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淵潭
北京的秋天,我隻有一個願望,那就是把離我最近的一片梧桐落葉,彎腰撿起來,夾進書裏。誰叫我是這個秋天的散步者呢
樹葉上沒有署名。我隻能把它當做錯投的匿名信來看待。秋天的郵局是露天的,林蔭道上,鋪滿金燦燦的落葉。那麼還有什麼不能公開呢——譬如我內心小小的願望。在清風颯爽的北京街道上走過,我簡直相信自己是富有的。我不敢穿帶鐵釘的皮靴,不知為什麼,總覺得它帶有殖民主義色彩,嗄吱嗄吱踐踏橫陳的落葉——它會疼的。秋天也會心疼的。穿一雙輕軟的布鞋在風景中散步,我以為靈魂也是飄浮著的,就像那搖搖擺擺、被風從地麵卷起的朽葉,仿佛在向堅持者敬禮一樣。
陽光燦爛的花園,老人在空地上下棋,來自外省的流浪畫家在寫生,而情侶在幽靜的角落無聲地擁抱——仿佛戰爭、旅行或災難就要使他們告別一樣。這就是秋天裏的愛情給人造成的錯覺。所有發生在秋天的故事,都會使人內心單薄的紙張,被看不見的手揪動得繚亂。誰叫我是北京的過客,是一個多愁善感的散步者呢我和上街後遇見的第一位行人,是有緣分的——哪怕他服飾古怪、表情生硬,總有誰在安排他迎麵走來,提醒我正置身於城市裏,置身於別人的城市。秋天,異鄉的秋天,你為什麼擦肩而過卻沒認出我呢
看來隻有落葉能證明我的身份了。旋舞的象形文字,遮蔽視線,抵觸我缺乏保護的靈魂。這位衣裳襤褸、口音模糊、緊握的拳心隻有幾枚銅板的青年是誰呢,他的根在哪裏,他為什麼來到陌生的街道承受風的捉弄又一個饑餓的秋天,煙消雲散,我開始懷疑自己是異鄉最後的堅持者,守衛著虛構的陣地。我在紙上生一堆暖昧的篝火,烘烤長滿青苔的名字、潮濕的鞋墊、孤獨以及怎麼都不忍拋棄的詩歌。
幹糧已經吃完了。火種快要熄滅了。上帝死了。沒有救世主。我鞭撻自己穿過落葉覆蓋的大街小巷,連影子都要消失了——那麼我還能留住什麼呢,時間、幸福抑或憂傷北京是一座別人的城市。秋天對我類似饑餓的感覺。已經記不起來了,那是我流浪經曆中的第幾個秋天,白晝睡覺,夜晚寫詩,黃昏時則在玉淵潭附近的林蔭道上漫步,不是為了尋找食物、靈感、曬幹的劈柴或愛情,而僅僅舔拭自己的傷口。遙遠的秋天,邊緣是鋸齒形的,我是靠舔拭傷口而忘掉饑餓與苦難的。我的詩是寫在蒼白的繃帶上的。
連自己都不敢重讀那疼痛的秋天,那十一月梧桐樹下一張憔悴的臉。公園最盡頭的長椅上,隻坐著我一個人,塞滿書本、舊衣物和詩稿的牛仔布行囊默默陪伴著我。一片樹葉落下來了,碰撞著我風塵仆仆的衣袖,又一片落下來了……我一動不動,像城市角落一座失傳的雕塑。我簡直覺得落葉快要堆積到我膝部。我隻有一個願望,那就是把離我最近的一片梧桐樹葉撿起來夾進書裏。如此簡單的一個彎腰動作,耗費了我一生的決心。
創傷在愈合。記憶在恢複。夜幕低垂,華燈怒放——我的腦海裏陳現同樣的景觀。從那以後,我仿佛是秋天的逃犯,所有秋天在我心目中充滿悲劇感。秋天是一個名詞,它卻以虛擬語氣安慰著我、吹拂著我。這簡直是無法推翻的敗局——落葉是時間的俘虜,秋天收容我就像收容一枚流浪的落葉。而我卻從鋸齒下奪回自己:用殘損的手掌,拚接坼裂的骨頭,用眼淚清洗傷口,用詩歌取暖——在秋天的債券上,我用自己贖回自己……1990年的北京,離我一紙之隔。那是十一月,玉淵潭還沒結冰,稀疏的遊艇在湖心打轉,農舍的窗台上已晾曬儲備過冬的大白菜——那是北京惟一不收門票的公園。
三裏河
去三裏河看一位朋友,她住在計委宿舍區,院內有眾多的梧桐和環繞樓群的花圃。花圃左右有一群學齡前的兒童端著塑料槍打水仗。我們小心地繞過那些穿花褲衩的莽撞的身影,趕緊規避到旁邊的林蔭道上。朋友無奈地笑了:“這一陣我到哪兒都能看見孩子。北京怎麼到處都是孩子”孩子本身是世界的一個組成部分,這沒什麼值得奇怪的,關鍵在於我們長期忽略了他們的存在。我們眼中的世界是成人的世界。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夥伴或對手,大都是成年人。所以那些真實的兒童,在我們視野中反倒影子般虛幻飄忽。
馬路牙子上有幾個揮蒲扇的退休老者在下象棋,進行一場無聲的戰爭。再遠處的街心花園裏,三五個戴紅袖章的居委會老太太推著嬰兒車邊散步邊聊天。世界真安詳啊。今天是星期一,又是正午,大院裏的成年人恐怕都去遠處的機關或工廠上班了,隻留下了老人和兒童。我第一次發現,眼前的世界,居然全部是由老人和兒童構成的。我簡直懷疑自己來到生活的大後方。
我真應該仔細觀察他們,了解這世界的另一半是怎樣的模樣。平日裏我對他們的關心太少了。
老人那布滿皺紋的臉,是一部我不忍卒讀的舊書。我弄不懂他們那缺了牙齒的幹癟嘴巴,在徒勞地咀嚼著什麼。也許是往事。路遇老人,我覺得看見了世界的過去,或過去的世界。每個人的記憶,堪稱個人化的曆史;而曆史,則是整個人類的記憶。如果所有的老人失蹤,記憶就會中斷,就會黯然失色。一個沒有記憶的世界是可怕的。老人代表著世界慈祥與豐富的那一麵。
不知已有多長時間了,我很少麵對兒童清澈見底的眼睛。他們的天真,反襯出我作為成年人的混濁。在天真麵前我是永遠的失敗者,因為唯獨這種品質是我無法模仿的。這植物般在城市裏生長的兒童,是未來的人類;從他們的眼睛裏我能看到人類的未來。他們終將接替我們成為城市的主人。我們實際是在麵對自己未來的替身。
就像此刻,在北京三裏河的計委大院,我與一群兒童與老人狹路相逢,不由自主地側過身子,給他們讓道。我同時目睹了世界的過去與未來。此刻,我眼前的地平線上,隻有兒童在奔跑,老人在憩息。這是生活的大後方。成年男女都上前線去了——成年人忙碌的世界,是生活的快車道。
於是我不禁幻想,如果一座城市,隻有老人與兒童,將呈現怎樣的局麵那無疑是和平主義者的城市,減少了欲望、鬥爭、猜忌與喧囂,生活的天平開始傾向於仁慈與閑適的一麵。一座隻有老人與兒童的城市,也肯定是一座沒有警報的城市,與世無爭。兒童是這個世界真正的無產者,老人則是記憶的富翁——從兒童身上重溫天真,向老人學習睿智,我帶著這樣的念頭跨進虛構的城門……
紅牆
我喜歡在紅牆上散步,從南池子至新華門,有一溜紅牆——與長安街平行。大街上車水馬龍、紅綠燈下的交警忙得不亦樂乎,轉身、立正、揮手、再轉身……動作標準、嚴明,像牽線木偶。路北側的人行道,因為有綠樹紅牆的掩映,反倒顯出幾分幽靜。一看見那中國特色的紅牆,我便淡忘了市聲塵囂,仿佛進入時空倒流的隧道——緊貼著高高的紅牆散步,陽光把我的身影投射在寬銀幕的牆麵上。這是一個人的遊行,一個人的皮影戲,我一邊行走,一邊欣賞,不僅能找到自我,分明還能找到那過去的王朝的影子。在那時候,我離中國明清以來的曆史很近——而這段曆史,簡直是由權威的紅牆所聯係的。天安門相當於這條紅色鏈條上的一把巨鎖——連兩側的露天禮台都被刷成紅色了,紅色的台階與座位,而那一位位黃袍加身的皇帝,都曾經是打開天安門的金鑰匙——隻不過他們更喜歡奉行閉關鎖國的政策。國門之鎖,一度都快要生鏽了。幸好每換一個朝代,紅牆都要重新粉刷一遍。這燒得通紅的鎖鏈。是誰給了紅牆至高無上的威信
1644年,有個叫李自成的陝北農民,曾憑借匹夫之勇衝到紅牆下,離皇帝的寶座隻有一箭之地。可能是為了發泄對舊體製的仇恨,李闖王向紫禁城的門樓射了一箭,據說午門的牌匾上留下他的箭鏃——也算是一個草民給紅牆的紀念品吧。不管怎麼說,李自成曾經到此一遊。
大約又過了200多年,紅牆懷著複雜的心情,送走了最後的一個皇帝。從此紅牆裏不再是皇帝私人的深宅大院了。禦用的宮殿、宗廟、園林,紛紛改作公園。一牆之隔,不再是兩個世界。紅牆下的哨兵,表情也顯得謙和了許多。一向宣稱君權神授的紅牆逐漸演變成民主之牆。
林語堂曾比較過中西建築的色調:“西方宮殿建築中色彩的運用不很明顯,如凡爾賽宮和漢普頓庭園……歐洲宮殿的主要色彩,像凡爾賽宮,似乎都呈流行的白色或是一種顯示時代榮耀的暗黃色、灰色。它們在綠樹的環繞下,襯托在綠地中,顯得極其美麗。相反地,北京的宮殿及其附屬建築,被建築師們設計得色彩繽紛。”紅牆就是最明顯的例子。中國的皇帝似乎很講究給自家圍牆加上人為的顏色(而且是醒目的紅色),給民眾的視覺造成了刺激的效果,不僅標明此乃禁地,而且烘托出某種尊貴的地位。紅色,也就帶有符號的意義。紅牆是為了陪襯黃袍的。紅、黃、綠,都有大富大貴之氣。紫禁城的琉璃瓦,大都是黃色與綠色的,與紅牆相映成趣。在顏色上,皇帝也一統一天了。相比之下,江南民居的白牆黑瓦(蘇州是最典型的了),則顯得樸素與謙卑——像草民菜色的臉。除了皇帝,全中國的老百姓仿佛都患了貧血症。
其實紅牆本身是無辜的,隻不過被封建的帝王借用為麵具。迷信紅牆,是曆史自身犯的錯誤。
我在民主時代的紅牆下散步。隔牆有耳,傾聽著遠去的腳步以及冗長的回聲。值得慶幸,紅牆已恢複了本色,僅僅作為中國曆史的象征,供你我憑吊。我仔細辨別著紅牆的色澤,既非朱門酒肉臭之朱紅,又非今日消防車之火紅,更不是紅袖添香之粉紅——這是一種特殊的紅色,沒有一點俗豔的感覺。在色譜上它確切的名稱是什麼姑且將之命為中國紅吧。有一種國產紅葡萄酒,就叫“中國紅”——多好的名字啊。看見逶迤的紅牆,就會聯想到古老中國。
中國人為什麼崇拜紅色恐怕因為它是血與火的顏色。血意味著人性,火則象征著權力,不曾是君權還是人權。中國的數千年曆史,正是從血與火的道路走過來的。巍巍紅牆,沐浴過太多的腥風血雨,又經曆了太多的刀光劍影,乃至炮火硝煙。一座無字之碑。
幸好社會進步了,像我這樣的一介草民,也擁有了在紅牆下自由散步的權利。古詩裏有“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的句子,將其獻給北京舊時的宮牆,倒也別有一番深意。
北京姑娘
目睹北京姑娘適合走在大街上,而且最好是寒風凜冽的冬日大街上。因為身材高挑,所以足蹬皮靴、身穿風衣或羽絨服的城市女獵人裝最能烘托其魅力。若是臉蛋凍得紅樸樸,偏偏還手執一根冰糖葫蘆,邊走邊旁若無人地說笑,那就更像了,且增添幾分童趣。看著她們長發飄飄地迎麵走來,整個冬日的布景頓時變得溫馨又活潑,你簡直會下意識地側身讓路的。
北京姑娘的道路,似乎向來就應該是暢通無阻的,一條可以載歌載舞的金光大道。她們即使在露天的大街上(以及一切公共場合)閑逛,都像置身於自己的家庭中一樣逍遙。她們無形中已把自己當作這座城市的女主人了(一群年輕的女主人)。所以她們看待周圍的一切事物(無論政府大樓、五星飯店、前朝皇帝的宮殿抑或歐美大使館),其目光都是平視的。你很難從她們的眼中發現崇拜、仰慕、好奇、驚訝之類的神情。該見的世麵似乎已全都見過了。因而北京少有真正的追星族。沒準她們的熟人中就有誰是大明星,或者,她們經常有在商場、酒吧、音樂廳或賓館撞見某明星的機遇,已達到無動於衷的境界。
我初來北京時正逢冬日。大街上的姑娘們給了我這樣的第一印象。從此我想起北京姑娘,就覺得她們最大方。如果你偏愛靜止的美,最好去找園林般雅致的江南女性。北京姑娘一貫的作風都是落落大方的,甚至有點大大咧咧。她們不是溫室裏的花朵,仿佛天生就是在露天的環境裏成長的,離太陽最近,保持著挺拔的身軀與健康的膚色。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她們是全中國最典型的大家閨秀(與小家碧玉相區別),是首都的女兒,擁有外省婦女所難得的開闊的視野及非凡的自信。
她們不相信神話,隻相信自已。相信自己的所在,就是世界的中心。她們確實已經把北京這座國際大都會當作自己的家長。正如她們知道每天上班時路過的那一係列著名的建築物,天安門廣場、人民大會堂、中央電視台,就是這個泱泱大國的屋脊。北京姑娘的所謂貴族氣質,就是這樣在耳濡目染中培養的。尤其值得讚美的,是她們在高貴中不高傲,甚至還有幾分俠氣。她們接人待物比較慷慨、豪爽、幹脆利落,不掩飾自己的觀點,講原則,並且嫉惡如仇,或許是受其父兄的影響司馬遷早就說過:燕趙多慷慨悲歌之±。
自然,當代的北京姑娘,不同於清朝的還珠格格。格格,即王爺的女兒,也與老舍〈駱駝祥子>裏的虎妞大有區別。不管她們從小在胡同裏長大,抑或養尊處優地生活在機關大院,一旦走在大街上,她們的神態總是那麼平靜,你從她們眼中肴不見一點往事的影子,仿佛一到成熟的年齡,她們就與這座現代化都市水乳交融了。北京構成她們共同的血統。你不會覺得姑娘們隻是街頭的風景、水麵的浮萍,她們的氣質與北京的精神達成了統一。
擠在公共汽車上。或在其它社交場合,我喜歡聽北京姑娘說話,吐字標準,語音清晰,個個都像播音員。而且隨時能夠打開話匣子,事無巨細聊個沒完,在北京落戶是幸福的,可以每天親耳聆聽這聲情並茂的廣播,北京姑娘的交談方式很有特色,講什麼都像是親身經曆,且不乏幽默感為調劑,這簡直是文學筆法,京腔京韻特適合作如此渲染,其父兄影響,北京人以能侃善辯著稱。
我到北京一家出版社工作,第一年在校對科鍛煉,校對科皆是女同胞,每天說笑聲不斷,我算是領教了她們的口才,有春秋戰國時縱橫豪邁的遺風。談鋒犀利,使你有一點點疼,有一點點癢:還有一點點被點穴後的酥麻與快感,你會越來越佩服這種聰明才智:她們是如何從生活中,從自己和別人身上,發掘出如此之多的笑料
北京姑娘,伶牙利齒,而且她們的大腦中也有一架運轉得飛快的齒輪,那是咬合思想的,這使她們的語言與思想同步,由此可見,北京姑娘是為快樂而生的。
她們掌握著一門快樂哲學。快樂才是其生活的最高價值。視名利如浮雲,卻以快樂為靈魂。所以北京姑娘給我的印象除了自信,就是樂觀。她們是因為自信才樂觀呢,還是因為樂觀才自信我一直沒有找到確切的答案。因而她們身上的自信與樂觀,也水乳交融,仿佛天生就具備的。我隻能將之歸納為城市的功勞:身為北京的女兒,是城市賦予她們以與自身同樣性格特征,使她們成為陽光型的女性,少有憂鬱與陰影。她們畢竟是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裏長大的,清澈、真實、透明度很高,如同水與鏡子,乃至天空。和具有水與鏡子的品質的女孩相處,你會很輕鬆的,沒有過多的心理障礙。她們身上的自信與樂觀,很容易感染你,仿佛也被你分享了。在這座城市裏,你永遠覺得天氣很好。
北京姑娘是看電影、談戀愛、逛商場、聊天、演小品、商業合作乃至出門旅遊的最佳夥伴。尤其是聽她用標準的普通話跟你談情說愛,會有正宗的感覺,怎麼就跟配樂散文似的或許,北京姑娘本身,就是散文化的女性吧。抒情、議論、敘事皆宜。
我與北京老市民階層的最初交往始於來到這座城市後的第一次戀愛。在此之前的社交圈子主要是跟我身份相同的自外地進京的大學畢業生及流浪藝術家群落。本單位的領導與同僚們雖說也是北京人無疑,但大多數是建國後進京的,或是建國後進京的那一批幹部與軍人的子弟,至少三代以前都生活在外省,從嚴格的意義上仍然該稱為北京的新移民及移民後裔。他們住帶暖氣的樓房(甚至需乘電梯上下,)講普通話,喝綠茶,卻畏懼二鍋頭,沒有太多的往事,文質彬彬,找不到一點我想像中的幽默、樸素、粗獷的老北京的影子。或者說,他們大多是現代化了的北京人,遠離傳統與風俗。
直到我愛上了一位北京姑娘,才仿佛介入了這座城市裏的另一種生活。一開始我也沒關心她的家世,隻覺得她穿衣服不華麗但很幹淨,說話的語調很順溜,兒化音較重,喜歡使用一些生動的本地俗語(譬如半開玩笑地說我“蔫好”,即暗壞之意,半是貶半是褒),跟我日常聽到的普通話存在著明顯的風格差異,簡直是銀鈴般的嗓音。我很快就在這種音樂中醉倒了。我很快就鼓足勇氣追她了。
記得第一次在樓梯拐角處的陰影裏強吻她,她掙脫了,無奈地罵我一聲“壞蛋”,但是很快就原諒我了。她很快也就把我當成愛情的候選人,不時親密地讓我幫點小忙什麼的。有一年聖誕節看完夜場電影,她不敢一個人走夜路,讓我送她回家。我們轉乘的公共汽車一直向南開,最終停靠在一個叫做白紙坊的站台。我大致能回憶起這個地名在地圖上的位置,知道到城南了(城南舊事挺有名的)。這是我第一次進入城南的“老區”,進入胡同與四合院構築的古代迷宮,是我第一次體會到來自建築學意義上的衝擊與感動,而且是在一位滿口清脆京腔的北京姑娘陪伴之下。
這也是我來北京後的第一次戀愛,年輕的愛情與古老的建築無意間被命運排列在一起也並不遜色,因為它們同樣是在塵世間追求不朽的事物。女友讓我用打火機照著她拿鑰匙開門,我借著火光留意了一下門牌:“白紙坊東街櫻桃胡同28號”,這簡直是懸在我頭頂的一行古詩啊。
這也是我來北京後第一次愛情的標題。然後我們就順利進入眾多造型雷同的四合院其中一座的內部。站在栽種有石榴樹的黑暗的庭院裏,能看見迎麵的正房亮著燈,女友的一家人都坐在客廳裏等待她的歸來。
女友落落大方地把我以朋友的規格介紹給她家人,她母親首先感激地說早知道有我護送就不用擔心了,隨即招呼我在藤椅裏坐下,又在低矮的茶幾上擺開一圈小酒盅般的茶杯,端起沏好的茶壺倒茶。我抿了一口,品出是茉莉花茶,老北京人頂愛喝的。在我品茶的過程中,她母親一直目光閃爍地打量著我。而她父親點頭之後隻是眯眯笑著,盤著腿坐在長沙發上聽手捧的半導體裏的京戲,以後常去她家就發現,她父親話不多,與人交往大多是憨厚地笑著(他臉上似乎隻有這一種表情),卻是個癡迷的票友,一生中最大的享受仿佛就是在自家的庭院裏養養鳥、澆澆花、哼幾段京戲——對於他就是陽光燦爛的日子。我當時就覺得她父親身上有旗人的遺風。後來一問,果然是滿族人。而且跟老舍一樣,祖輩屬於正紅旗。
那天喝完茶已是後半夜了,公共汽車不通了。女友的母親執意挽留我天亮後再走,並說空著的西廂房專用來接待來訪的親友過夜的:“你沒在四合院住過吧?那就住一晚唄。”她的慈祥與熱情一下子拉近了跟我的距離。西廂房的擺設極簡單,也就一架舊式雕花木床和幾件老家具,但跟其他房間一樣有土暖氣管道(由灶房統一燒蜂窩煤供暖),暖洋洋的,跟室外西北風的呼嘯構成鮮明對比。那天夜裏我居然有點失眠了,因為從天而降的愛情的幸福?因為暖氣燒得太熱了?抑或因為換了一個陌生的睡眠的環境?
這確實是我在老北京的傳統民居裏住過的第一夜,我的第一個古色古香的夢。房子的年齡比我的年齡要大得多,它簡直像個溫和的老人,嗬護著一顆遊子的心。熄燈後我仍然從黑暗中嗅聞出鬱積的往事的氣息,古老的氣息。我在古典的四合院裏度過了一個聖誕夜。這就是我發生在北京的一篇奇獨的西廂記。我像張生一樣輾轉反側,想念著一牆之隔的鶯鶯,一紙之隔的鶯鶯,尤其在如今看來,已是一生之隔。那畢竟是一次曾經輝煌但最終失敗的愛情,像一枚燃料耗盡而中途墜落的火箭,燃燒的彈片如同流星雨紛飛於海洋之中,我內心深深的海洋。
第二天上午女友領我逐一參觀各個房間,以了解四合院的結構。屋簷上都長草了,砌在牆腳的金魚池也青苔斑駁,她說她爺爺就出生在這座四合院裏,由此可見這裏紮著她家族的根。總之這座院落雖稍顯頹敗,但一磚一瓦仍流露出昔日的莊嚴與華貴。她指著天井裏的那棵石榴樹,說那是她降生之日父親親手種下的,如今迎風颯爽如體態婀娜的少女。又解釋老北京居民總愛在四合院裏種幾棵石榴樹,至少也種兩棵棗樹。我從樹葉的沙沙聲中分明傾聽到一曲古風。古風猶存。我突然發現住在四合院裏的絕對是離這座城市的往事最近的居民。
那是一次漫長的戀愛。我無數次地跟女友約會又無數次地送她回家,無數次地穿行於那條曲曲彎彎的胡同,仿佛無數次地往返於北京城的曆史與現實。我仿佛既是現實的主人又是曆史的客人。去北京的往事中做客,聽不完的城南舊事。女友的一家日常生活很儉樸,但每逢我去,總要邀請我吃涮羊肉火鍋(而且不用電爐,偏愛用燒炭的那種)。熱氣騰騰的火鍋使世界都縮小了。女友的母親在餐桌前最愛回憶她的家譜,她終於遇到一位來自遠方的聽眾了,況且這位聽眾對她描述的一切充滿好奇。
接觸多了,我逐漸體察到北京老市民階層生活的輪廓,他們呼吸在一種陳舊的氛圍裏,就像栩栩如生地陳列於某種古老的時間概念中,永遠那麼清貧、溫和、正直,在飛速發展的現實麵前而又有點無奈。在星移鬥轉的北京城裏,如果我們是移民的話,他們則是遺民,背負著博大的傳統的影子。他們住在燒蜂窩煤的平房裏,喜歡吃牛羊肉,喝茉莉花茶與二鍋頭,聽京戲,養鳥或金魚,談論國家大事,尤其愛回憶往昔,比照當代,他們屬於有心理坐標的老市民,下意識地以主人自居,一口一個“咱北京”……
那次戀愛等於給我補上了一課,一門北京的民俗課。但在下課鈴快響的時候,我和女友由於種種原因還是分手了。真正的愛情或許能開出最絢麗的花朵,卻很難結出圓滿的果實,造物主可能刻意如此安排的。時間一長,彼此也就中斷音訊。多年後我因辦公事偶然再路過白紙坊,驚訝地發現那一片四合院居然被推平了,附近崛起一座蝴蝶狀立體交叉橋。女友的一家也早已拆遷了吧?難道這一帶的古舊建築也緊隨著我的愛情變成一片廢墟?徘徊在麵目全非的愛情遺址,我究竟在尋找著往事的影子,還是自己的影子?白紙坊重新變成了一張白紙。紙上的風景全部被歲月收藏了。我一直以為一切都在遠處、在城市的這一隅完好無損地保存著,但世界的變化比我想像的要快得多。
回家後我查閱了有關史料:“白紙坊是北京西南隅的舊坊巷,它在北京的城市建設曆史上是隨著城垣擴建而劃定的明代後期南城八坊之一。其命名取義可能由於該地居民多經營製紙手工業。直至20世紀三四十年代,白紙坊崇效寺一帶尚為手工業撈紙作坊聚居之地,迄今南城老住戶多能言之。”我曾經愛上過白紙坊的女兒。看來我這輩子注定與紙有緣。有緣而又無緣。包括今天,在紙上給昔日的愛情勾勒出日趨模糊的輪廓。一紙之隔的愛情,卻比一牆之隔、一生之隔還要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