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跟在佩珠後麵,佩珠回轉身子對賢說:“賢,你進去罷。”她走回天井裏,靠了一株龍眼樹站著。
仁民正在天井裏踱著,一麵和誌元談話。他看見佩珠,便站住把她端詳了一下,微笑說:“佩珠比從前高了些。從前她梳兩根辮子垂在腦後,好像一個小姑娘。”
誌元第一個粗聲笑起來,接著別人都笑了。佩珠自己也忍不住笑,她並沒有紅臉,卻說道:“聽你這口氣好像你就是我的父親。你現在真的老了。”
“你說我老?我不相信。我們這班人是不會老的!”仁民最不願意別人說他老,他聽見就要分辯,他的態度是半正經半開玩笑的。
“說得好!”誌元在旁邊拍手稱讚起來。仁民掉過頭看他,笑道:“你還是從前那個樣子。”
“你還記得從前的事情嗎?”誌元哈哈笑道。“還有那個女人……她叫什麼名字,我隻記得她姓熊……你那個時候正愛她愛得發昏。她嫁給那個官僚去了。……你為了她還罵過我。”
仁民用責備的眼光看了誌元一眼,似乎怪他不該說出這些話。他把眉頭略微一皺,低聲說:“她已經死了。她嫁了那個官僚不到一年就孤寂地死在醫院裏。我不知道她的墳在什麼地方。人死了,也用不著再提了。”他的聲音有些苦澀,他也不再說下去,便埋下了頭。
眾人都知道仁民和那個姓熊的女人的關係,誌元和佩珠知道得更清楚,因為那時候他們都在S地;尤其是佩珠,她想到那個為了愛情犧牲一切的病弱的女人,心裏也很難過。誌元後悔不該提起那個女人,卻找不出話來表示歉意,他有點窘,他以為仁民在暗暗地吞眼淚。
仁民抬起頭來。他的眼睛是幹的。他吐了一口氣,驚訝地問眾人道:“你們為什麼都不說話?”
誌元又在仁民的肩頭輕輕拍了一下,一時說不出話來。佩珠卻朗朗地說了:“我隻記得她的一句話:事業上的安慰才是真正的安慰。”
仁民感動地看了佩珠一眼,然後用平靜的聲音說:“你們以為我還在想念她嗎?我的心已經很平靜了。佩珠,你一定可以看出來。”他又抓住誌元的膀子說:“我不會再為那些事情流淚了。你不要替我耽心。我比從前強健多了,我不需要安慰。”他把眼睛抬向天空看。天空是藍的,非常清朗,沒有雲。光耀奪目的太陽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埋下頭,眼睛裏全是金光,並沒有那張淒哀的麵龐。
誌元正要開口說話,忽然埋下頭,打了一個大噴嚏。聲音很大,就和“哎喲”相似,仿佛有人在鞭打他的背似的。他抬起頭,嘴邊盡是鼻涕和口涎,他慢慢地摸出手帕揩幹淨了。
“誌元,你哭了?”慧在旁邊嘲笑說,她正在和敏說話,便回過頭來看誌元。
“慧,你幾時看見我哭過?”誌元著急地分辯道,又張開他的大嘴露出那一排黃牙。“你們女人家才愛哭。”
“我不承認,”佩珠插嘴說。“你幾時又看見我們哭過?”
這時候碧從廳堂門後麵探出一個頭來高聲喚道:“佩珠,佩珠!”
“什麼事?”佩珠掉過頭去看碧,眾人都把眼睛掉向那邊看。
“你來呀!”碧命令似地說。
“快吃飯了罷,”敏故意做出著急的樣子問碧。
碧不答話就把頭伸了回去,佩珠半跑半走地到後麵去了。慧在旁邊開玩笑似地回答敏說:“不勞動的人就沒有飯吃。”
賢從裏麵端了一碗菜出來,口裏叫著:“菜來了,大家快把桌子收拾好!”眾人忙著進屋去安排。隻有仁民和誌元還留在天井裏。
“不許慧吃飯!”誌元大聲說,但是沒有人理他,慧已經跑進廳堂後麵廚房裏去了。
“在裏麵吃,好嗎?”敏從房裏出來問仁民道。
“在天井裏吃罷,今天又不會下雨,”誌元搶著說,便跟著敏進房去搬桌子出來。
桌子放好在天井裏。慧和影從後麵端了菜出來。雄一個人提著燒飯的鍋子。碧捧出了碗筷。很快地他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吃罷,”誌元拿起筷子說。“大家都知道我的性子最急。”他伸手去挾菜。
“佩珠呢?等等她罷,”仁民這樣說。
“不用等了,你們先吃起來罷,”碧說完又往廚房裏去了。
“仁民,你猜我現在有什麼感想?”誌元忽然望著仁民帶笑地說。
“你在想氣象表罷,”仁民笑著答道,他還以為誌元在跟他開玩笑。誌元年輕時候不知道保養身體,得了一種病:天氣一變,肚皮就會痛,要吃八卦丹才可以把痛止住。因此朋友們叫他做“活的氣象表”。
“不,我的肚皮早就不痛了,這許久就沒有發過一次,”誌元張開闊嘴得意地說,口沫濺出來,幾乎落進了菜碗裏麵。
“當心點,誌元,”慧笑著插嘴說。“我們不要吃你的口水。”
“慧,你真是一個多嘴的女人,”誌元用這譏笑來報複她。把眾人都引笑了。
佩珠從後麵端了一碗菜出來,碧也端了一碗。賢空著手跟在後麵。碧看見眾人停住筷子在笑,便問道:“你們為什麼不吃飯?在笑什麼?”
“我們在等你們,”慧搶著說。“你們快坐下來罷。”她拿了碗去盛飯。
“這麼多的菜!今天是雄和碧請客,”塌鼻頭的雲許久都不曾說話,老是擺著笑臉看別人,現在才說出這麼兩句。
九個人圍著一張方桌坐下來。賢擠在佩珠和慧兩人的中間。誌元第一個動著筷子,張開大嘴吃著。眾人一麵吃飯,一麵談話。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笑容。
“可惜沒有酒,今天是應該吃酒的,”誌元忽然放下筷子說。
“你的嘴又饞了!現在誰都不許吃酒!”碧看了他一眼,她明白他的意思。
“我說吃你和雄的喜酒呢!你們兩個同居快到一個月了!”誌元得意地說。
“吃什麼喜酒?你腦子裏就裝滿了封建思想!”慧嘲罵地插嘴道。
“慧,你總愛跟我作對,難道先前我們還不曾吵夠?我已經讓了步,你還要罵我,”誌元依舊帶笑地說。
慧正在咽一口飯,聽見這話就噗嗤笑了,把飯全噴了出來。她連忙掉過頭,但已經來不及,落了好些飯粒在桌上,菜碗裏也落了幾顆。
“不行!慧把菜弄髒了,我們要她賠!”賢第一個嚷起來。慧卻隻顧笑,用手帕揩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