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與我姐弟相稱的北漂女歌手
我在北京有過一段流浪的經曆,當時在東郊的麥子店租農民的房住。麥子店是一座有許多外地人聚居的村落(類似於圓明園的畫家村),他們與本地老鄉是房客與房東的關係。不久就輪到我挨家挨戶收取當月全村的水電費。我想這正好也是個和大夥相互認識的機會。我首先去的是跟我相鄰的9號院,根據登記簿上的記錄,這裏的西廂房住著個叫黃蓉的房客,和《射雕英雄傳》裏的女主人公同名,這名字好記。
我敲了敲門,裏麵沒有反應。又連敲幾下,門嘩地拉開,一位腰挎隨身聽、戴著耳塞的漂亮女孩出現了。我眼睛猛地一亮:想不到這破落的小屋裏住著一隻金鳳凰。她取下耳塞,警惕地審視著我,目光像把刀子。我趕緊揮揮本子:“收水電費的。”心裏想,這丫頭的眼神好厲害。
她的表情頓時融化開來:“新搬來的吧?我說怎麼沒見過你呢。”
“來晚了。要知道您住這兒,我早就該搬過來了。”我裝出見過世麵的樣子,嘻皮笑臉地跟她開玩笑。果然把她逗樂了:“你是剛畢業的大學生吧?”
什麼都瞞不過她的眼睛,我隻好訕訕地承認:“去年分配的。單位沒住房,隻好來這兒湊合住。”
她聽出我的口音來了:“你是江蘇一帶的吧?”當得知我是南京人後,她快樂得恨不得擊我一掌:“咱們是老鄉呢。”她改用地道的南京話。實際上她的普通話說得極標準,像播音員。“我平常好想講南京話喲,可就找不到個對話的人。可不,終於等到了一個。你說,我們南京老鄉來北京的為什麼那麼少?”
“我代表家鄉的父老鄉親看望你來了。”我裝出領導視察的腔調,“請讓我進去查電表吧。”
她這時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攔在門檻上,不好意思地扭身讓開:“快進來坐吧。”
我環顧室內,陳設極簡陋,一張硬板床,一張老式八仙桌(擺著鏡子、化妝品之類,權當梳妝台了),哪像小姐的閨房呀。惟獨床頭堆了數百盒花花綠綠的磁帶,惹人注目。“你是搞音樂的吧。”我猜測著。
“我以前是南京小紅花藝術學校的,在文工團也呆過,這麼些年來一直想當流行歌手,就來北京了。都說北京的演藝圈成功率高。”說到這裏她神色有點黯然,顯現出與其年齡不相稱的沉重。
我不願觸動她的心事,就轉移話題:“天不早了,把你的電表數告訴我吧。你有空再去我那兒串門,我住8號院。”她的電表裝得極高,她抬過一把椅子:“你幫我站上去瞧一瞧。”
我站上去還要伸著脖子看,故意張開雙臂搖晃了一下:“哎喲!”她正扶著椅背,以為我站立不穩,嚇得趕緊抱住我的雙腿。見我一臉怪笑,才紅著臉鬆開了:“年齡不大,還挺壞的。”
我笑得前仰後合。這回可是真的從椅子上掉下來了……
我就這樣結識了黃蓉。從第一次見麵,彼此之間就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因而互不設防。半個月後,忽然聽見院子裏有人喊我,透過窗戶一看,黃蓉穿著一襲熾烈的紅裙子站在風中,像個女俠。原來她屋子裏的保險絲燒斷了,讓我幫忙換一下。我一邊說“你把我當成電工了”,一邊卻很興奮地隨她走出去。房東大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目送著我們。
修完保險絲後黃蓉留我坐一會,她說:“我給你唱首歌吧。”唱的是林憶蓮的一首歌,雖屬清唱,但音質純美,表情也很投入。惟一的遺憾是港台味兒太濃。她說:“我心情不好時經常自己給自己唱歌,唱著唱著,什麼煩惱都忘掉了。”
“你有很多煩惱嗎?”我從她的語調裏聽出了滄桑感,愣愣地凝視著她姣好而又帶著些許倦怠的臉龐。
“你呀真是個毛孩子。人的經曆越豐富,煩惱就越多。”她被我憨憨的神態逗樂了,“你認我做姐姐吧,以後我會照顧你的。”我知道她隻比我大幾個月,身上卻有一種我無法企及的成熟的魅力。
“怎麼?不願意嗎?別人想認我還不答應呢。”
我吱吱吾吾:“是否認了姐姐,就不能往別的方麵發展了?”
“你想往哪方麵發展呀?”黃蓉笑得差點從床沿上掉了來,“你真太好玩了,小弟弟。”
她的笑聲激怒了我。我梗著脖子嚇唬她:“我以前和六個女孩談過戀愛。”我最怕別人覺得我沒經驗了。
“精神戀愛吧。”她仍然用一種迷人的眼神斜視著我。我感到血有點熱起來。她卻什麼都了解似的正色道:“你該回去了。逗你玩呢。明天你再過來吧,姐姐做飯給你。”這個女孩身上真有一種能開能合的魔力。我有點相信她不簡單了。
回到院子裏房東大媽一臉神秘的拉住我:“她讓你過去了?你可要小心點。村子裏人都知道,她作風不太好,常有些不三不四的男人來找她,在屋子裏放開喇叭,又唱又跳的。沒準她看你年輕,拉你下水呢。”
我置之一笑。這座村子裏確實住著幾個每晚去城裏歌廳上班的外地小姐,村裏的老人可能誤以為黃蓉也屬於這一類,其實黃蓉與她們有本質的不同,她身上潛伏著一股正氣。
黃蓉平日裏早出晚歸,我隔著院牆望過去,她的房間常常黑著燈。偶爾回來得早,她會邀我過去吃一頓她做的飯,實際上不過是雞蛋下麵之類,但味道不錯。她說主要去錄音棚幫歌星配唱,或者去電梘劇組做做場記,掙點小錢。
但她內心一直盼望著能出盤自己的音帶,這畢竟是多年的夢想。“難呀,北京想當歌星的人太多了,競爭太大。”
“會有那麼一天。隻要堅持下去。”我安慰這個活得不容易的女人。
“你人真挺好的。”她用一種特殊的眼神打量我,”這樣吧,下次我從劇組裏幫你物色個女朋友。”
“有跟你長得一摸一樣的嗎?”我開玩笑。
“你不應該找我這樣的,應該找個清純點的,小鳥依人狀的,那樣男人會更感到幸福一點。姐姐是關心你,才這麼教你。”
“可是,誰知道她在哪裏呢?”
“你要有信心嘛。”她反過來勸慰我,“不過,我自己對未來都挺沒信心的。”
有一天夜裏我都上床睡覺了,黃蓉很響地敲門。我披衣開門,發現她鬢發蓬亂,滿臉怒氣:“快去我那兒,幫我把那個臭男人趕走。”
她看見我桌上有把水果刀,便抓過來塞我手裏,小聲衝我說:“嚇唬嚇唬他。”我手持水果刀,按她的需要扮演一個英雄救美人的角色,跟著她回到9號院,發現一個戴金絲眼鏡的中年男子坐在她床上。
“李導演,我男朋友來了,他脾氣不太好.你快走吧。”
黃蓉故意攔住往裏衝的我。李導演拎起掛在椅背上的西裝,小心地繞開我走出去,狠狠地把院門一甩,丟一句話給黃蓉:“下個月上你的那部戲就算了。”看著他的狼狽樣,黃蓉笑得滾在床上抱著枕頭。我責怪她:“你讓我來就行了,幹嘛還讓我帶刀子,差點出人命案。”她用牙齒咬著枕頭仍然克製不住笑:“我,我是怕你打不過他呀!”
當笑聲終於停頓住,她仰起臉,滿臉的淚光。做個這樣的女人真不容易呀,既要和各種各樣的男人周旋,又要恰到好處地保護住自己。我真想勸她放棄當紅歌星的夢想。但又忍住了:大千世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路,誰有權力去幹涉別人呢。
黃蓉和我約好明年春節搭伴回南京過年,她讓我到時候在單位訂火車票時幫她多訂一張。她說她越來越想家了,有時候自己都弄不明白為什麼要到北京來過漂泊的生涯。“在漂泊中女人的心老得最快。”
這是她的原話。但這個倔強的南京姑娘仍然要為夢想繼續漂泊下去。我不再企圖勸說她,想想自己,不也是一樣嗎?我隻遺憾無法幫助她。我在異鄉畢竟還處於自身難保的草創階段。
有時候黃蓉跟我逗趣:“等我覺得自己不行的時候,我會寄希望予你的。咱倆怎麼也要有一個人成功呀。也算給鄉親們爭光。”她說自己既想家,又怕回南京;沒幹成一番事業,真無顏見江東父老。她怕見過去的任何熟人,他們都知道她放棄了許多東西(職業、家庭、男朋友)來北京的。即使失敗了,也是沒有退路的失敗者。
春節快到了,黃蓉穿著一襲新套裝興高采烈地敲我的門:“我跟一家唱片公司簽約了。他們今天來幫我搬東西,讓我搬到公司去住。”我為她高興——這真是從天而降的喜事:“需要我幫忙搬嗎?”
“不需要。我隻拾撿了一箱磁帶和一包衣服,剩下的零碎東西都不要的。我是來跟你打個招呼的。”她把一張字條塞進我手裏,“這上麵有我公司的電話,別忘了跟我聯係。”我凝視著煥然一新的黃蓉:“春節還需要我幫忙訂火車票嗎?”
“肯定沒法回去過年了。公司要忙著給我趕錄一盤音帶,半年後上市。到時候我會簽名送給你的。”她滿麵春風地衝我招招手,就腳步匆忙地向停在路口的一輛豪華奔馳轎車走去,一位穿黑呢大衣的老板模樣的男人幫她拉開車門。
從此我就再沒見到黃蓉。很久以後我往她留的號碼打過電話,接線員說那家唱片公司已搬家了。後來單位給我分了宿舍,我也終於離開了炊煙嫋嫋的麥子店。我體會到了黃蓉那種脫離苦難的記憶的喜悅心情。整日裏為謀生、創業奔波,也很少想起我那位會唱歌的漂亮女老鄉了。
隻是逛街時每逢遇見音像商店,我會進去在滿櫃台花花綠綠的音帶裏尋找,我希望能找到署名黃蓉、並且印有她笑臉的一盤。轉眼已過去多年,我至今尚未見到她的笑臉。有時我猜測:這是否也是她與我中斷聯絡的原因——她是位自尊心極強的女孩。
每當想起記憶中這位叫黃蓉的女孩,我一方麵很關心:她的夢想是否實現了?更關心的則是:在這人海茫茫的偌大城市裏,她還好嗎?
麥子店
1. 都市裏的村莊
大學畢業,背著個破行囊兒就晃悠進了京城。單位在農展館一帶,一幢文聯大樓豎得老高,裏麵將有一張辦公桌供我看稿編書。對於酷愛文字遊戲的人來說,這應該是滿意的職業了。也有缺憾,譬如單位事先就說好沒住房。報到時主任看看我:“你先在辦公室裏歇歇腳吧,下麵注意一下附近有無出租的平房。”我答應注意還真注意到了。第一年屬鍛煉期,附近的麥子店街道把我借調去搞人口普查,初聽這地名我恍惚一下,眼前幻化出穀場、大車乃至糧倉之類畫麵。前去一看,還真有那麼一股田園的味道。
蹬車在北三環路上,遇見長城飯店一拐,就進入了一條市聲嘈雜的小街。街兩邊陸續增多低矮的酒館、賣瓜果或草稈編織品的貨攤,滿鼻滿目是羊肉串飄香或底氣很足、顯然是勞動人民的吆喝。樓房漸少。從小街再設法插進一條泥土路麵的胡同,裏麵豁然展開分配給我掌管的一百多戶人家。水位仿佛又低了一檔。都說四合院是京城曆史遺跡一絕,然而和城市化的四合院相較,麥子店一帶的更能體現北方農村的風俗。顏色、新舊程度不一的磚瓦;仿佛永遠灰塵滿麵的門窗(雨水也洗不幹淨);院落裏不願閑著,種點疏菜或向日葵什麼的……典型的村莊。雖說路口的老槐樹下,有幾個戴紅袖章的居委會老太圍坐著聊天——同時放哨,以防範小偷之類。從南方來,我頭一次進入北方村落的氛圍。聯想到地道戰之類老電影,我笑了。
那段時間,天氣很熱,我戴一頂沿的遮陽帽,領取各式各樣的表格,由一位居委會老大媽帶路,象個片警,去一家一戶串門、調查、登記。在千篇一律地詢問你家有幾口人、幾男幾女之類的同時,也把那麼些大雜院兒認識個遍。
如我所料,麥子店一帶早先確實屬於郊區農村,後來由於城區滾雪球般擴建,才農轉居改為街道的。種田打魚早已是好幾代以前的史料了,現今的居民們大多在周圍幾家工廠上班,也有誰家閨女長得漂亮的,很榮耀地去附近新興的合資大飯店當服務員,薪水高得上天,惹得左鄰右舍豔羨。廝混得熟了,人口普查結束,我就在某家大雜院裏租了間小平房。熱心的房東幫我用板車將行李卷兒馱過來,我也算在京城真正地安營紮寨下來,成為麥子店的額外村民。
我白天在落地玻璃的辦公樓裏上班,天擦黑蹬車回去,仿佛經曆一小段時間隧道,回到了暮色中炊煙嫋嫋、似乎四溢著陳麥子香的村莊的懷抱。
可能遵從“日出而作,日落而棲”的遺風,這裏家家戶戶熄燈甚早,我在獨挑的台燈下,麵對一整座沉寂的村落,習慣性地寫點既懷舊、又耽於幻想的詩句。渾然相忘於海市蜃樓,偶逢晚間去巷尾上廁所,腳步聲惹得一兩家狗叫,我恍然記起人間煙火的味道。於是欣欣然小跑回去,給遠方的老同學寫信:“遠離校園,初涉世事,我置身於一座有狗叫的村莊,料陶淵明桃源一夢亦不過如此……”
轉眼過新年了。麥子店一帶不少家張貼起紅春聯(在城區是較少見的),門前一律堆滿鞭炮的碎屑。我輕快地散步,體會著一直被書本所隔閡、而無緣身臨其境的民俗魅力。我特意買了瓶酒慶賀,是當地人愛喝的二鍋頭……
給各地朋友寫信,我故弄風雅地署上“某月某日夜於麥子店”,似乎信筆至此,一曲樸素、真實的村歌就委婉於唇邊。不斷有好奇心重的文友谘詢“麥子店”何其謂也,他們想像不出這一地名所概括的一小段平凡的生活,這是我在此一並作答的原因。同時謹以這篇小劄,向我身邊平和安詳的村莊致意。
2. 帶家具出租的房間
這好像是老早時讀過的一篇外國小說的題目。移居麥子店以來,我就經常聯想到它了。潛意識裏恐怕企圖給自己平庸的生活安插一個典故,使之有所依托,因而優雅、詩化起來。
我住的確實是這麼一間房子。初初從外省來此地謀生,身無長物,僅一副大學時用了四年的舊鋪蓋卷兒,和其他一些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衣物。連書也不多,僅精挑細撿、感到確實離不開了的幾本。其餘的足足裝了一箱,全在畢業之際一狠心拍賣給了舊書店,隻換來十幾塊錢,與其真正價格是不可比照的。每一念及就心疼難忍。甚至夢見過自己又把它們給贖了回來。從此不大願意買書,怕觸及舊創,同時也盡量減少以後可能出現的搬遷的累贅。
這也是我偏愛住帶家具出租的房間的原因。或許談不上偏愛,僅僅覺得自身的生活狀態與之相宜吧。近年來因為求學與就業,連續遷移了幾個城市,漂泊的感覺日濃,並且好不容易習慣了。尤其是畢業時在大太陽下汗流浹背、托運行李之苦之累,使我更傾向於輕鬆自在、無牽無掛的人生。兩袖清風可成為隨時放歌天涯的資本,這灑脫的態度足以使一顆無羈的心保持年輕。何必過早為住房、家庭以及求安圖穩感所拖累、所重重束縛呢?
當然這種精神勝利法,也緣自物質困難的難以克服。譬如大城市普遍存在住房問題,我的幾位同學也都住在地下室,如果不租一間平房過渡,難道我真有勇氣睡馬路邊嗎?在我把行車搬運至麥子店的路上,就想了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