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遠進入不了它們的世界。除非,某一天,你也變成石頭。

桃花源裏可耕田

桃花源裏可耕田。田已沒有了,隻剩下一頭多餘的耕牛。

當然,你可以說,昆明湖就是偌大的一片水田,種植著浪花。可牛已老了,走不動了,隻能趴在湖堤上,像趴在田埂上,傻傻地看。

頤和園裏無田可耕,可它依然是世外桃源。尤其皇帝在的時候,你想進來還進不來呢。朱紅的宮牆,隔開了兩個世界。

頤和園的山、水、花、樹、魚、鳥,乃至蝴蝶蜻蜓,都是被圈養的。包括這頭變傻了的耕牛。

它棲息在這全世界最大的牛圈裏,忘掉了別人,忘掉了一切。

它背上的烙印,是一篇《金牛銘》。按照皇帝的要求烙下的。可它,連疼都忘掉了。

牛兒還在山坡吃草。放牛的王二小,你到哪兒去了

湖上有仙山

3300餘畝水麵的昆明湖,如同一張平鋪的宣紙,隨風波動,仿佛要被席卷而去。然而它

是吹不跑的。因為南湖島、治鏡閣、藻鑒堂三座島嶼,是壓在上麵的沉甸甸的鎮紙。

一隻看不見的手,日以繼夜地在紙上繪畫,時而潑墨、時而工筆,畫出橋、塔、船、亭、花、鳥,乃至穿時裝的紳士與仕女。當然,都是倒影。垂向水麵的柳絲,是最細膩的線條,撓得我的心癢癢的。

昆明湖,被西堤及西堤以西的短堤分割為三塊水域,每一塊水域都有一座冷靜的島鎮守著。三足鼎立,三座島嶼支撐起天空——無限充實又無限虛無的風起雲湧的容器。

按照中國園林“一池三山”的傳統布局,昆明湖構成海的縮影,而南湖島、治鏡閣島、藻鑒堂島,象征著神話中的海上仙境蓬萊、方丈、瀛洲。這麼一想,昆明湖在我眼中變小了,猶如盆景。隻不過匠心獨運罷了。離鬼斧神工還差得遠呢。

不管怎麼說,古人夢裏尋它千百度的海市蜃樓,真實地出現在頤和園裏。

你去海市買過什麼東西嗎你數過蜃樓的階梯有多少級

湖上有仙山。登仙山比登喜馬拉雅山更過癮。爬上仙山,覺得自己像個仙人,吸風飲露就很滿足。這或許就是所謂的飄飄欲仙

南湖島:有龍則靈

南湖島、十七孔橋、廓如亭:神聖的三位一體。

南湖島有龍王廟,自然屬於龍頭。龍在緩緩地抬頭。十七孔橋,是龍的腰身,17個券洞,如同排列整齊的鱗片。八角重簷尖頂的廓如亭,是這條龍有力的尾巴。水波蕩漾,水霧彌漫,龍在搖頭,還是擺尾

昆明湖不是金魚池。昆明湖裏,神龍遊泳。它由東堤下水了,就要遊到湖心了。仿佛是在小憩片刻全身的動作靜止下來。但從它的姿態來看,還會繼續遊曳,一直遊向對岸。

作為守望者,我們要更有耐心,等待它醒來。

南湖島南部偏東的龍王廟,是明代帝王所建,其位置原先屬於甕山泊東岸。乾隆拓展甕山泊為西湖,人工開挖,卻將龍王廟周圍的土地保留下來,成為湖心的孤島。沿著十七孔橋,去島上給龍王燒香的人反倒更多了。由於昆明湖原名西湖,香客們便猜測島上供奉的龍王是西海龍王。

西海龍王,在南湖島住得一定很舒服。昆明湖,是它別墅門前的露天遊泳池。

它遊泳的時候,一點不怕我們看見。

至於24根圓柱和16根方柱分內外三圈支承的廓如亭,據說是我國現在同類建築中最大的一座。那裏麵曾經有一位真龍天子逗留:乾隆喜歡在此請客,以詩為酒令。亭中至今懸掛有他老人家題寫的詩匾。

廓如亭藻井彩畫

所有的線條都來吧,讓我編織你們。

所有的色彩都來吧,讓我調和你們。

所有的日子都來吧,讓我回憶你們。就像醒來後回憶一個曾經輝煌的夢。血是熱的,而心已冷。

八角重簷尖頂的星空,離我很近、很近,由24根圓柱和16根方柱共同支撐。它就不至於崩潰了。我知道,星空的外麵還有星空,那就不關我什麼事了。今夜,我隻在這人造的星光下遐想。如同醒著做夢。夢見靜止的花紋,和波動的花紋。

這些花紋呀,是長在木結構建築上的斑駁苔痕。它們沒有死去,仍在借助線條與色彩呼吸。夢啊夢,一旦被畫出來,就很難凋謝。

這不是宮廷畫家的剩菜殘羹,而是至今仍在持續的視覺的盛宴。我的眼睛,忘掉了饑餓。

不僅如此,這些線條,這些色彩,還額外滋養了我的靈魂。

走到亭子外麵,仰望星空,遙遠得像是假的。而亭子裏的光和熱,才是真的。

我究竟是醒著做一個古老的夢,還是在一個古老的夢裏麵醒著

廓如亭、廓如亭,你是否能說得清

知春亭

春江水暖鴨先知。穿過東堤北端的城關建築文昌閣,眺望昆明湖,我沒看見鴨子,卻看見了一座亭子。

文昌閣西北的湖麵,有人工堆疊的兩座小島,彼此之間搭建著小橋,並且還另有石板平橋通向東岸。主島中央的那座四角重簷的亭子,就是始建於乾隆年間的知春亭。為何以知春命名原來,每年早春,結冰的昆明湖水最先從這裏解凍,然後一點點地傳播開來……

知春亭,看來是春天最青睞的地方。或許,它所立足的這塊土壤,要比別處熱一些連它周圍種植的桃樹,花開得都要比別處早幾天,或早幾個鍾點更別提把滿頭青絲垂向水麵的楊柳了(像低頭洗發的美婦人),顏色也要比別處鮮豔一些。

二三月間,去頤和園踏青的遊客,應該先到知春亭坐一會兒。就當報個到吧。

春來得早了,我卻來得晚了。湖麵的冰雪已徹底消融,春水蕩漾,在等待著什麼。等待一隻過來遊泳的鴨子

春風拂麵,春潮蕩漾,每個會水性的人,心裏都癢癢的。

國色天香

在北京,看牡丹的話,最好去頤和園。那是天子腳下的國色天香。想當年,慈禧的時代,頤和園就開創了不用花盆栽牡丹的先例——千金博老佛爺一笑。排雲殿側設國花台,專門培植外地進貢的牡丹,有十層之高,鋪滿半個山坡。

頤和園真正的名花,尚數玉蘭。頤和園與玉蘭結緣,可上溯至清漪園(頤和園前身)的始建年代,1750年。還是那個風流皇帝乾隆,率先將玉蘭引種於樂壽堂庭院內,譽之為“玉香海”。遺憾的是,乾隆時期的玉蘭,大多未躲過1860年和1900年兩次大劫難,在異族的鐵蹄下香銷玉殞。

碩果僅存的當數樂壽堂後院的紫玉蘭(樹齡超過200年),以及長廊起點邀月門口的白玉蘭,雖曆經磨難,卻癡心未改。

頤和園辟為公園後,一直傾重玉蘭,密植廣種,恐怕也是為了再現太平盛世“玉香海”的景觀。玉瀾堂、南湖島及部分院落,均有玉蘭分布——遊園時最能體會到對玉蘭的厚愛。

玉蘭又稱木蘭,本屬南方花木,在氣候寒冷的北方栽培成活實屬不易,可見煞費苦心。

聽園丁解說:“頤和園玉蘭的種植配置體現了中國傳統的藝術追求,與中國傳統文化又密切相連,具有豐厚的文化內涵。頤和園的玉蘭多栽植於生活區的高堂大院內,常常和西府海棠、牡丹、桂花共同配置栽植,取自‘玉堂富貴’之諧音,暗寓帝後身份的高貴,大清江山的國富民殷,而樂壽堂東西殿的西匾額‘舒華布實’更明顯了,明指花木,實寓大清皇室

的昌盛。”如聽天書。古人想得真夠多的,真夠細的,對簡單的花草,都寄托了如此深奧的寓意。

頤和園的四時花木尚有迎春、連翹、桃杏、丁香、臘梅、二月蘭、梨花、芍藥、木槿、榆葉梅、紫薇、月桂等,再加上夏日水麵的荷花(專供觀賞的紅蓮),可謂紛至遝來、絡繹不絕。花簡直比人類還要繁忙,也更富於競爭性。你方唱罷我登台,都是匆促的過客。但從嚴格的意義上講,也隻有它們,才是頤和園真正的主人——從古到今,從遠到近,抬頭不見低頭見。

頤和園被譽為最具代表性的博物館式皇家園林,同時也算一座花草的博物館。與其相比,北京的其他公園,頂多隻能拿單項獎,而無法成為全能冠軍。

假如從亭台樓閣間剔除了花樹的影子,頤和園隻剩下空洞的萬壽山和蒼白的昆明湖,將何其寂寞。嘿,不可一日無此君!

二、昆明湖:耶律楚材與乾隆

借來的風景

飄蕩在昆明湖上空的雲,是借來的。湖水裏的雲的影子,也是借來的。

白晝的陽光,照亮了種種景物,可它是借來的。到了夜晚,月亮也是借來的。借來的月亮,像一盞懸掛在佛香閣翹簷下的馬燈。

盛極一時的桃花、李花、梅花、杏花、桂花、丁香花、玉蘭花,都是借來的。終將凋謝,終將隱逸,終將消失。我卻忘不掉那些色彩,那些芳香,那些形狀。

連小小降落傘一樣滿園子遊逛的柳絮,也是借來的。

長著不同麵孔的遊客,每天都要換一批,也可以說是向遠方借來的。他們既是看風景的人,同時也構成新的風景。

冬天,湖麵結的冰是借來的鏡子,覆蓋大地的白雪是借來的棉被。

除了紮根的樹木、石頭、建築物,還有什麼不是借來的頤和園,不斷地借貸,又不斷地歸還。每隔一段時間就變一個新模樣。

站在任何一個角度,都能看見屏風一樣陳列的西山群峰和玉泉塔影。那山、那塔,也是借來的。它們實際上置身於數十裏以外的地方。這就是中國園林藝術中最得意的造園手法:借景。明明是借來的風景,卻偏偏像自身長出來的。頤和園的審美空間,就這樣被無限地擴大了。讓人既看不夠,又看不完。

在昆明湖的掌心裏

在昆明湖的掌心裏,托起了船,船托起了我,我的頭顱托起一頂草帽,草帽托起一隻迷路的蜻蜓,蜻蜓顫抖的尾巴,居然托起了一輪即將落下的太陽……

在昆明湖的掌心裏,波浪或深或淺,構成數不清的掌紋。哪一條是生命線哪一條是愛情線等待我劃動的雙槳去解析。

這哪是雙槳呀我分明在借助兩隻木頭的假肢,擁抱昆明湖,以及湖中的倒影。

劃著劃著,船漿逐漸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

而我,乃至這船、這船上的一切,都成為昆明湖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