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估摸過了一袋煙的工夫,嘎達帶著他這組人從葦塘裏出來,悄悄地接近那個人家。嘎達分析,紅順進屋以後是不會在裏邊把板門插上的,因為土匪們都有這個習慣,給自己留一條逃生的路,萬一有什麼不測急著逃跑,拉開門就能竄出去。所以接近屋子後,一腳就能把門瑞開,衝進去就用槍頂住紅順。如果門是插死的,那就要費些周折了。不過也沒什麼,那地窖子隻是前麵有門窗,隻要把門窗把死了,他就無路可逃。

他又吩咐毛敖海,先把紅順那匹馬牽到手,這樣就算是他從屋子裏逃出來,沒有了馬他也跑不了。他又吩咐另一個士兵,進屋以後先把紅順的衣服搶到手,那家夥正光著身子跟女人在被窩裏幹那事,讓他出了被窩就沒衣服穿,等抓住他以後再讓他穿衣服。

他們甸甸前進接近院子,院牆是用榆樹枝子夾的籬笆,他們趴在籬笆牆下聽動靜。院子裏忽然傳出人和馬的腳步聲,透過籬笆牆的縫隙,看到一個人正牽著馬來回走動,嘎達知道那是在替紅順邏馬。馬跑過長途以後,停下來之後不能馬上拴在馬樁子上,要先牽著它遇一會兒,待它身上的汗落了再拴上喂草。嘎達明白了,這遇馬的人一定是那女人的丈夫,小屋子不大,紅順跟女人幹那事,總不能讓她丈夫在旁邊眼睜睜地看著,讓他出來遇馬豈不正好各得其便。嘎達心裏有些可憐這男人,但一想他也真活該,為了抽一口大煙,當瞪眼王八也心甘情願。他家的情況是拉喜告訴嘎達的,嘎達想,其實拉喜跟這遇馬人是一套貨色。

有這家夥在院裏晃動,就不好接近房子。嘎達他們趴在籬笆牆外邊急得不行,生怕被這家夥發現了弄出動靜來,驚動了屋裏的人。那窗口還亮著燈,遇馬人蔫巴嘰地牽著馬在院裏繞圈,不時停下來向那亮著燈的窗口張望,看得出他心裏也不是滋味。

總是這樣等下去不行,一旦屋裏完事了,紅順穿好了衣服,就不好抓了。嘎達決定等那遇馬人接近這裏時先把他控製住,然後再對屋子下手。

那人過來了,也真湊巧,就在嘎達他們跟前他又停下來向窗口張望,嘴裏嘟嚷著罵:“媽的,還沒完事,沒夠了?累死你們!”

這時嘎達突然躍起,把匣子槍口頂在他的腦袋上,低聲喝道:“別出聲,出聲打死你!”

毛敖海迅速把一隻手套塞進他嘴裏,把他雙手剪在身後綁了起來。

這時,屋子裏的燈突然滅了。

嘎達他們大吃一驚,屋裏肯定聽到動靜了。’有幾個人就要衝過去,嘎達說:“不能硬衝。毛敖海你帶兩人用槍對準門窗,隻要屋裏出來人就開槍,我帶人從側麵接近房門,等我們到房門口你們再過去。”

屋裏其實沒有聽到外邊的動靜,是因為有個孩子醒了,才滅了燈。嘎達接近房門時,聽女人正在喝罵那孩子:“快睡覺,小冤家!”

那孩子還是不住聲:“阿媽,你跟那人在幹啥?”

“啥也沒幹,快睡!”

“那他騎在你身上?”

這回女人沒作聲,就聽那孩子突然尖叫一聲大哭起來,邊哭著嘴還不停:“你掐我幹啥?”

女人怒罵著:“小牲口,憋回去!把臉轉過去,朝炕梢!要不還掐!”

孩子終於不作聲了。就聽女人說:“這回上來吧。”

心細的嘎達略等了一會兒,一腳把門瑞開,摸黑闖了進去,槍口不偏不斜正好頂在紅順的腦門上。女人在那人身下,以為是她丈夫闖進來了,就罵:“你這大煙鬼不好好遇馬跑進來幹啥?”

紅順黑暗中伸手去枕頭底下摸槍,可是那槍早就被嘎達操在手裏了。

毛敖海劃了一根火柴點亮了隨身帶來的牛油蠟燭。在幾隻黑洞洞的槍口下,赤身裸體的紅順束手就擒了。

兩個孩子嚇得大哭,嘎達讓女人穿好衣服趕緊照顧孩子。讓紅順也穿了衣服,然後牢牢地綁了。

紅順以為是女人害了他,臨走時惡狠狠地對女人說:“最毒莫過婦人心哪,這回我算領教了!”

嘎達對他說:“紅順當家的,你好好看看,這女人毒嗎?你自己出了紙漏,怪一個真心實意跟你的女人,你還算男人嗎?”

紅順立刻就大罵拉喜:“拉喜這個王八蛋,我口他八輩祖宗,老子到陰曹地府都不會放過他!這個大煙屎,抽我那麼多大煙,最後又出賣我!老子要是能活下來,殺他全家!”

回到兵營,把紅順嚴實地關了起來。士兵們一齊鬧著要吃稿勞,說是抓了紅順應該好好慶賀一場。

嘎達問他們:“真的想吃?”

大家說:“真的想吃。”

“那好。一定給大家吃,但不是現在,是明天早晨。大家還得跟我走一趟,去虎林端紅順的老窩。”

嘎達帶領大家來到虎林時,已經是後半夜了。大家一路疾馳,馬跑得渾身是汗,人都是滿身冰霜,個個白盔白甲,像《三國》中的趙子龍。

虎林是這一帶有名的險要去處,方圓近百裏沒有人家,土匪們就選擇了虎林的正中心安營紮寨,當起了山大王。在一處四周全是沙佗的小盆地裏,匪徒們自己動手蓋了十來間簡易的馬架子,有宿舍,有倉庫,有馬棚,饒有興趣地過起了打家劫舍的日子。四周的沙佗上古榆參天,篙草茂盛,把中間的小盆地圍得密不透風。

這裏如果過日子真是個好地方,環境優美,景色宜人,想養牲畜有上好的草場,想種糧食有肥沃的土地,想吃野味隨處都能獵取。可惜匪徒們不是來過日子的,他們隻是搶劫之後到這裏棲身。

紅順把這夥人管得還算規矩,他們不搶小門小戶,不糟蹋婦女,不抽大煙。他對大家說得很明白,咱們這些人都是小門小戶出身,知道小門小戶的艱難,所以不能搶他們;大家都有母親,都有姐妹,都有妻女,都不希望她們遭遇不幸,所以自己更不能幹那傷天害理之事;抽大煙會傷身體,絡子裏不能養大煙鬼。可是紅順自己卻找了個相好,隔三差五往那裏跑。弟兄們對他這點兒特殊化並沒怨言,畢竟他是當家的,畢竟是那女人自願的,不算糟蹋婦女。不過每次他出去會女人,大家心裏還是另一番滋味,生理反應導致心理失衡。前腳他走了,後腳大家就喝得爛醉如泥。

今天又是如此,夥房裏杯盤狼藉,宿舍裏橫躺豎臥,個個都睡得死狗一般。

嘎達帶著大家摸索前進,因為是初次到這裏來,地形不熟,所以特別謹慎小心。令大家奇怪的是,這匪巢竟然沒有崗哨。他們已經走到了匪徒們的通鋪旁邊,開始動手收繳槍枝了,那些人還在睡。他們一共二十多人,沒有歲數太大的,也沒有太小的,大多在三十歲到五十歲之間,體格都很健壯。這些人在家都是挺好的勞動力,是家庭的台柱子,整個家庭靠他們支撐,老人靠他們贍養,兒女靠他們撫育。可是現在他們馬上就要被關進大牢了,有的還要被殺頭。一絲惻隱之情掠過嘎達的心頭,但馬上就被他驅除了,這些人畢竟都是殺人越貨之徒,在他們行搶的時候,一旦遇到反抗他們會殺人的。職責所係自己不能對他們手軟。於是,他對著屋子的頂棚果斷地扣動了匣子槍的扳機。

“啪啪啪”三聲槍響,把匪徒們全都震醒了,醒了之後全都傻了,差不多每個人的腦袋都對著一個黑洞洞的槍口。

接下來便都按照持槍人的命令舉起了手,交出了應該交的東西。再接下來就都被綁豬一樣綁起來,用一根長繩子連在一起,前後各拴著一匹馬,被押解著上路了。

26

紅順這股塔子,是達爾罕旗近幾十年來鬧得動靜最大的土匪。雖然以前也鬧過土匪,有的規模超過紅順幾倍,活動的時間也長,但影響都不及紅順嚴重。過去的土匪沒有他膽子大,都是幹“小活”的,搶劫對象多是沒有反抗能力的小門小戶,或者是三五個人、七八個人湊在一起走村串戶吃溜達。自衛能力強的大戶人家他們不敢動,更不用說王公貴族人家了。紅順的絡子一拉起來,不是搶王爺就是搶貝勒,那些從來就沒人敢冒犯的人他敢冒犯。在人們的心目中,紅順這個人就是個敢把大天捅個窟窿闖進天宮跟玉皇大帝搶飯吃的主兒。

被搶劫的幾家王公,一直鬧個不停,隔三差五就派人到旗劄薩克府找達王,催問到底何時破案。有的叫苦連天,聲言日子沒法過了,如果旗劄薩克不能保證他們的安全,他們就要上北京去找大總統,要民國政府派兵前來剿匪。這明明是小題大做,達王也隻能耐心安撫,勸他們容以時日,王府衛隊正在抓緊破案。

這下好了,紅順絡子被嘎達一鍋端了。達王高興壞了,他不單單是因為剿滅了這股土匪而興奮,更是為他選對了嘎達這個人才而歡喜。

軍務梅林老朝克圖更是樂不可支,嘎達捉住了土匪,把他高興得就像自家兒子考上了武狀元一樣,坐也坐不穩,站也站不安,不知自己此刻該幹點什麼。他想唱,可是不會;他想跳,也不會。他忽然想起了酒,抓起牛皮酒囊,仰脖就是一頓猛灌。

他帶著十二分的酒力趟趟超超地跑去見達王。一進屋就高喊:“王爺,這回是時候了吧?”

達王扶他坐下,問:“你說什麼是時候了?”

“王爺怎麼忘了?你不是說過讓我把梅林的位子讓給嘎達嗎,這回行了吧?”

達王清楚地記得這話,可是當時那是一句開玩笑的話,沒想到老朝克圖還當真了。是的,達王真有這個想法,但不是現在,現在還早了一點。他又對老梅林半開玩笑地說:“怎麼,你這老家夥,是不是想給我撂挑子?告訴你吧,你不再給我幹二年,想卸套沒門!”

老梅林聽了,一下子仰在椅子上,兩腿翹了起來,兩手啪啪地敲著椅子的扶手。說:“完了完了,你這王爺真狠心,放著牙尖口嫩的小兒馬你不騎,偏偏壓在我身上不下來,讓不讓老奴才喘口氣了?”

達王走到他身邊,死盯著他的臉,突然捏住他的鼻子說:“老家夥,你沒喘氣嗎?沒喘氣我這屋裏咋這麼大酒糟味?灌了多少!”拽著他走進內間,把他放倒在自己平時休息的炕上,又給他蓋了一條毯子。

老朝克圖立刻就打起了呼嚕。、達王想,是該讓他歇歇肩了,老人從老達王時起就是旗劄薩克府的軍務梅林,幹了三十多年了。他是老達王親自選定的,年輕時也是一副降龍伏虎的好身手,對王爺家忠心耿耿,鞠躬盡瘁。近幾年老了,總愛喝幾盅酒。頭兩年就想找個合適的人把他換下來,可是一看到他那兢兢業業的樣子,就不忍心讓他交班,他自己也從來沒說過想要交班的話。現在看來,老人也是在默默地物色合適的人選,真是難得他的一片苦心啊!

達王是個做事慎重的人,他覺得現在就把嘎達提拔到軍務梅林的位置上來,確實是早了一點,一個人才的成長,需要足夠的時間曆練。與其這麼早讓他上位,莫如讓他在協理梅林的職位上再幹二年,還是讓他在九家子兵營管事,多給他放些權,營裏的事情不必向老梅林請示,全讓他自行決斷。同時旗裏南片的行政事務,也可以讓他代管一些,有意交給他一些大事情讓他辦。

轉眼過了新年,嘎達在家裏度過了幾天短暫的假期之後,又回到了九家子兵營。沒有了匪情,日子過得消停多了,士兵們每天除了訓練,就待在屋子裏玩紙牌。玩的時間長了,大家就都覺得沒意思,於是就背著嘎達耍起錢來。嘎達早就給他們立了規矩:不許賭博,不許勒索百姓財物,不許亂搞女人,不許抽大煙,不許酗酒鬧事。這些人在前一段時間裏還不曾有人犯過規矩,所以也就不知道嘎達對犯規矩的人如何處分。

終於有一天,耍錢的事被嘎達知道了。

一個叫海山的士兵來向嘎達請假,說是家裏父親病了。嘎達二話沒說就準了,並要他在家好生照料父親,待老人好了再歸隊。湊巧得很,海山走的第二天,他父親就來了。

嘎達很詫異,問老人:“你真是海山的爸爸?”

老人說:“那還有假?”

嘎達又問:“海山有幾個爸爸?”

老人有些生氣就頂撞說:“你這長官說的什麼話?海山的爸爸就我一個,你要問還有沒有別的爸爸,就去問他媽媽吧。”

說著,老人突然發現,自己來了一陣子了,怎麼不見兒子。心裏就有些發毛,急著問:“我兒子海山呢?他到哪兒去了?”

嘎達說:“你別著急,他昨天請假回家,看爸爸去了,說是爸爸病了。”

“他沒回家呀!是不是道上出啥事了?誰說我病了?我這不是好好的嗎?長官啊,快點派人找吧,一定是碰上壞人了。這可怎麼好呀?家裏剛有媒人來給他提親,這孩子命咋這麼不好啊?”老人急得哭起來。

嘎達聽說海山沒有回家,也很著急。正準備派大家分頭去找,海山回來了。

他一眼見到父親又哭又嚎的,知道說謊的事情敗露了。就跪下來向嘎達認錯,說是自己實在是太想家了,所以才撒了謊。

嘎達一拍桌子,怒吼道:“你還在撒謊?你根本就沒回家,說,幹什麼去了?”

海山嚇得立刻連連磕頭,說:“我認錯,協理大人,我沒回家,我是去姑姑家借錢去了。”

“借錢幹什麼?”

“還債。”

“還什麼債?”

“我耍錢輸了。”

“輸給誰了?”

“輸給哈拉乎和拉斯嘎了。”

“多少錢?”

“一共二十元。”

在一旁聽到兒子說輸了二十元,海山的爸爸急了,衝過來就打兒子嘴巴,聲音顫抖著說:“你這孽障,你咋輸那麼多呀?那可是咱家全年的收人呀,夠說一個媳婦了!”

嘎達拉開老人,繼續問海山:“你借到錢沒有?”

“沒有。”

“不還不行嗎?”

“不行,事先說好了的,必須還。晚還一天就罰喝一碗尿。”

“你喝多少碗了?”

“喝十多碗了,實在太難喝了,沒辦法才請假去借錢。”

“去,快把那兩個小子找來。”

哈拉乎和拉斯嘎兩個人正伏在門口偷聽,此刻就主動進來請求處罰。

嘎達問他倆:“聽說你們最近都發財了?”

兩個人一齊跪在地上,說:“回大人話,我們錯了,再也不敢耍錢了。”

“既然你們承認耍錢了,那麼我問你們,輸了錢還不上怎麼罰?”

兩個人互相對視了一眼,不知該不該把罰喝尿的事說出來。

“說!”嘎達厲聲命令他們。

“罰喝尿。”

“好,現在我就用你們定的規矩先罰你們,然後再用我定的規矩罰。你們三人每個人都接一碗尿,互相喝下去。”

海山已經喝過多次,所以不太在乎,哈拉乎和拉斯嘎有些為難,就給嘎達磕頭請求赦免。嘎達說:“不行,海山都喝十多碗了,不也沒怎麼樣嗎,你們倆也要嚐嚐啥滋味。”

兩個人沒什麼可說,隻得捏著鼻子把一碗尿喝下去。

嘎達又說:“用你們的規矩罰完了,這回該用我的規矩罰了。你們三個給我背一下,營中賭博該怎麼處罰?”

“打五十馬鞭,賭資充公。”

“好,就這麼辦。”

用刑的地點就選在院子裏。兩個長條板凳並在一起,讓被打的人褪下棉褲露出屁股,順著板凳伏在上邊,再用四個人按住他的手和腳,然後用馬鞭子抽。一鞭子下去,那白白的屁股上就現出一道血紅的鞭痕,第二鞭子下去,先前那道鞭痕就已滲出血來。那血先是鮮紅鮮紅的,後來就漸漸變紫,漸漸變黑。開始的幾鞭子,每一下都會跟著一聲慘叫,打到後來就聽不到叫聲了,據說是神經麻木了,不覺得疼了。

三個人挨了鞭子,都後悔不迭,他們萬沒想到平時溫和的協理大人執法這麼嚴,出手這麼狠。屁股火辣辣地疼著,但一想到讓他們互相喝尿的事,又都哭笑不得。

第二天一早,出操時嘎達特意關照三個挨了鞭子的人,要是疼得厲害,就趴在屋裏休息,但三個人誰都沒趴下,看得出他們都在咬牙堅持。

吃過早飯,嘎達把海山叫過來說:“你父親昨天來說你家來了媒人給你提親,恰巧碰上你出這事,他很難過地回去了。現在給你幾天假,回去把親相了。記住,挨鞭子的事別讓姑娘看出來,以為你身上有啥毛病。”

海山喜出望外,給嘎達敬個禮轉身就走。嘎達又把他叫住,掏出幾塊錢塞給他說:“一旦相親相成了,請媒人和姑娘吃頓飯,別小氣。”

海山眼睛濕潤了,不肯接。

嘎達以命令的口吻說:“拿著,你的錢不是都輸光了嗎!”

27

春天到了。

九家子兵營周圍一派生機,最先現出綠意的是那些垂著柔軟絲絛的柳樹,翠綠的嫩葉在陽光下晶瑩剔透,春風把它們梳理得千嬌百媚。接下來杏花開了,漫山遍野一片粉白,彩蝶在枝頭翩然飄舞,土蜂在花間振翅喧鬧。榆樹錢綻開了,一嘟嚕一嘟嚕掇滿枝頭,碧綠中透著嬌黃,別有一番姿色。這時埋在土裏一個冬天的野草都爭先恐後地鑽了出來,綠了沱崗,綠了坑窪,從人們的腳下一直綠向天涯。

從遠方歸來的紫燕,在村落上空忙碌地翻飛;喜鵲登上最高的枝頭,一邊蕩著秋千一邊嘰嘰喳喳鳴唱;沙丘上彩色斑斕的公野雞,亮著大嗓門在求偶,那聲音傳得老遠老遠;布穀鳥更是忙得不可開交,天剛放亮就“布穀、布穀”地叫個不停。

原野上的青草轉眼間就已沒膝深,牧人們紛紛給牲畜圈群,走敖特爾出鋪,一年裏最辛苦然而也是最快樂的生活開始了。

一天,九家子兵營來了兩個衣衫檻褸的牧人,哭著喊著非要見協理大人不可。衛兵將他們帶了進來,兩人齊刷刷跪在嘎達麵前。嘎達讓他們起來說話,他們說什麼也不肯,說是如果協理大人不給他們做主,他們就不想活了。

嘎達以為是手下的哪個兵出去欺壓老百姓了,就親自下手拉他們起來,說:“有話好說,是不是我這裏有人欺負你們了?”

兩人搖頭說不是。

嘎達又問:“那麼一定是有盜賊搶了你們還是偷了你們?”

兩人說也不是。

嘎達就對他們有些生氣,嗬斥他們:“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怎麼了?你們倒是說呀!再不說,我不管了。”

兩人這才吞吞吐吐地說:“色興阿……色興阿,還,還有那木海,把我們的草場搶了。”

“沒去找你們的諾顏嗎?”

“找了,寧若顏說他管不了。大人,你可要為小民做主呀!”

“色興阿和那木海都是什麼人?為什麼連諾顏都管不了?”

兩人猶豫了一下,像是下了很大決心才說:“他們是王爺的親戚,誰都惹不起。”

“哪個王爺的親戚?”

“達爾罕王爺。”

“真的是達王?”

“真的。平時他們總是欺負平民小戶,人們挨了欺負也不敢去告他們。他們說了,誰要是告他們,他們就讓王爺把誰關進大牢。”

“你們來告他們,就不怕進大牢?”

“我們的草場被他們全霸占了,沒有活路了。”

原來這兩個牧民就是九家子兵營附近白音花的村民,祖祖輩輩是達爾罕旗的屬民,惹起爭端的草場他們已經用了好久了。可是今年春天他們正要出鋪放牧,卻發現草場被人用壕溝圈了起來。一打聽才知道是色興阿和那木海兩人幹的,他們去找那兩人理論,不但沒討出公道,還挨了一頓打。他們去找當地的鄉官諾顏評理,諾顏說這事他管不了,還是去找比他大的官去評理吧。他們問諾顏找哪個官能行,諾顏說恐怕比達王小的官都管不了。於是他們就抱著試試看的想法來找嘎達。

嘎達聽了他們的訴說,一時陷人沉吟之中。年初旗劄薩克府曾經關照過,九家子一帶的民間行政事務也由他來代管,可是萬沒想到接手的第一件民間糾紛就牽扯上了達王,這真是個難啃的凍豆包。

兩人看出他有些為難,就說:“大人,看來你也不敢管,我們就不告了。沒處放牧,隻能想辦法去死了!”

兩人說著,起身就走。

嘎達被他們的話激怒了,說:“慢,誰說我不敢管了?隻要你們說的是真情,這件事我管定了!”

兩人轉回身來重新跪倒,給嘎達磕頭,連叫青天大老爺。嘎達要他們先回去,自己隨後就到。

白音花地方,在達爾罕旗與西紮魯特旗交界處,土地肥沃,幅員遼闊。這裏的牧民向來都是逐水草而居,逐水草而牧,因為有足夠使用的草場,所以沒有嚴格的權屬之分。自從有了出荒的事情,人們好像一夜之間都明白了,原來土地才是最寶貴的東西,於是便開始圈占草場。大戶人家勢力大占得多,小戶人家勢力小占得少。這也是幾十年以前的事情了。民國年間人們的牧地早已是固定下來的,想不到還是發生了糾紛。

嘎達帶著隊伍來到那片草場時,那兩家搶奪者好像事先聽到了消息,早已聚集了幾十個人全副武裝等候在那裏。不過他們的武裝都是些鉤竿鐵齒而已,也有兩個手拿砂槍的,陣勢並不威武雄壯。

這幫人的前麵站著兩個穿著體麵的人,沒拿任何家夥,肚子和胸脯都腆得老高,一副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架勢。

嘎達下了馬,那兩人立刻迎了過來,也不施禮,依然挺著胸脯,拿腔拿調地問:“你就是兵營裏叫嘎達那個協理吧?”

嘎達彬彬有禮地說:“正是在下,請問你二位——?”

“色興阿——”

“那木海——”

那兩人都報了自己的名字,聲調都是怪怪的,後邊那個字都拖得很長。

叫色興阿那人說:“你到這兵營來管事,王爺早就告訴我們了,讓我們有什麼事情找你。怎麼,這件事你知道了?你打算怎麼辦哪?”

這兩人根本就沒把嘎達放在眼裏,話音裏透著囂張。嘎達想,氣勢上一定要壓住他們,否則他們會更加狂妄,於是就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對他們說:“色興阿,那木海,你們聽好了,本官秉承旗劄薩克達爾罕王爺的委派,前來處理草場爭議一案,有人告你們侵占他家草場,可有此事?”

色興阿說:“且不說有無此事,先說你能不能管得了,你要是聰明,就趕緊回你的兵營去,管好你那三十多個丘八算你盡職,這裏的事用不著你來閑操心。”

那木海在一旁更是出言不遜:“就是嘛,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我聽說王爺沒給你開雙份響錢啊!”

嘎達壓著怒火,不軟不硬地說:“能不能管得了是我的事,也用不著你們操心,你們是案件的當事人,現在我是在跟你們詢問案情,你們必須如實供述。”

那木海挑釁說:“你這人是怎回事?說你管不了不服氣呀?就是不跟你說又能怎麼樣?明白告訴你,這事除了王爺誰都管不了。”

色興阿在一旁嘲諷著敲邊鼓:“唉唉,還是跟他說吧,省得滅了人家的威風。”

·那木海說:“說就說,看他聽完了怎麼斷?我來說,這裏所有的草場都是王爺的,我們兩人是王爺的親戚,有權使用任何一塊地方,那兩個窮鬼是出放鄭家屯荒時的外來戶,我們有權不讓他們使用,所以就圈起來了。”

嘎達問:“你們把草場圈起來,當地的諾顏同意了嗎?”

那木海說:“他算老幾呀?他那個諾顏還是我們讓他當的,逢年過節他不去看他老子也得來孝敬我們。你去問問他是不是這樣。”

嘎達又問:“那麼你們兩家有原來就曾使用這片草場的證據嗎?”

那木海不耐煩地反問:“你還要什麼證據?我剛才說的那些還不算證據?”

嘎達命人把那兩個告狀的牧民找來,問他們:“你們可有證據?”

兩個牧民指著附近幾處往年夏營地的廢墟說:“那就是證據。”

“還有別的證據嗎?”

兩個牧民又把當年從鄭家屯荒剛遷來時本地諾顏發給他們的牧地使用文書遞過來。

嘎達又問色興阿和那木海:“你們可有?”

兩人不屑一顧地說:“那有何用,那東西我們想要,讓諾顏隨便開,要多少有多少。”

嘎達說:“好大的口氣,現在我不跟你們多要,隻要一張,你們能拿出來嗎?如果拿不出來,就說明這草場不是你們的,你們就分明是在霸占別人的草場,就該受罰。”

兩人聽說受罰,一齊冷笑著說:“嘿,新鮮,祖祖輩輩也沒嚐過受罰是啥滋味,今天協理大人要讓我們嚐嚐,好啊,你就說怎麼罰吧?”

嘎達想到這兩人畢竟是達王的親戚,如果處罰了他們,在達王跟前麵子上也過不去,隻要他們把草場退回去就行了。不想這兩人這麼囂張,步步往前趕。

嘎達說:“行了,本官念你們是初犯,就不罰了,限你們馬上把草場退給人家,以後不得再犯。”

兩人以為嘎達怕他們了,頓時更加強硬,罵了起來:“就是不退、,有能耐你就罰,不罰你就不是你爹揍的。’,那木海已經湊到嘎達身邊,手指就要點到嘎達鼻子上。

嘎達強壓著的火氣一下子迸發出來,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腳下一掃,就把他放倒在地上。命令士兵:“把他們兩個綁了,帶回兵營處理。”

他們帶來的人見這陣勢,哪個都沒敢動手,木樁子一樣立在原地,傻愣愣,怔喝喝,仿佛被人點了穴一般。嘎達厲聲命令他們:“還不快滾!把你們也抓了。”

那些人立馬都像穿了兔子鞋一樣,跑個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