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趕在光緒二十年十月初十(慈禧的六十大壽)之前竣工,德和園的工程緊鑼密鼓的進行著。可戰爭的步伐邁得還要更快一些:這一年的七月,中日甲午海戰打響了。
大戲樓雖然平地而起,為給太後慶壽需款而讓道——步緊褲腰帶“停購艦艇兩年”的北洋水師,卻全軍覆沒。
設施先進的戲樓,和裝備落伍的海軍,恰成鮮明對比。慈禧太後的錯誤在於:她把舞台上的氣氛看得比戰場上的氣氛還重要。
當昆明湖的荷花爭香鬥豔之時,遠處的黃海水麵,漂散著帝國海軍的斷槳殘櫓。這是戲外的戲。這是簡直非人力所能設計的悲劇布景。
這一年,慈禧度過了她一生中最尷尬的一個生日。血腥的甲午風雲大大地抵銷了北京城裏的喜慶場麵。日本人用轟鳴的炮聲為中國的老太婆呈上一份沉甸甸的“賀禮”。而大清帝國的海疆,像堆滿奶油的生日蛋糕一樣被輕易地切開了。
原定在德和園給慈禧慶壽的那場演出,被推遲了。然而僅僅在第二年的九月初三,慈禧就好了傷疤忘了痛,她的注意力又由脆弱的邊防轉向了歌舞升平的戲樓。她在頤和園裏看戲,一看就是十三年。
在我眼中,慈禧是中國曆史上最大的一個“商女”——不知亡國恨。她在德和園十三年共觀看二百多場戲,花樣繁多,內容各異——其實都不過是《玉樹後庭花》的翻版。她在大清帝國的後花園,翻唱了一曲悲哀的老調。
慈禧:紫禁城裏天字第一號的票友。熱愛文藝,本身並沒有錯,但她確實不適宜治國。
果然,1912年,苦苦撐持的大清帝國終於像草台班子一樣垮掉了。曲終人散,隻在頤和園裏留下一座冷冷清清的大戲樓。
中國,在出過喜歡歌舞的陳後主、喜歡填詞的李後主以及喜歡書法的宋徽宗之後,也出過一個喜歡戲曲的慈禧太後。
石舫
慈禧挪用海軍軍費興建頤和園,遊山玩水,搭台看戲,這當然算假公濟私。她恐怕也不是沒有一點慚愧。考慮到應該象征性地為海軍事業做點什麼,於是下令營造了一條數十米長、兩層樓高的巨大石舫,停泊在昆明湖水邊。“老佛爺”經常坐在上麵賞荷、品茶、納涼、會晤大臣與使節,私下裏估計將這般皇氣逼人的石舫視為帝國海軍的旗艦。旗艦都如此笨重,那麼整個海軍還有什麼指望呢——同樣也不過是一種擺設。我每次逛頤和園,看見這條又大又傻的石頭船,總覺得可用作覆滅了的北洋水師的墓碑。其實,當時的中國,也像這“假冒偽劣”的石頭船似的,徒有其表,毫無靈魂,隻能處處挨打,連閃躲的力氣都沒有。
慈禧不曾視察過海軍,更不曾去海防督戰,隻是乘坐高價進口的豪華遊艇在昆明湖上轉悠過一圈:“有一次慈禧太後弄來了一條遊玩的汽船遊湖,船遊一周達四英裏長,但她後來卻沒有再遊——也許是她買不到零部件吧!”(林語堂語)場麵確實挺滑稽的。不僅整個北洋水師都檣傾楫摧(有些軍艦上的炮彈都因過期而打不響了,隻好束手就擒),連太後私人的遊艇也拋錨了。
垂簾聽“戲”
麵對頤和園裏的大戲樓,我就想:慈禧太後戲曲方麵的鑒賞力,對這個國家的戰備不僅毫無幫助——相反,還阻礙了她及時發現海防的破綻。當頤和園裏好戲連台之時,世界上發生的變化更充滿戲劇性,愈演愈烈:繼中日甲午戰爭之後,又有八國聯軍長驅直入,自大沽口登陸,最終攻占北京——嚇得慈禧逃到西安聽秦腔去了……這真用得上白居易《長恨歌》裏的詞句來形容:“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這招人恨的慈禧——十足的“女昏君”!可僅僅恨你,又有什麼用呢中華民族曆史上最恥辱的一頁,就這樣無法更改地寫下了。
“搖搖欲墜的清帝國,由於已無學習的能力,確已衰老,漸漸消亡。頑固愚昧的女人已完全徹底地腐敗。自從北京災難性地淪陷,她本人逃往西北的西安時,已頭腦僵滯、閉目塞聽了。她於1902年返回北京,仍頑固不化,心中無悔,再一次將皇帝軟禁在瀛台。中國人對君主立憲製的渴望又持續了十年,直到他們的耐性已被耗盡。在1908年,慈禧太後終於駕崩。” (引自林語堂《輝煌的北京》一書)慈禧不死,被縛的中華民族就無法解脫。好在這幕冗長的悲劇總有劇終的時候。
垂簾聽政的慈禧太後,是一個時代的女主角——可惜屬於醜角、屬於反麵人物。她在頤和園裏看戲時,是否也垂著一道昏聵的簾子這珠光寶氣的簾子,甚至無法用作那段恥辱的曆史的 “遮羞布”。它反而使恥辱愈加明顯。
圓明園是1860年被英法聯軍焚毀的,園內那殘留的西洋水法是難以磨滅的恥辱柱。1900年,八國聯軍本想部分毀掉頤和園,不知為何又改變了主意。頤和園在戰火中幸存了下來,可在我眼中——不過是另一座圓明園,是我們民族的又一個傷心之地。至於德和園內的大戲樓,則是慈禧太後本人的恥辱之柱。她的陰魂被捆綁在上麵。
我想像中的慈禧,體態臃腫,臉色蠟黃,留著長長的指甲,附庸風雅而又斤斤計較。她對內是潑婦(有人稱之為“光緒的那位母老虎似的嬸娘”),對外是娼妓(雖未賣身,卻賣國了)。劉半農曾將慈禧與賽金花並稱為晚清史上的兩大“寶貝”,隻不過“一個在朝,一個在野;一個賣國,一個丟臉。”
在德和園的大戲樓,我大大咧咧地逛了個來回,很不恭敬地吊了個怪腔怪調的嗓子——也未遭到門衛製止。我很希望慈禧能聽見後人對她的諷刺。
慈禧太後是當時保守勢力的頭麵人物,她擋了民族自強、發展的道。好大的一塊絆腳石喲。而慈禧太後的大戲樓,同樣也擋了曆史的道。中華民族曾經在這裏摔了個大跟頭。傷疤猶在。
水師學堂
甲午海戰期間,慈禧太後不曾親臨前線,慰問與強敵對壘的水兵——以鼓舞士氣;她隻是坐在風平浪靜的頤和園裏,讀讀快馬馳送的戰報而已。頤和園是其心理上最安全的大後方了。可不久以後,頤和園也會變得不安全。
早在1886年北洋水師的第一次閱兵式上,慈禧也是缺席的——李蓮英大總管作為其代表,出現在黃海。慈禧以為,她的威望與恩澤可以通過自己的親信來轉達,但她確實選擇錯了對象。我以為這是一個不祥之兆:北洋水師隆重出台的開幕式,居然是由一位缺乏陽剛之氣的太監來剪彩的——那麼,它即使有再多的炮艇,也不過是外強中幹的道具。據說,在彼岸密切監視著這一動向的日本海軍將領,由此而看輕了大清帝國的威力:“這一細節令東鄉平八郎和他的同僚們大笑不止,在他眼中,實在是對封建帝國麵臨正在逼近的海洋文明的尷尬處境的一種精辟的圖解。他時常將這個典故掛在嘴邊,來培養他的兵士們對那個巨大的敵人的蔑視。他甚至在劉步蟾來訪時當麵表達了這種蔑視,因為他已經毋須考慮後果了。”(祝勇語)其實,當時的整個大清帝國,都陰盛陽衰。女人當政——況且這女人愛的是順民而非猛士,愛的是權力而非武運,愛的是園林而非江山。至於北洋大臣李鴻章,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個有陽具的李蓮英:惟慈禧的馬頭是瞻,以本應購置軍火的公款讚助老佛爺的“房地產生意”——以討其歡心,在強虜麵前卻又一味地避戰求和——他戰敗後簽署的《馬關條約》,相當於為自己親手創建的北洋水師擬定了一紙墓誌銘。
慈禧笑納了海軍的孝敬,來實施頤和園的土木工程。她從這筆巨款裏抽了點零頭,在園內修建一座“水師學堂”——似乎是給北洋水師的“回扣”。有此一舉,她就可以問心無愧地揮霍了。這高掛著的“羊頭”很明顯是個幌子。試想,帝國的水兵地位再高,又怎敢在禦園裏荷槍實彈地操練不管是琅琅的讀書聲還是激越的號角聲,都會擾了老佛爺的清夢。看來他們隻能屏息靜氣地上課、躡手躡腳地演習了。況且,昆明湖再深,也載不動巡洋艦呀!更甭掉打靶了。頤和園裏的亭台樓閣珠光寶氣,件件都是昂貴的易碎品。
慈禧的小艦隊
查閱頤和園大事記,確有“海軍衙門呈進火輪船”一項,讓人以為是在添置“水師”訓練的船隻。可實際上,這造價極高的現代化輪船上連炮座都沒有,僅僅是禦用的豪華遊艇。“水師學堂”裏的實習生,根本不敢指望登上其甲板。他們頂多隻能遠遠地觀摹一番其外型輪廓以及戲水的風采。昆明湖的柳浪熏風,隻會磨損與削弱水兵的尚武精神——他們趁早還是別練了。在這裏,釣釣魚還行。所以,北洋水師的炮塔,最終比魚竿還要脆弱、且於折斷。 林語堂提及的“慈禧太後遊湖的汽船”,其實不隻一艘,而是整整六艘——快接近特混艦隊的規模了。1862年,恭親王奕忻替神機營向德國購買槍械,訂單裏居然包括遊船一項——這是他獻給西太後的禮物。翔鳳號及作為僚屬的“他坦兒小汽船”,先是錨泊於中南海,後運往頤和園。1886年,又從海關關稅中撥款進口了以捧日、翔雲、恒春命名的三艘洋船。1907年,以一萬噸再生鹽作為交換,從日本獲得最先進的永和號(神戶川崎造船廠製造)。這一切都是“以備太後巡幸之用”。前五艘船,1900年曾遭到八國聯軍的破壞——慈禧雖逃之夭夭,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頤和園被洗劫,水麵的遊輪也成了侵略者的撒氣筒。事後,僅修理鍋爐機器、電燈及重新裝潢,就花去國庫裏的十九萬八千一百七十二兩白銀。
這昆明湖裏的船隊,完全是靠金錢碼起來的。慈禧卻很少使用。屈指可數的幾次中,還發生過這樣的事故:慈禧邀一班親戚朋友共遊,駛近龍王廟一帶,禦船竟然擱淺了(由於輪機出現故障)。慈禧的尷尬可想而知了,因為在場的還有美國記者卡爾(《慈禧寫照記》之作者)。龍王居然也跟西太後過不去!這使之遊興大掃。
還有一次事故則更危險:“光緒三十一年(1905)浴佛節(四月初八),慈禧乘舟赴園,順道前往萬壽寺拈香。二輪在廣源閘倒船時,忽聽悶雷一聲,翔雲輪機爆炸。輪船公所無奈,隻好將‘翔雲’輪棄在一邊,拈香畢,改用翔鳳、捧日纖舟入昆明湖。”(引自燾純、建明《火輪聯翩遊昆明》一文)看來大清帝國不僅無法成功地指揮沿海的艦隊,連內湖的遊艇都駕駛不住。出戰的海軍敗績累累已無可爭議,而慈禧在自家的養魚池裏居然也會“翻了船”,險象環生——由此亦可知其頹廢的國運。一切的一切,都夠倒黴的。
從中我們還可了解到,翔雲、翔鳳承擔著為龍舟充當“纖船”的任務:“每年立夏一過,慈禧即赴頤和園避暑。斯時,一隊龍舟便從西直門外的倚虹堂溯長河而上。光緒二十八年(1902)以前,龍舟皆用人工背纖,是年遣去纖夫,改用火輪。行舟時,由頭船分出兩條纖索,一係翔雲,一係翔鳳,火輪鼓於前,禦舟拖於後,俗稱‘鳳引龍’,又稱‘龍鳳呈祥’。”但
自慈禧那次受驚之後,“鳳引龍”的奇觀便從長河上銷聲匿跡了。
豪華裝修的遊艇,竟然隻是在給龍舟拉纖——這昆明湖上的“纖夫”!慈禧思想上的保守亦可見一斑:她不習慣現代化設施,還是喜歡坐在古老而緩慢的龍舟裏;她對現代文明惟一的依賴,不過是借助幾分引力……據說“捧曰”、“翔雲”“恒春”新船入關即運往福建船政局改造外觀,使之麵目全非,抵京後,慈禧一眼看去仍嫌洋氣未盡,命人徹底修改;將原有的沙發、桌椅全盤否定,換成“宮裝”。這一係列遊艇,依舊是傳統的龍舟的翻版——隻不過多一具馬達而已。就像大清帝國,雖然被迫也搞起洋務運動(“師夷技以克夷”),但骨子裏還是落後於時代的遊牧民族,對騎射文明念念不忘,主張閉關鎖國。
西太後的觀念,並不比早生其一千年的遼代蕭太後進步到哪兒。蕭太後坐鎮北京時,至少還知道挖一條三裏河,作為輸導交通的運河。西太後一生中最大的建樹,不過是修造了頤和園——而這純粹是留作個人享樂的。
所以,西太後雖贏得了昆明湖,卻輸掉了黃海(甲午戰爭)。大清王朝雖獲得了一座華麗的園林,卻丟掉了江山。
除了每年一度的“拉纖”之用外,更多的時候,慈禧的小小艦隊僅係在岸邊,點綴風景。長此以往,自然要生鏽、腐朽、失靈乃至報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它們雖代表了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遊輪製造水平,其實並不比人工劃槳搖櫓的古老龍舟進步到哪兒——當然,也不比同樣泊在昆明湖邊的那條石舫靈活到哪兒。有什麼辦法呀,誰叫它們從屬於一個沒有方向感的女船長!它們也隻能伴隨著她折騰、失陷、沉淪——成為她無數犧牲品中的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