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甚矮小,可能是幾十年前做防震棚時遺留下來的,作了一些必要的加固。我審視一下牆壁,第二天就從單位取來一些過期掛曆,背麵朝外四周張貼了一遍,房間立時白淨許多。映襯著燈光,仿佛睡在一幢紙糊的屋子裏,我很得意於自己的創造。那一夜夢很香。
房東事先擺設桌椅各一,以及行軍床、床頭櫃之類。關於桌子有必要多說兩句,來玩的朋友告訴我那是八仙桌(我以前隻在小說裏聽說過),使用年代太長,油漆已剝落了。四邊各有一個小巧的抽屜,朋友笑說這最適合打麻將裝錢的了。我以後伏案夜讀,心境中平添一份古樸感,如同在燃香翻閱一部線裝書。裝上圖案漂亮的窗簾。貼幾幅我喜愛的影星畫曆。在行軍床上支起蚊帳。還從老家捎來一台舊黑白電視……房間就像模像樣了。我迫不及待地住了下來。
這畢竟是我親手營造的小巢,給我以“家”的感覺。哪怕它仍是暫時的。但終究與住集體宿舍或旅館大有區別。活到二十幾歲,我終於有了自己最初的“家”了——或家的模式,哪怕簡陋得不能再簡陋。
在那張租借的行軍床上不知不覺住了兩年,有多少夢、多少涉世未深的感觸發生在上麵啊。好多人不習慣睡行軍床,醒來後腰酸背痛,我卻未以為累,相反,它的名稱所包涵的意義時常促使我的心激烈地跳動,既感受到目標的逼真,又自我磨礪著人生旅途上的腳力。有時半夜醒來,窗外的月光一直照到我行軍床前,使我很久都難把夜行的遊絲收回來……
每月頭一天,我把房租交到房東手中。
房東姓孫,我總尊稱她一聲大媽。她老家山東,愛跟我聊一點年輕時膠東半島上的故事,有一回幾個大學同窗來我處小聚,我隨便說起“隔壁住著房東一家”。“房東?”其中的兩位女孩驚訝地瞪著漂亮的眼睛,這個名詞對於她們太陌生了。也許還是小時候看堡壘戶或72家房客之類電影時聽說過吧?她們沒想到它仍然存在——隻是不常用罷了。哎,童話裏的小女孩,除了熟悉課本、化妝品之外,還能認識生活中更多的一些什麼嗎?
北京城裏的一個小不點
中島是北京城裏一個小不點的人物。但他與我幾乎是同一天由外省來到京城並且相識的,這些年來我們都在對方的眼皮底下長大——所以注定了我要在今天描繪他。20世紀80年代是中國詩歌的黃金時代,形形色色的詩人如過江之鯽在華夏版圖上大串連(被評論家稱為流浪主義),詩壇形同武林,洋溢著濃鬱的江湖氣息。
1989年,一個跨省的鬆散同仁組織——“校園詩人聯誼會”在北京舉辦圓明園詩會,我也收到邀請函,發現上麵赫然印著“會長中島”的大名與私章。中島,我未見其人、隻聞其聲,知道他詩寫得一般,卻是個出色的活動家,在哈爾濱某高校讀書——頂多算一方諸侯,卻致力於領導校園詩歌新潮流。我從武漢出發,在北京下火車時,發現一位戴眼鏡的小個子在站台上舉著一塊巨大的標語牌(頗富豪氣地寫有“中島接站”字樣),便迎上去自報家門。他趕緊把紙牌抱在懷裏,騰出手來和我相握(像紅軍會師):“一路辛苦了!”同時很有領導風度地向旁邊站著的幾位身材魁梧的大學生揮揮手:“快幫遠方來的朋友拎行李。”我本以為中島是個東北大漢,會麵後才知道他五短身材,且一臉孩子氣——最像詩人的地方隻能算他的筆名了。他的相貌更神似於《水滸傳》裏描寫的鼓上蚤時遷。我有點擔心這後所謂的詩會帶有花果山的性質:“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
中島實際上也是當天淩晨抵京的。但他很快跟北京幾所高校的文學社聯係上,調兵遣將,分派了安排食宿、交通等任務,隨即親自來北京站迎接外地來客。要知道,這也是他一生中頭一次進京呀。在進京的頭一天,他就一副主人的模樣,噓寒問暖,由此可見其組織才能與適應環境的能力。這恰恰是大多數文弱書生們身上缺乏並且需要的。中島用穿針引線的方式把來自五湖四海的詩友團結到一起。所以,僅僅用了一天時間,這個小不點的男人,便在一大群詩寫得比他好、個子長得比他高的男人們中間,奠定了類似於武林盟主的地位與威信。大家按江湖的傳統給這位自覺的領導者起了個綽號:“小不點”。雖是戲稱,卻表達了感情上的親密程度——在一天之前,彼此還都是陌生人呢。
在這位出生於黑龍江一個小不點的地方(地圖上查找不到)的小男人身上,有著戲劇化的幽默感以及與其麵相不吻合的豐富的江湖經驗。
他像個謙恭的維持會長一樣帶領大家去東城某胡同拜訪艾青、在圓明園廢墟上舉行露天朗誦會,當然也暗自給全國校園詩人排座次(滿足自己的“領袖欲”),並像趕印《挺進報》一樣給與會者分發了一份內部交流資料《詩參考》——於是不久,各省市的高校都流傳著這屆“弘揚純粹藝術精神”的圓明園詩會及“會長中島”的名字了。那是黑龍江詩人中島借助北京的地理優勢旗開得勝——在詩壇上最風光的一段時間。
圓明園詩會結束,所謂的“校園詩人聯誼會”也就自行解散。中島卻在北京城裏留了下來(直到畢業之際回原學校領學位證書),他已和北京諸多高校的文學社團廝混得極熟了,北京師範大學以伊沙為代表的中文係詩人更是其“堡壘戶”。同樣舍不得離開的還有我,我作為外省應屆畢業生就此展開了在偌大的北京城裏漫天撒網求職的過程。事隔多年,詩人群落中仍不斷回憶著:那一時期北京師範大學有三位“著名的”流浪藝術家,又稱流浪“三劍客”——來自西安的播滾歌手張楚,來自黑龍江的詩歌活動家中島,還有一位就是區區在下也。我們借宿於師大集體宿舍的雙層鐵架子床上,在便宜的學生食堂吃飯,和師大那群義氣的詩友朝夕相處,儼然成為這所京都著名學府的“編外”走讀生。
許多外省人都是偶然的機緣來到北京——從此愛上這座城市,怎麼也不願離開的。中島是很典型的例子。他因為畢業分配不理想(本省的一家工廠)而拒絕服從,寧願手持外地身份證漂泊在北京。他已經漂泊8年了,少年的心該已經老了吧?前不久喝酒時我們談起人生中這一段特殊的裏程,共同感歎道:“我們已經8歲了。”這是外省人生命中的另一種年齡——跟一座偉大的城市相聯係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都還很年輕。北京城在我們心目中保持著永遠的新鮮感。我與中島作為兩位外省詩人,在北京城裏的生日以及真正的藝術生命,應該從1989年春天的圓明園詩會算起。詩歌的時代早已蕭條了,幸好中島在詩歌之外亦有其生存的謀略——當然這是現實逼迫出來的。他做過廣告人、文化經紀人、電視節目策劃、報刊自由撰稿人,小有積蓄後便熱衷於炒股票。有一陣子手氣極好。他是北太平莊一帶某股票交易所的常客,據說那裏有一批拎著小板凳去炒股的中年女工很欽佩這位叫中島(像日本人的名字)的小男人,一見中島來便給他讓座位,請他出謀劃策,甚至到了中島購進什麼,她們馬上也搶購什麼的迷信程度。幾天沒見到中島她們仿佛就沒了主心骨,束手無策。中島快成她們心目中的神了。然而,中島在股市春風得意了一段時間之後,最終賠了。炒股女工們心目中的偶像還是被打碎了。中島再也不進股市了,無顏見江東父老。中島是麵對失敗心態比較平衡的人,他身上很快灌注了阿Q精神。朋友們剛開口想安慰他,他卻得意洋洋:“我的家族是黑龍江一個小不點的地方的大戶人家,祠堂裏還供著族譜呢。我的親戚們聽說我在北京炒股,還在族譜裏增補了一條——王立忠(中島的原名)是本家族中第一位炒股的人。我還是家族中第一位出過省界——並且是移居北京的人。他們可崇拜我了。”我估計中島還鄉探親,永遠不會承認自己炒股賠了。
中島炒股馬失前蹄。但人生有失亦必有得,他創立的“北京小不點文化發展有限公司”卻鴻運高照。估計是名字起得小巧而帶來的福氣。總體上來說中島來到北京後還是有福之人。他下海之後(中島是圓明園詩會那群朋友中惟一下海的詩人)也沒把詩歌的神像推翻,還是熱衷於廣交詩友、自費編印《詩參考》資料、組織詩歌活動……
這就是中島:一個當年辦詩社就像搞公司的詩人,一個今天開公司就像辦詩社的商人。一個小不點兒的人物,他身上的雙重性、他闖蕩京城的故事卻耐人尋味。
清宮的吃
清朝的皇帝愛吃些什麼他們的後妃呢,又是如何飲食之於他們,屬於道貌岸然的公共儀式,還是徹底放鬆的私生活宮廷筵席的豪華富麗,到底體現在哪裏
這一切,對於我都是問題。正因為遙遠,更加喚起我的好奇心。
所以參觀故宮,我對三大殿之類都是走馬觀花,偏偏想找找兩個小地方:皇家的廚房與廁所,會是什麼樣子莫非也是精裝修的我感興趣的是:皇帝從群臣跪拜的龍椅、萬人之上的雲端下來之後,怎樣卸去頭頂的光環,怎樣恢複凡人的本能他雖然以真龍天子自命,但畢竟不是神仙,也是要吃喝屙撒的。與凡夫俗子沒什麼兩樣。他再裝威嚴、假深沉,也回避不了個人生活中最接近世俗的一麵。
皇帝同樣要吃飯的。“寡人”也會“有疾”。說到底,仍然是肉體凡胎。想通了這些之後,皇帝乃至中國的整個封建時代,在你我的眼中,也就沒什麼神秘的。
清宮的廚房,該叫做禦膳房。給皇帝燒飯的人,肯定是一流的大廚,屬於“禦用”。世間有兩個行當最怕被“禦用”,其一是文人,其二則是廚師。宮廷詩人隻會歌功頌德,天子腳下的廚子呢,同樣隻能變著花樣討主人歡心。而且肯定是戰戰兢兢的。生怕鹽擱多點或少點了(諸如此類),會敗壞了皇帝的胃口,甚至可能招來殺身之禍。這導致他們不可能絕對放鬆。而無論藝術還是烹調,都必須在放鬆的狀態下,才會有創意,才能出效果。
滿漢全席,屬於清代宮廷菜的“代表作”,據稱“以禮儀隆重正規、用料名貴考究、菜點品種繁多而聞名於世,古今中外筵席的席麵上無有其匹。”
談遷《北遊錄·紀聞下》記述其源起:“款客,撤一席又進一席,貴其迭也……英王在時,嚐宴諸將,可二百席。”甚至連吃三天三夜。真夠為難那些廚師!他們要挖空心思,避免菜肴的雷同。猶如寫格律詩,既要合轍押韻、對仗工整,字眼還不能重複。這不是讓人戴著鐐銬跳舞嗎
餘生也晚,沒嚐到滿漢全席。但我想也就那麼回事。到了最後,無論對於廚師還是食客,恐怕都是機械性的了。都會不同程度地出現“審美疲勞”。烹調一旦成為徹底的勞動,則沒多大意思了。它其實也需要靈感乃至“神來之筆”的。滿漢全席的風格,在我想像中,相當於腐朽的漢賦,那種蹩腳、做作的駢體文,徒然具備冗長的句式、華麗的辭藻而已,卻缺乏靈魂。過於油膩,會讓人倒胃口的。
從滿漢全席可以看出,大清帝國的皇室,在飲食方麵,喜歡擺闊,甚至到了鋪張浪費的程度。很典型的是在坐吃山空。與這個王朝的命運極其相似。
自南北朝的北齊開始,皇室膳食皆由光祿寺執掌,下轄大官、肴藏、清漳(酒)等署,唐宋直至明代,皆沿襲此製。“至清,光祿寺成外廷職司,掌管的僅是祭祀所用的飲食,雖機構仍大,因經費有限,變為冷署。皇帝的膳飲,則由內務府負責。內務府所屬的茶房、清茶房、外膳房、內膳房、內餑餑房、外餑餑房、酒醋房、菜庫等組織嚴密,人員眾多,分工明確。僅內膳房下就設有葷局、素局、點心局、飯局、掛爐局、司房等部門,配備的庖長(總廚)、副庖長(副總廚)、庖人(廚師)、廚役、蘇拉(雜役)等不計其數。”這是著有《中國古代筵席》一書的李登年先生,在他經營的天然居賓館告訴我的。我聽後長歎:唉,為照顧皇帝的那張嘴,都要建立起一支龐大的行政機構——中國封建社會的腐敗,可見一斑。
乾隆年間《國朝宮史》:禦膳房“專司上(皇帝)用膳饈、各宮饌口、各處供獻、節令宴席、隨侍坐更等事。”在“編製”上計有總管太監三名,首領太監十名,太監百名,外圍人員(廚役、雜役)更是數以千計。此外,皇太後、皇後、貴妃等還各自開各自的小灶,即私廚。
譬如慈禧的私廚叫西膳房。“選派許多技藝高超的廚役應差,其規製較禦膳房尤有過之。慈禧進餐,隻是捧膳食盒的小太監就有幾百人,當年排場自可想見。為迎合慈禧的嗜欲,西膳房的廚役們挖空心思製作各種各樣美點佳肴。據載,當年西膳房廚役能製作點心四百餘種,菜品四千餘種,可謂花樣繁多,應有盡有。慈禧吃得高興時,還常給一些菜肴賜名。”(引自呂英凡《清人飲饌軼事劄記》)慈禧的一頓飯,隆重得就像閱兵儀式,夠太監們(儀仗隊)操練一陣的。
查閱《清宮內務府檔案》,發現各位帝後的一係列食單,看得人“眼暈”。喜慶節日自然山珍海味,就連日常的早點,都不願湊和。
僅以乾隆的早膳食單為例(已是最簡單的了):燕窩紅白鴨子南鮮熱鍋一品,酒燉肉燉豆腐一品,清蒸鴨子烀豬肉鹿尾攢盤一品,竹節卷小饅首一品,舒妃、穎妃、愉妃、豫妃、進菜四品,餑餑二品,琺琅葵花盒小菜一品,琺琅銀碟小菜四品,隨送麵一品,老米水膳一品。另外還有額食四桌:二號黃碗菜四品、羊肉絲一品、奶子八品,共十三品一桌;餑餑十五品一桌;盤肉八品一桌;羊肉二方一桌。這還隻是皇帝的早飯(便餐),菜品即達五十三種。晚飯,又增加到七十五種。
至於逢年過節,譬如除夕宴,乾隆午膳單上的菜品超過一百二十件。哪像供應一個人吃喝的皇帝長著多大的嘴、多大的肚子估計許多菜肴,隻是蜻蜓點水般嚐一筷子。還有些純粹作為擺設,用來“喂”一“喂”皇帝的眼睛。
近年來清宮戲熱播,每拍攝帝王將相的飲饌,常常隻能象征性地布置幾副碗筷,鏡頭一晃而過。沒法追求逼真的效果呀。一方麵付不起那成本,另一方麵,也說明當代人對帝製時代的宮廷筵席一知半解,甚至根本無從想像。所以清宮戲裏,真正的美食缺席。
唉,即使能找到帝後的食單,也找不到能據此“命題作文”的大廚子。某些宮廷菜就這樣失傳了。
皇帝不僅自己吃飯講究,還喜歡大宴賓客。千叟筵就挺有代表性的。在中國筵席史上留下了“天下之最”的記錄:“清代皇帝為全國上千名老人舉辦的宮廷筵席,由於參加者人多年長,又是皇帝親自主持的,其規模之大、等級之高、耗資之巨,在古代筵席史上都是罕見的。千叟筵的參加者遍及全國各地,都由皇帝親自確定,交有關衙門通知,按路途遠近提前啟程,路遠的甚至得提前兩個月曉行夜宿,兼程赴京。”(李登年語)
千叟筵首創者是康熙,他六十大壽時,想與民同樂,又為表示關心眾多“離退休老幹部”,在三天之內兩次開筵,僅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就邀請來近三千位。九年後,再設千叟筵,又有一千多位老人,分滿漢兩批入席。真正是夕陽無限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