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毛敖海沮喪地告訴嘎達,一整天毫無收獲。嘎達笑眯眯地安慰他說:“不要急嘛,好飯不怕晚。今天我收獲不小,打了九隻兔子,再湊上一隻就夠十隻了。你跟我出去一趟,把那第十隻兔子抓來。”

廚師說:“飯馬上好了,協理大人還是吃過飯再去吧。”

“不,吃過飯去那兔子就不見了。”

出了門,毛敖海問兔子在哪裏。嘎達說:“兩條腿的兔子,你知道在哪裏。”

兩個人伏在拉喜家附近的樹叢裏,靜靜地等著“兔子”出現。

不過一袋煙工夫,就見一個瘦長的黑影從拉喜家的籬笆牆翻出來,在夜色中急急地向野外走去。他們立刻跟了上去。那黑影走了一會兒忽然停下來,好像是發現有動靜,聽了一會兒確認沒人跟蹤又繼續走。

冬天的夜裏,沒有月亮,但並不是太黑,借著天光完全可以看到百步遠的人影。那黑影徑直向屯子東北一個叫白沙沱的地方奔去,在白沙佗腳下的一個沱坑裏消失了。

嘎達他們在草叢中甸旬接近,可是剛爬了幾步,那黑影又從佗坑裏冒了出來,用來日個一樣的速度飛快地往回奔。就在那黑影幾乎與他們相撞的一刹那,兩個人一躍而起,用槍口頂住了那人的前胸。

那人“媽呀”一聲驚叫,接著就說:“你們來了咋不在老地方等我?嚇死我了。”

嘎達喝道:“不許動!動就打死你。”

“別介呀,自己人,我是來給你們送信的。”

“捆起來,快!”嘎達給毛敖海下命令,毛敖海麻利地把那人捆得結結實實。

那人正是拉喜,他明白自己被抓了,嚇得一個勁兒發抖,連連要求饒命。

嘎達把頂著拉喜的槍收回來,問他:“說吧,大黑天的,跑到這裏來幹什麼?”

“軍爺不要誤會,我是來下踩夾子的。”

“說謊,在哪裏下的?領我們看看。”

拉喜胡亂朝別的方向指了指說:“在那邊。”

“你剛才進沱坑幹什麼去了?”

“拉屎。”

“走,帶我們去看看。”

兩人把拉喜拽進沱坑,在一棵枯樹下的樹洞裏,毛敖海把剛才拉喜放進去的東西掏了出來。

這下拉喜傻眼了,撲通一下跪在地上,腦袋重重地叩在地上就不抬起來了,嘴裏不停地喊饒命。

回到兵營,打開毛敖海從樹洞裏掏出來的東西一看,原來是一個幹馬糞蛋,捏破後裏麵有個紙條,上麵寫著:

今天無事,他們打了一天圍。

嘎達顧不得吃飯,就對拉喜進行突審。幾乎沒費啥事拉喜就招供、了。

原來這股塔子的主要成員都是新甸人,絡子的大當家的是拉喜的表姐夫,名叫喜順。新甸荒出放後,喜順本想找一個能接納他的地方安頓下來繼續放牧,可是接連投奔幾個地方都遭到拒絕,所以一怒之下就拉起了絡子,報字紅順。不搶窮人,專搶富人,第一次做活就把卓王家的馱隊搶了。

拉喜也想參加表姐夫的絡子,但表姐夫嫌他抽大煙誤事不要他,隻讓他當眼線提供情報。他自己提出別的報酬不要,隻要大煙土。絡子要求他平常情況下每兩天送一次情報,主要是兵營的活動情況。拉喜念過幾天私塾會寫字,每次都是把情況寫在麻紙上,團成小團塞進掏空了的幹馬糞蛋裏,偷偷地送到那個樹洞裏。絡子派人來取,順便把大煙土放下,等他下次送情報時取走。

提到大煙土,嘎達一下想起來,這家夥的身上還沒仔細搜,這次絡子給他的大煙土一定在身上。就讓毛敖海去摸,果然摸出來兩塊勃豆包大小的大煙土。

“給土匪通風報信,你犯的是通匪罪,通匪者與土匪同罪,那可是要殺頭的,你知道嗎?”嘎達對跪在地上的拉喜說。

“小的知道,小的知道。”拉喜承認著,忽然又改口說,“小的不知道,小的真不知道,小的隻是沒錢買大煙了才給他們通風報信的。軍爺饒命,軍爺饒命啊!”

“那我問你,現在紅順的給子在哪裏?”

“小的不知,他們隻讓我把信送到白沙沱,他們在哪裏住小的真不知道。”

“你不說是不?那好辦,明天把你送到劄薩克府大牢裏,到那裏你就有啥說啥了。”

“我說我說,他們在虎林。”

“你去過?”

“沒有,小的隻是聽表姐夫說的,虎林在哪兒小的真不知道。”

嘎達看拉喜那一副惶恐的樣子,就說:“拉喜,看你是個外來戶,我今天就信你一回,就當你真的不知道。你剛才求我饒命,你犯了死罪我沒權力饒你。但我可以告訴你,要想活命隻能靠你自己。爭取立功啊!幫助我抓住紅順,我會在王爺麵前據實察報,保你不死。”

聽說還有條活路,拉喜就有些激動,他問:“軍爺所說可是真的?”

“我騙你幹什麼?”

因為怕死,拉喜的精神一直緊張著,現在精神一下子放鬆下來,大煙癮立馬就上來了,又打哈欠又淌眼淚,一下子癱倒在地上。他苦苦哀求說:“軍爺,我一定幫你抓住我表姐夫,你就讓我抽一口吧!我要死了!我難受呀!蟲子在我骨頭裏爬呢!軍爺救命啊!”

嘎達做了個要他靠過來的手勢,拉喜以為給他大煙,立刻停止了折騰,像餓狗撲食一樣撲到嘎達腳邊,兩隻眼睛可憐巴巴地仰望著嘎達。那副神態把嘎達逗得哭笑不得,他突然高聲喊:“毛敖海!把拉喜手腳都綁上,先給他戒大煙!”

23

犯了大煙癮的拉喜嚎叫了半宿,後半夜終於消停了。

在拉喜的嚎叫聲中,嘎達忽然受到了啟發:這家夥煙癮這麼重,犯了煙癮什麼都不顧了,這個弱點不正是可以利用的嗎!把他的大煙先控製起來,再用大煙控製他,這樣他就會乖乖地聽話,讓他幹啥就幹啥。

天亮時,綁在板凳上的拉喜已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眼睛沒有一點光澤,如同曬過幾天的葡萄,灰灰的,蔫蔫的。鼻涕、眼淚和嘴裏淌出的白沫交流在一起,要多埋汰有多埋汰。除了胸口有些微微的起伏外,看別處根本就不像活人。

連喊他幾聲他都沒反應。嘎達就讓毛敖海把昨天沒收的大煙土拿來,取下高粱粒兒大小的一塊,用火柴點燃。那黑色的膏狀物見火後先是冒泡兒,之後就燃燒起來,冒出一縷青白色的輕煙,霎時間整個屋子就彌漫著一股誘人的香氣。

真是神奇得很,本來像死人一般的拉喜,聞到大煙味撲棱一下就緩過神來,眼睛也有了光亮,嘴唇哆嗦著吐出聲音:“給我……給我

嘎達示意毛敖海給拉喜一點兒大煙土。

兵營裏沒有煙槍,拉喜接過來就直接填到嘴裏,嘎嘰嘎嘰嚼幾口咽了下去。毛敖海給他鬆了綁,又打來一盆水讓他洗了臉,馬上他就變成一個大活人了。

嘎達把他帶到自己屋子,關了門,對他說:“拉喜,你犯的這是死罪,但是這次我不殺你,條件隻有一個,那就是你要配合我。今後你照樣給他們通風報信,不過通什麼風報什麼信得聽我的。現在我就放你回家,回去以後哪兒也不能去,有什麼情況立即向我報告,不許耽擱,我有事隨時叫你。你要是跟我耍滑,我會隨時把你送進大牢,砍你的頭。”

拉喜聽說放他,跪下給嘎達磕了一串響頭,然後逃一樣開門就走。

“站住,”嘎達又把他喊住,“大煙你還可以抽,他們給你送的你要交給我,每天隻許你抽一個大煙泡,到我這裏取。”

聽說還能抽大煙,拉喜喜出望外,仿佛自己死去又活過來一樣高興,就覺得麵前的嘎達是他再生父親,差點張口叫一聲爸爸。

其實拉喜給土匪通風報信就是為了弄一口大煙抽,他的表姐夫,也就是那個土匪頭子紅順知道他的底細,所以才找他當眼線。當初在新甸老家,他父親死時曾給他留下一份不薄的家底,幾年工夫就讓他敗壞光了。有一次犯大煙癮沒錢買,竟然把老婆的褲子偷出去賣了,害得老婆沒褲子穿,隻能靠長衫遮蔽下體。

這樣的人能信得過嗎?嘎達當然心裏有數。放走拉喜後嘎達馬上讓毛敖海帶人把拉喜家嚴密監視起來。他斷定,紅順的給子除了讓拉喜監視兵營之外,一定還要他提供貨源的情報,否則不會一次就給他那麼多大煙土。現在年關將近,土匪們手裏缺錢,急著想做大活,搶幾把之後找地方貓冬。所以要趁這個時機剿滅他們,否則等他們化整為零去貓冬了,再想找他們就很難了。

從上幾次土匪作案分析,這夥人主要是以劫道搶掠為主,用土匪的黑話說就是別梁子。一般小股土匪都是這樣,因為路上作案機動性強,搶劫對象反抗能力有限,且孤立無援,容易得手。直接砸響窯搶大戶,不是百八十人的大絡子輕易不敢。但是實施路上搶劫必須情報準確,所以眼線的作用對他們來說十分重要。

嘎達決定策劃一個圈套,引紅順的絡子出洞。他派毛敖海把拉喜找來,命令他說:“給紅順送信,就說九家子台吉三喇嘛家有五車皮草去鄭家屯變賣,明天晚上上路。”

拉喜在毛敖海的監督下,還是用老辦法把消息送出去了。

可是第二天晚上偽裝的車隊卻一路暢通無阻,設伏的人也白白的在野外挨了一夜凍。土匪們沒來。

嘎達帶著人馬回到兵營,家裏留守的人交給他一封信,說是夜裏有人用箭射進來的。信很短,隻有兩行字:

孟協理,對不住了,我們沒上你的當。不要難為拉喜,他的信送到了。紅順

嘎達想,也許還有另外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同時也盯著拉喜。看來拉喜這個線人是沒有用了,再不能讓他給土匪傳遞消息了。如果沒有另外一雙眼睛,那就是拉喜這家夥耍了什麼花招,在送出去的信上做了手腳。不會呀,那信是自己盯著拉喜寫的,送信又是毛敖海和拉喜一起送的。拉喜送完信就被控製在兵營裏一天一夜沒離開,這裏麵怎會有漏洞呢?

這時,他忽然想起過去聽到的一個故事,說是從前有一個不識字的縣太爺,縣裏的大事小事,下屬們總少不了要找他簽字,他不會寫字又不能讓別人代簽。於是他就想了個辦法,準備了一支粗大的毛筆,釀飽了墨汁,凡有下屬來找他簽字,他就用這毛筆在他應該寫名字的地方戳一下了事。他手下有個管錢糧的官覺得有空子可鑽,就用這種辦法偽造了不少有縣太爺簽字的條子,貪汙了大量錢糧。後來縣裏的錢糧虧空太大,財政吃緊。這縣太爺就懷疑錢糧官有問題,查他的賬。錢糧官毫不在乎,把所有的批條全給縣太爺拿來讓他查。心裏想,你也是用筆戳一下,我也是用筆戳一下,你怎能分得清是誰戳的呢?縣太爺不慌不忙,把每張條子都舉起來朝著太陽看一遍,真假立刻分得清清楚楚。在殺這個錢糧官之前,縣太爺對他說:“我讓你死個明白,我在毛筆裏麵插了一根針,一筆戳下去黑點中間就紮出一個細細的針眼。你戳那筆光留下黑點沒有針眼,所以你就露餡了。”

難道問題就出在字條上?是拉喜在字條上做了什麼暗示?嘎達一遍遍地回憶那天讓拉喜寫字條的情景,心裏漸漸亮堂起來了。那天,他把打好的腹稿一個字一個字的念出來,讓拉喜寫在紙上,拉喜老是寫錯,接連寫了好幾遍才完成。當時嘎達斥責他說:“怎麼搞的,這麼簡單的兩句話還寫錯?”拉喜咧咧嘴像是苦笑的樣子,說:“小時候念書沒念好。”最後一遍寫完,嘎達一檢查,最後邊的兩個字還是缺牙。本想讓他重寫,但又一想反正也能看明白啥意思,就算了。現在想起來這麼簡單的字拉喜絕對不會寫錯,三番兩次寫錯肯定是故意的。也許他們此前就有約定,故意寫錯字表明有人在脅迫他,對方一看心裏就明白了。

嘎達正要派人去找拉喜,拉喜自己來了,他是來取大煙泡的。看他那沒精打采的樣子,嘎達知道他那是犯了大煙癮,就故意吊他說:“你幹的好事,害得我們白跑一趟,本來我應該把你送進大牢,不過看你這熊樣子,送進去不出三天就得死到那裏,給王府大院帶來晦氣,所以就不送了。但有一條,大煙就不許你抽了。”

聽了這話,拉喜就像被宣判了死刑一樣,立刻陷人絕望。但他還沒忘了哀求,雙膝一軟就跪下去,說:“協理大人,你這樣還不如一槍崩了我呀!你讓我幹的事我也幹了,就怪紅順那家夥太狡猾沒上道,這跟我沒關係呀,大人不該這樣懲罰我呀,這是要我命啊!”

“住口,你這家夥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還敢跟我裝。我問你,為什麼在字條上做手腳?”嘎達嚴厲地喝問他。

拉喜先是一愣,接著就近於嚎叫一般地為自己辯解:“沒有啊,你借我一萬個膽子我也不敢呀,大人你這可是冤枉死我了!”

“那你說,為什麼把字條最後兩個字都少寫一個牙?”

“小的字筆不深,不是故意的。”

“還敢狡辯,這分明是暗號,你和紅順約好了的。”

“冤枉啊!冤枉啊!真是冤死了!”拉喜拚命般地又哭又嚎,矢口抵賴。

待他哭喊了一陣後,嘎達平靜地對他說:“繼續裝啊,你死不認賬,我也不跟你爭,隻能把你送大牢了。”嘎達說完就把毛敖海喊來,要他把拉喜綁了,一會兒就送大牢。

拉喜感到這回真是要送他走,劄薩克府的大牢他早就聽人說過,不管怎樣硬實的漢子,進去不過三天就會被折磨得走了形脫了相。他想,就憑自己這副糟爛體格進去了不到一天就得見閻王。他真的害怕了,不敢再心存僥幸了,至此他下決心不想再為表姐夫保守秘密了,還是保住自己的命要緊。

就在毛敖海把繩子套在他脖子上的一刹那,他高聲叫道:“協理大人,我說,這回我說真的!我真在字條上耍了把戲,騙了大人,這都是紅順的鬼主意。那家夥狡猾得很,怕我被你們抓了給他送假情報,就預先跟我約好,在字條上寫錯字,他見到就知道這消息是假的,同時也知道我被你們控製了,今後我這個眼線他就不會再用了。”

“就這些?”

“就這些,有半句假話我不得好死!”

“這算你主動供出來的嗎?是被我看穿了你才招供,有用嗎?還是快點送你走吧。”

“不不不,大人,還有更重要的,我知道一個地方,在那裏你們可以抓到紅順。”

94

拉喜供出來一個叫哈日花的地方,那是一個隻有三戶人家的牧點。哈日花譯成漢語是黑色的沱子,因為沱子上長滿百年古榆,一到夏天蒼鬱的樹蔭把整個佗子蓋得嚴嚴實實的,遠遠望去黑綠黑綠的,所以就有了這個名字。三戶人家在佗子腳下各有一個地窖子,除了放牧還種點散糜子和蕎麥等晚田作物。

靠近佗子東頭住的是一個韓姓人家,這家人的媳婦是紅順的相好,紅順經常去那裏過夜。夏天去一般要帶兩個隨從,他跟那女人在屋裏尋歡,兩個隨從在外邊放哨,完事後一起離開。冬天就不行了,外邊太冷隨從們受不了,又沒辦法讓他們進屋,所以紅順就經常自己去。他膽子大並且手裏有槍,總是這樣獨來獨往,一直都沒有什麼閃失。

那女人三十多歲,長得很有幾分模樣,是她主動勾上紅順的。當時紅順剛拉起繕子不久,在鄭家屯到白音太來的官道上截住了一個車隊,十多輛大車,二十多號人。當時他想,就算這車隊有保鏢,頂多也就三五把槍,自己這十多把槍還是壓得住的。沒想到剛到跟前,人家的家夥先亮出來了,連車老板都不空手,清一色的德國鏡麵匣子。他想溜已經晚了,隻得硬著頭皮交手,打了幾槍趕緊鑽進路旁的林子裏逃遁。

原來這是鄭家屯吳督軍個人經商的車隊。幸虧他們跑得快,要不然就吃了大虧。這還不算,第二天吳督軍就派了一連人來剿匪,攆得他們滿沱子轉。一天,他們擺脫了官軍的追趕,來到了哈日花這家姓韓的人家。不是想行搶,而是想吃一頓飽飯,再睡上一覺。他們已經兩天兩夜沒吃沒睡了。

這家人共有四口人,兩口子帶著兩個孩子。他們進屋時那男的正躺在炕上昏睡,看樣子剛喝了過量的酒,滿屋子全是酒氣。家裏來了人,女人幾次叫他他都不醒,隻管打呼嚕。那女人知道他們是幹什麼的,並不慌張,對他們說:“各位大哥,我知道你們是為啥來的,我家的情況你們都看見了,院裏就那三頭牛和十多隻羊,你們想要就趕走吧。”

紅順對她擺擺手說:“不是要你家的牲畜,是來吃飯的,快做飯,什麼快做什麼,餓死了。”

女人說:“那就吃炒米吧,有酸奶子。”

人們吃飽了,隨便一歪就都睡了。紅順也想睡一會兒,正要打噸,女人過來對他說:“這位大哥,看出來你是當家的,你剛才說的話可是真的?那牛羊真的不要?”

紅順說:“真的不要。”

“真的不要,我可就要趕它們下甸子了。等大夥睡好了,麻煩大哥臨走時把門替我關好。”女人說得很平靜,就像對熟人說話一樣。

“怎麼是你去放牧,他呢?”紅順指著那昏睡的男人問。

“他有病。”

“什麼病?”

女人眼圈紅了,急忙跑了出去。紅順想問個究竟,跟了出去。女人淚水終於流了下來,說:“大哥你就別問了,他得的是懶病和饞病,是酒鬼,大煙鬼。沒治了!”

“大男人就這樣沒出息,我替你管管他?”

“不不不,你不要管他,我已經認命了,家裏凡是男人應該幹的事都得我來幹,現在有他我就當沒他。”女人說完趕著畜群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說:“這位大哥,感謝你沒要我家的牛羊,你是個好人,以後路過,渴了,餓了,就到屋喝口水,吃口飯,衣裳破了就送過來,妹子給你縫一縫。”

後來,鬼使神差,紅順真的又去了一趟哈日花。這次,女人像老相識一樣熱情地歡迎了他,給他做了貓耳朵湯,吃得他出了一身透汗,趁他吃飯的功夫,女人把他衣服上的幾個口子全都縫好了。這家的男人照舊還是酒氣熏熏的昏睡。.紅順問女人:“還那樣?”

女人歎口氣說:“更厲害了。”

紅順走時,女人送到屋外,眼睛看著紅順,神態就有些發癡。紅順掏出幾塊大洋塞給她,被她推了回來。她說:“拿走,再別來了。”

紅順問:“為什麼?”

“你知道,我要的不是這個。”

“是什麼?”

“我要的是你。”女人一下子把紅順抱住,淚水洶湧著淌了滿臉,說,“他又喝酒又抽大煙,已經兩年沒碰過我了!”

兩個人在草地上滾到了一起。完了,女人一邊摘著自己頭上的草屑,依依不舍地說:“以後,想了你就來,妹子不圖你別的,隻圖你這個人。”

“大哥我是吃這口飯的,你不怕受連累?”

“怕什麼,我又沒跟你一起去偷去搶,讓官府知道了也不過就是跟你睡過覺,耐著別人什麼了?你想來就隻管來,我都不怕你怕什麼?要不是有他們爺仁拖累著,我就跟你去,給你當壓寨夫人。”

從此,兩個人就開始了,隔上幾天紅順就過去一次。接連幾次他就覺得心裏過意不去,讓一個女人招待自己又吃又喝,還占著人家的身子,完事甩手就走,實在是虧了人家,顯得自己太不仗義,太不男人。於是再來的時候就帶些錢或搶來的東西,想不到女人就跟第一次他給錢時一樣,跟他翻了臉,說:“我是跟你做買賣嗎?你要是再帶錢或東西來,咱們就斷了吧。”

紅順也假裝生氣地說:“斷就斷,讓我一個七尺高的大男人占女人的便宜,心裏燥得慌。”

說著就做出轉身要走的樣子。就在紅順走出門檻的一刹那,女人從後邊撲上來攔腰把他抱住,嘴裏罵著:“狠心狼,你真走呀?人家好不容易把你盼來,你倒好,說走就走。狠心狼,狠心狼!”兩隻小拳頭就像擂鼓一樣捶在紅順的後背上。

紅順轉過身把她擁在懷裏,說:“不走,不走,逗你玩呢!”

女人立刻像寒風中的小羊羔偎進牧人的皮襖中一樣,一動不動地伏在紅順的懷裏。

兩人相擁良久,紅順說:“我們經常這樣,虧了你炕上那位了,我有些於心不忍。”

女人沉默了一陣,說:“也怪他自己,這個家就是讓他抽大煙抽敗的。這不是,上幾天賣了兩隻羊,又快讓他抽光了。”

紅順說:“你那羊還有幾隻,賣光了怎麼辦?這樣吧,上次做活弄了一些黑貨,弟兄們想用,我一直沒答應,絡子裏的人不能染上大煙癮。我再過來時給你帶來,你把它藏好,他實在犯癮時給他一點。既然他好這口,這也算我對他的一點兒補償吧。”

過了幾天,紅順就把那些大煙土全帶來了,告訴女人:“千萬要藏好,不要讓炕上那位知道,他要是知道家裏有這麼多,會更加不要命地抽。”

其實炕上那位男人有時也清醒,隱隱約約地知道女人有些變化,也知道家裏有時來一個男人。他是讓毒品和酒精弄廢了的人,他的腦子裏隻有大煙和酒,除了這兩樣其他任何事情都不在意。

有一天,男人犯了大煙癮,女人給他一個大煙泡。男人抽了一口,有精神了,就問女人:“昨天你不是說沒有了嗎?今天這是哪兒來的?”

女人說:“一個過路找飯吃的大哥給的。”

“什麼找飯吃的?不是還在咱家睡覺了嗎。他有大煙?他是好人,有大煙的都是好人。”

女人一愣,心裏想,原來他知道了。

男人又說:“我告訴你,你們的事我知道,不要背著我。但有一條,必須有大煙有酒。以後他來時我躲出去。”

女人心裏一酸,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她想,這人心裏一點兒也沒有我了,隻有大煙和酒。她恨死了這兩樣東西,它們奪走了她的丈夫,害得她委身於外人。雖然跟紅順是她心甘情願的,但如果丈夫不是酒鬼大煙鬼,事情就不會是這樣。靠著自己單薄的肩膀支撐著這個窮家,忙了外頭又忙屋裏,撫養兩個孩子,還要供丈夫喝酒抽大煙,心裏滿是苦水,此刻全化作淚水湧出來。

25

哈日花距離九家子兵營大約二十多裏,嘎達帶著毛敖海和打拉吉扮成獵人,用了三天時間把那裏的地形都偵察清楚了。

那道長滿榆樹的沙蛇子,雖然是在冬天,也是顯得莽莽蒼蒼的。高大的榆樹枝幹盤桓,樹與樹在高處爭奪空間,互相交叉著搭攀著,把地麵罩得嚴嚴實實。疏林地帶長滿了棒柴棵子、駱駝篙、野若條、山丁子等灌木叢,還有帶刺的老鵲眼。這裏麵人很難進去,就是野獸在裏邊也不好通過。這道佗子往北沙丘起伏連綿不斷,一直通往虎林。從沱子東頭往東北方向走,有一條拉荒道,走的人很少,但兩道陳舊的轍印還清晰可辨,看來紅順到這裏來走的就是這條道。

沙佗子腳下三戶人家東西並排三分天下,各家的距離差不多有半裏遠,相互間雞犬之聲相聞。三戶人家南麵是一望無垠的大草甸子,這是他們的天然牧場。韓姓人家前麵百步左右有一條溝,長不到半裏,寬不足三丈,看樣子這溝裏長年積水,冰麵上長滿一房深的蒲草和蘆葦。

嘎達決定就在韓姓人家附近蹲守,一旦紅順到韓家來,就給他來個甕中捉鱉。他把全營三十人分成三組,一組潛伏在韓家房子後麵的灌木叢中,一組潛伏在沙佗東北的荒道旁,另一組由他親自帶領潛伏在韓家前麵的葦塘裏。一旦紅順來了,算計好時間,等他睡下之後立即實施抓捕。抓捕的任務由他帶領這個組完成,另外兩組原地繼續潛伏,一旦紅順逃脫,必定向北或東北方向跑,到時正好打伏擊。

可是一連潛伏了三夜紅順都沒來,士兵被凍病了好幾個,嘎達自己也發起了高燒。他讓廚師給熬了一大碗薑湯,一氣喝下去,又蒙上被子想發出一身汗來,這是小時候媽媽經常使用的方法。可是這次卻不管用,蒙了一個時辰身上連潮氣都沒有。

躺在被窩裏身子燒得火炭一樣,卻感覺冷得要命,牙骨敲得咯咯響。他知道自己不光是凍的,這和連續幾天沒抓到紅順有關係,心裏麵窩著火,病就上了身。他想,是不是拉喜這家夥又說了謊,如果這次又被他耍了,自己就真沒臉在這裏待下去了。不行,決不能氣餒,更不能退縮,要是這一仗你就敗下陣來,那麼在今後的道路上你將會連遭敗績。他想起了《成吉思汗篇言》裏的話:“你的心胸有多寬廣,你的戰馬就能馳騁多遠。人生最大的快樂,就是擊敗敵人。”現在還沒和敵人交手,自己怎麼就萎靡不振了?他一骨碌爬起來,飛快地衝向操場,圍著操場猛跑四十圈。待他停下來時,衣服已被汗水濕透了,頭發在臘月的寒風中騰起白色的蒸氣。那幾個病倒的士兵跟著他學,也把病治好了。

傍晚時分,嘎達帶領隊伍又出發了。出發前他又一次審問拉喜,拉喜說紅順一定會來的,他這個人對女人興趣特別大,熬不過五天他準來,不來你們就崩了我。

在朦朧的夜色中大家都隱蔽起來,靜靜地等著紅順出現。

拉喜沒有說謊,紅順果真來了。沒有風的夜晚,曠野上靜得出奇,哪怕是草案裏的小鳥“吱兒”地叫了一聲,都聽得清清楚楚。嘎達他們埋伏下來不到一個時辰,就聽馬蹄聲從東北方向傳過來。這些草原上長大的漢子,對馬蹄聲音特別熟悉,老遠就能分辨出是幾匹馬的蹄聲,甚至還能分辨出是公馬還是母馬。嘎達把耳朵貼在地上聽了一陣,抬起頭來說:“這小子騎的是匹好馬,是從哪裏搶的?”

馬蹄聲越來越近了,馬蹄有力地叩擊在冰凍的村道上,發出清脆響亮節奏分明的聲音,十分好聽。馬已經跑得很快了,那騎手還不停地發出“駕”“駕”的吃喝聲,可以想到他是多麼急切地想要見到那女人。

那匹馬在韓家的房子前麵停下來,地窖子的窗口馬上亮起了微弱的燈光。就聽板門“咯吱”一聲,那是屋裏的人給紅順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