化身。他的品質與浪漫水乳交融。包括他與城市的關係,也是浪漫主義者與嗬護了這種浪漫的環境的關係——他從來就不僅僅作為一般的居民或小市民而存在,浪子與小市民在精神上是相對立的。城市的浪子。浪子的城市。城市的浪子注定是在漂泊中謀求變化的,並在變化中實現自身——無論場景的變化、周圍人物的變化、時間的變化以及更重要的心情的變化。他隻有在變化中才能得到發展。浪子的城市則同樣是年輕化的,有衝動與酷愛幻想的氣質,否則它的胸襟就不足以包容如此之多浪漫的人物和浪漫的事件——它的包容性本身就堪稱浪漫的事業。法國的巴黎正是城市浪漫化成功的證明——它真正的青春期應該是在十九世紀,浪漫主義文學與藝術構成它對世界的貢獻。它也因之而永遠地成為人類社會中浪漫主義都市的象征。在漫長的歲月中,有那麼多紛至遝來的藝術浪子被其收容:從莫伯桑、左拉、巴爾紮克到對巴黎的憂鬱情有獨鍾的波特萊爾,從莫奈、塞尚、梵高、高更到畢加索、野獸派馬蒂斯,從小說家、詩人、印象派畫家、流浪琴師、時裝設計師到花腔女高音,他們不約而同地出沒於貴婦人沙龍、大歌劇院、咖啡館、街心花園以及典雅的畫廊,出沒於現實和遠方的我們的想像中……可以說,巴黎的浪漫與光榮有相當一部分是由這一係列舉不勝舉的名字所烘托的,浪子們使一座城市在人類的文明史中出名了。浪子們組合的星座也使一座城市在世界的理想中熠熠生輝。

巴黎是屬於遠方的,屬於別人的。北京則是屬於我的——屬於我的愛情。巴黎是別人的傳說,北京則是我的現實。這座城市使一位遊牧者留了下來,並且還挽留了他的炊煙和歌聲。我在北京的晨鍾暮鼓中圈閱著詩歌的羊群。我是一隻裝滿了夢想的漂流瓶,是哪一片潮汐把我攜帶到這裏又棄我而去?幸運的是,我靈魂的封條被城市果斷的手勢揭開了——長期封閉的夢想因之而獲得愈趨開闊的空間。如同邱華棟在一篇文章中形容我是生長性的作家:“一個生長著的人生活在一座生長著的城市”,我的脈搏與思想逐漸與北京趨於一致。北京是一個詩人夢想的大本營。我青草堵塞的歌喉被打開了,開始詠歎霓虹燈、斑馬線、立交橋、超級市場以及所有屬於城市文明的事物——它們在我心目中恰巧與鍾鼓樓、老城牆、胡同、四合院等古典的意象相映成趣。我是一個在曆史與現實之間行走的夢想家,一個具有雙重性格(懷舊與幻想)的城市浪子。我躁動不安的靈魂,在城市的體內遠航,在自己體內遠航——越是身臨其境的事物,在感覺中越是屬於遙遠的地方,正如美國鄉村歌曲所吟唱的“最遠的一裏路是到家前的一裏路”,這也是所有遊牧者的體會。我的存在,就是為打破市民們的懷疑:城市,也有遊牧者嗎,城市也需要遊牧者嗎?遊牧者也能在城市裏生存下去吧,他如何獲得自己的牧場、水源、陽光、鹽與食物,如何獲得自己的愛情,又如何喂養自己的馬匹與靈感?遊牧者如何保護自己的夢想而不遭到欺騙與傷害——他在現代文明中究竟屬於弱者還是強者?

我選擇了北京。北京也同時選擇了我——作為城市文明的當代遊牧者。它的古老與現代使我這個城市之子獲得了雙倍的能源。我咀嚼著它的往事構築它的未來,我又帶著對未來的期待重溫其煙雲密布的往事。對於抒情詩人來說,他所置身其中的城市也是抒情的,我擁有抒情的北京——而刪節掉它敘事的部分。讓敘事的北京回到曆史課本裏去吧,今天晚上,燈火通明,我要專門給它寫一首個性化的抒情詩。誰叫我對它的觀察與思考帶有如此強烈的感情色彩呢?誰叫我是個詩歌的浪子呢?我是長安街上的流浪之子,更是浪漫之子。我是北京的赤子哦,我的炯炯眼神,我的拳拳之心,哦,我的古典情懷與英雄情結。沒有誰能比遊牧者對所經過的地方,所經曆的人與事更富於感情的了。這是一種甚至不敢輕易回眸的感情——否則就不足以將完整的印象毫無損傷地收藏入記憶。遊牧者的愛永遠是瞬間的,但從另一個意義上理解——它更是永恒的。隻有這樣才使永恒成為可能。我不再擔心自己在北京城裏寫下的這些文字是支離破碎的了。它反而證明我的愛是狂熱而完整的。我對北京的愛,是一張個人化的北京地圖——我的足跡與文字,以及生命中十年的時光,曾經覆蓋了完整的北京。我是個北京的尋夢者。這就是我朝夕擦拭而永葆童貞的北京夢。在夢中我看見了自己一位遠道而來的遊牧者,一位四海為家的詩歌浪子,在北京城裏安營紮寨,以紙張為帳篷,以馬鞍為枕頭,以筆為旗,以步代車,對酒當歌……

北京歡迎你

我來北京沒多久,正趕上舉辦盛況空前的亞運會——從此北京地圖上增添了一個叫亞運村的地名。全城洋溢著張燈結彩的節日氣氛,各條街道的居委會都搬出平日裏庫存的旌旗和燈籠,沿著人行道、四合院地帶或高層建築的現代化小區精心地布置——機關大院與商業網點的門廳更不在話下;許多約定組成的群眾性活動場所(譬如工人體育場)有少年軍樂隊訓練、本地老太太扭秧歌等等,呈現鑼鼓喧天的局麵,酷似迎接北京解放時的紀錄片;商店熱銷的貨物商標大多印有“亞運會指定用品”字樣;交通重要的十字路口甚至構築起以無數花盆架設起的花壇或比人還高的大花籃,據傳說從郊縣的暖房裏抽調了幾百萬盆鮮花——其中以菊花居多,因為正逢菊花上市的節令,我漫步花叢,聯想到黃巢“滿城盡是黃金甲”的詠菊詩句……

現在回想,最令我這個外鄉人感動的還不是這些,而是眾多流行的標語中的一條:“北京歡迎你!”我走過東四十條的立交橋,看見路邊站立著一隻以熊貓盼盼為原型的仿真大布娃娃,它身後階梯分布的立體花壇,正用不同顏色的盆花拚接出這五個漢字——我的心不由自主地顫栗了,仿佛聽見鮮花在異口同聲地對我說:“北京歡迎你!”作為首都的代表,它們在

向我(當然也包括所有遠道而來的客人)致以親切的問候。從這一瞬間開始,我作為離開故鄉

的人,對北京這座禮貌的城市充滿好感——這種心情至少一直維持到今天,我寫一部書作為

必要的報答。

北京歡迎你!這條標語我還在天安門廣場等其他場合的廣告牌、宣傳欄、燈飾甚至學生的文化衫讀到,仿佛通過不同的形式表達著一種禮儀——在這平等且溫和的語氣中,北京,是擬人化的。它以主人的身份向世界表態。那時我剛以流浪的狀態來到北京。我來到北京,舉目無親,繼續流浪,如魚喋水般體會著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借用餘華說過的話:北京對於我是一座別人的城市。在別人的城市裏,我尋找著自己,以及自己的光榮和夢想。我意識到自己與北京是有距離的的——譬如我南方的口音就是無法掩飾的證據,甚至一個問路的人都能察覺我真實的身份:外省人。作家古清生曾以一篇《帶著方言闖北京》描述過:操練北京話的失敗令我尷尬和憤怒。請教先我來京的老鄉田柯:你學不學北京話田柯神采飛揚地說:

我不學北京話,有成就的人多半不說北京話。此言大娛我意也!我們這群外省文人聚飲時便

放棄弊腳的普通話了,嘰嘰喳喳,像來自不同地域的鳥類會合在一座樹林裏,好自由喲,好

輕鬆喲——不用再戴著鐐銬跳舞了。語言隔閡所造成的心理障礙,曾經是許多外省人初來北

京時不必要的精神鐐銬。我也變得大言不慚:詩人毛澤東一輩子都說湖南話——包括他住進

中南海以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他在天安門城樓上說的這句話(帶著濃重的口音

),多瀟灑呀,半個世紀後還在北京的上空回蕩。

又有人傳說,一口秦腔的賈平凹就是因為說不慣普通話加上不願意更換語言環境,才不怎麼原來北京的——咱們幹嘛要為母語而尷尬呢由此可見,環境的變換曾使我們這些外省人加倍地自尊。實際上不久以後便感覺到:北京是較少方言歧視的都市(古清生的原話),因為它本身就帶有移民化的色彩,每一個朝代它都吸納著來自其他地域的新生力量。至於所謂的方言隔閡,馬可·波羅來元大都時就存在了。

北京歡迎你! ——我佇立在東四十條的立交橋上傾聽著鮮花的聲音,覺得它肯定是用普通話說出的,像電台的女播音員,又如同一群唱詩班學生的童音。我看看周圍,沒有其他行人,這麼說我就是問候的對象了北京在問候我嗎當然,那時候風塵仆仆的我遠沒有今天的自信,我既感到安慰,又不無遲疑:北京歡迎我嗎北京真的歡迎我嗎北京歡迎的是我嗎要知道我隻是它最不起眼的一個客人呀。我是否沾了亞運會的光了但我還是領了這份情。我將它視若世界對一位流浪者的關懷。許多年過去了,這座城市確實成了一位遊子的第二故鄉,剛來北京謀生時的艱難困苦、喜怒哀樂都混淆於遙遠的背景。惟獨這個細節我難以忘懷。那時候,我正站在北京的門檻上,這句話打破了我與北京的一紙之隔。亞運會期間,電視日夜直播各個體育場館裏的比賽盛況。我沒有家也就沒有電視。我是個沒有電視的外鄉人,也就沒有觀看(那種參與的快感似乎離我很遙遠)。但漫步在張燈結彩的北京大街上,我忽然誕生了一種非同尋常的使命感:這畢竟是我來北京的第一個節日,我也是一位比賽場外的選手,

正弓背守候在北京的起跑線上,聆聽著發令槍。一位外省的詩人就要奔跑在北京的跑道上,

渴望刷新它文學記錄——我的文學夢是屬於北京的。兩種競爭在這座城市同時進行:一種是

全社會的,一種則是個人化的——我要超越自己;他們在比賽瞬間,我卻要比賽永恒,這或

許就是體育與文學的本質區別。我仿佛看見,魯迅跑到前麵,老舍、沈從文、艾青也跑在前

麵,所有的人都跑在我的前麵,我要追趕他們——哪怕做個追隨都也是光榮的。光榮與夢想

,屬於亞細亞(亞運會歌曲),屬於你也屬於我。因為北京歡迎我,歡迎我的參與與加入。北

京的跑道,對一位外省青年敞開了。

現在還遠遠沒到我衝刺的時刻。也許,我永遠也沒有衝刺的時刻——我最終將成為這座城市的失敗者,或自身夢想的失敗者。我至今還在紙上跑啊跑,在北京的街道上跑啊跑,我的馬拉鬆遙遙無期。這是一場沒有裁判的比賽,但讀者就是我的觀眾。如果你讀到這部書的話,願意為我喝彩嗎我正從你的眼前跑過。我重複地在方格稿紙上跑啊跑——寫作對於我就是命中注定的奔跑,我沒法停下來,我不願意停下來。這是一場世紀的奔跑,接力棒從魯迅、沈從文、老舍、錢鍾書的手上依次傳過——文學的火種需要它的傳人,我閱讀前輩的作品就聽見響徹世紀甬道的足音,戰鼓般令後人熱血沸騰。可能我永遠觸摸不到那根神聖的接力棒——又有什麼關係,我的助跑本身就在為曆史加油。北京歡迎我。文學需要這種的參與者,參與本身就是精神的勝利。在北京的街道上,沒有多餘的人。我在北京的地圖上跑啊跑,從亞遠村跑到東四十條,跑過阜城門內的魴故居時行注目禮……魯迅在北京城裏寫過《狂人日記》。文學歡迎我這樣的狂人。這部書,權當一份文學狂人的日記吧。我在紙上奔跑,我像《阿甘正傳》裏的阿甘那樣固執地奔跑著,我像《何Q正傳》裏的阿Q那樣狂熱地呐喊著,拒絕彷徨。我目空一切,我快步如飛。誰能取消我跟大師們賽跑的願望與資格隻有這樣,才能跑得快呀。如果不允許的話,那我就跟自己賽跑唄。我不羈之靈魂仿佛要衝出肉體,我不甘示弱的心啊仿佛要衝出胸膛……

應該感謝那個日子。在亞運會期間我來到了北京。當整個北京城乃至全中國都醞釀著體育夢時,我一位遠足的外省詩人,卻在北京的街道上,做起了自己的文學夢。所以對於我個人來說,這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我沾了亞運會的光,那段時間花團錦簇的北京舉世矚目。當然,我是大街上最不起眼的一位行人。一位背負行囊的夢想家——如果夢想也不失為一筆無法估價的精神財富的話,那麼,我不承認自己是這座城市,這個節日裏的無產者,我可以把自己既樸素又高貴的夢想奉獻給它——作為見麵禮,報答這座好客的城市。如果在這座城市開設一家夢想的銀行(這本身就是一個夢想,或關於夢想的夢想),會有多少外省人的夢想儲蓄在裏麵呀,多少遠道而來的外省人夢想在這裏兌現自己夢想的價值——在這樣一個世界上,有夢想的人才是真正的精神富翁。但門匾上一定鐫刻著:“北京歡迎你!”北京歡迎你用夢想來投資。在那個日子,北京夢想的銀行對我——一位外省的客戶,敞開了。種植夢想比種植任何農作物還要偉大,還要艱難。在自由地夢想同時,還要付出實際的耕耘。所以真正的夢想家,應該是對自己的夢想負責的人,並能使之兌現甚至增值的人——哦,夢想家,夢想的銀行家!

也應該感謝亞運會。體育的感染力征服了每一個觀眾,在那特殊的節日裏幾乎沒有局外人。

譬如,它甚至使大街上一個文人的夢想也增添了幾分英雄主義色彩。我相信自己來北京後做的第一個夢,絕對不是夢。隻有強者才會做夢,強者的夢才是真正的夢。我相信自己文學的夢想絕對不是文弱的夢想。我在夢中奔跑,我在夢中與現實競爭——這就是一場為夢想與現實而舉辦的露天比賽。夢想與現實在拔河、在賽跑。我隻是一位個人化的選手,孤獨的選手——但我並非真的孤獨,實際上我是一位追夢者,夢是我真正的對手。在眾人之外,在時間之外,甚至在現實之外,我為自己舉行了一場孤獨的運動會。一個人的運動會。

放眼整個二十世紀,北京都是一座對時代與曆史負責的城市,北京人對社會活動(包括政治、文化、體育)保持著非同尋常的熱情。這種激情表現為參與意識,而自發的參與意識甚至普及到街頭巷尾的百姓平民身上(雖然北京市民素質的結構是多層次的)。具有創世紀意義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策源地之所以在北京,就是有力的證明——至今,北京有一條街道(毗鄰北京大學舊校址)還以五四大街命名。五四遠矣,我雖未逢其時,但1990年舉辦亞運會的盛況還是趕上了,各階層市民不約而同表現出來的激動與自豪感,使我這個剛剛躋身其中的外鄉人都仿佛感受到一種古老的傳統。這是一座血濃於水的浪漫城市,正如我在初次進京的日記中描述過的那樣:北京似乎永遠洋溢著節日的氣氛——哪怕在一個最平凡的日子裏。再沒有什麼地方,能具備像它這樣的情緒與感染力了……轉眼,那屆令全民振奮的亞運會也已遙遠,但從北京地圖上拔地而起的一片新城——坐落於北四環路的亞運村,在人民的記憶中保留了下來,並且不斷對現實施加著影響。一方麵,亞運村本身就是一座無字的紀念碑——紀念這座城市當時的熱情與自豪、光榮與夢想;另一方麵,圍繞著鱗次櫛比的大型體育場館,商廈、飯店、停車場、娛樂城、高級公寓林立,賓客雲集,一座最現代化的新村誕生了——仿佛特意為北京城陳舊的曆史提供參照的範本。這種影響甚至延伸到亞運村以北十幾公裏的遠郊縣,那兒的房地產也跟隨著漲價,蓋起了不計其數的花園別墅(主要為客商、本地的款爺、娛樂圈名流,抑或高薪白領階層提供的)。有人驚呼:亞運村一帶,已成為北京城的第一個富人區!

正如海澱是學校區,前門是商業區,建國門是使館區,城南是老市民區一樣,年輕的亞運村,被定位為富人區——城市貴族與當代英雄們的聚居地。我繼續夢想:如果亞運村在未來的歲月裏接納越來越多的文人(在其村民中尤其不能沒有藝術家),如果文人的數量與商人相比不至於處於明顯的劣勢,那麼,我們民族的文化則幸運與強盛了。物競天擇,文人不應該甘為社會的弱者或落伍者,更應該調整競技狀態,做一回強者夢。這同樣有可比性的運動:文人與商人的競爭,精神與物質的競爭,說到底都是人與人的競爭。或許,體育也能給文化一定的啟示。在北京的街道上,即使散步,在和風細雨中散步,我的思想也在奔跑,在呐喊,在喝彩,在尋找任何可能的對手。一個散步的思想者。一個思想者的散步。

北京人的體育熱情在亞運會期間達到了高峰——但是,它在此前此後的日常生活中一直持續著。我下班路過工人體育場,經常遇見車輛堵塞,門前擠滿了以守株待兔的焦渴等票的青年,有開著警車趕來的警察維持秩序,不用問我就猜測出:今晚又有足球賽(或其它運動會)。一次球賽在北京城舉行,相當於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但每位體育愛好者內心的烽火台卻提前點燃了。我不是球迷,但我尊敬球迷的宗教。這是值得廣大文人借鑒與模仿的強者哲學和尚武精神。當球為扣人心弦的一記好球喝彩時,我則為球迷的癡情喝彩——在目前這個時代這簡直是神曲,是介於人神之間的“半神”(英雄)狀態,在目前這個時代,連愛情都很難達到如此的純粹。隻有超功利的激情,才能令人不飲自醉。小小的球上密布著神經啊,不踢就癢,一踢就痛,但痛癢之間亦潛伏著巨大的歡樂。足球賽是北京城裏平民化的狂歡節。人類的虔敬仿佛在觀看神的比賽。神的運動會使足球運轉,亦會使地球運轉——用詩人徐敬亞的說法,小球轉動大球。我則與筆遊戲,自娛自樂——筆杆上亦有著我個人企圖扭轉的乾坤,這是一架以夢境撬動現實的精神杠杆。我正在使勁呢。我正在尋找、挑剔生活的破綻,期待爆一個冷門。

我剛來北京時還遠遠把握不住這座城市的規律。我有一次從三裏河去東單辦事,在孤獨的站牌下等待了好久,一位偶然經過的行人告訴我:“這趟公共汽車停開了。”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正納悶呢:是否發生什麼事情了第二位行人提供了答案:每年春天這一天,北京舉行全城馬拉鬆運動,長跑隊伍經過的沿途路線機動車繞道而行,公共交通也暫時中斷。我隻好步行,剛走上長安街,馬拉鬆隊伍迎麵過來了,跑在前麵的運動員背心短褲,熱氣騰騰地穿行在料峭寒風中,跟在後麵的群眾則近似農民暴動,熱鬧非凡——每年這一天,他們可以享受不用規避車輛在長安街(中國的1號公路)縱情奔跑的自由。甚至不斷有路邊圍觀的群眾加入。據說每年北京的馬拉鬆長跑,都有幾千位選手(包括外國人)參加。我仿佛目睹了一支夢之隊,長安街上的夢之隊。北京城裏居然有這麼多的追夢者。這是一幅頗為壯觀的時代畫麵——我在一首詩裏寫過:這支隊伍簡直是從古希臘跑過來的。從雅典到北京——人類的馬拉鬆喲!我忽然為生活在這座衝動的城市感到莫名的幸福:我並不孤獨,所有人都在奔跑,在自己的路上大步流星——這是一種停不下來的趨勢,一種熱愛運動的生活。甚至生活本質,在他們心目中都是一場偉大的運動。誰也不甘心成為落伍者——哪怕跑得最快的人隻有一個:甚至不能說他在領導著群眾,恰恰相反,是後麵的群眾在推動著他。作為一個遠足而來的外省文人,這座城市的集體精神與魅力怎能不感染我雖然我有自己的跑道與奔跑方式,但我仿佛看見,魯迅跑在前麵,老舍、沈從文、艾青也跑在前麵,所有的人都跑在我的前麵——我是這座城市的遲到者,我要追趕他們——哪怕做個追隨者也是光榮的。我所假設的已是一場時間的長跑了,在世紀的馬拉鬆中,北京歡迎著任何人的加盟。每個人都可以成為長安街上的夢之隊的成員。我奔跑的精神,是北京啟發並培養的。奔跑的精神甚至比奔跑的速度更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