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電(4)(3 / 3)

“我知道了。我們走罷,你到我們家去。”仁民連忙阻止了敏,他拉著敏一道走,他不願意在街上多站一些時候,他害怕會

因此跟佩珠錯過。

“我不去了,我還要到克和慧那裏去,”敏堅決地說。他看了看手裏的火把,火把正燃燒得發叫,往四麵投射火花。他就將火把遞給仁民,說:“這個給你,你們用得著它。”

仁民微微一笑,說了一句:“你們都忙,隻有我一個人空閑。”

敏也笑了:“大家都是為著一個目標,你還說什麼客氣話?”他投了一瞥友愛的眼光在仁民的豐腴的臉上,掙脫了誌元的手 (這些時候誌元就抓住他的膀子沒有放過),邁步投入黑暗裏不見了。隻有腳步聲還回到仁民和誌元的耳裏來。

仁民拿著火把站在街心,還回頭去望那發出腳步聲的黑暗,似乎想在黑暗裏看出什麼東西來。

“走罷,仁民,你難道發癡了?”誌元在旁邊笑道。

仁民不回答,跟著他往前麵走了。

兩個人急急地走著,不說一句話,讓黑暗包圍著他們。火把頭上放出紅黃色的光,照亮了一小段石板路。火花時時落在地上,紅一下就滅了。他們走完一條巷子又轉進另一條,沒有遇見一個人。誌元的靴釘在靜夜裏清脆地響著。火光漸漸地黯淡了。

“把火把給我,”誌元忽然短短地說一句,就將火把搶了過來,捏在手裏往後一甩,再一抖,許多粒火星落在地上,火把熊熊地燃起來。他們又走進一條巷子了。

“誌元,”仁民的顫動的聲音忽然響起來。誌元含糊地應了一聲,卻隻顧往前麵走。

“我想哭,”仁民短短地說了一句。

“你想哭!這是什麼話?”誌元掉過頭看仁民,責備似地說,把口沫噴到了仁民的臉上。

“我高興得要哭了!我看見你們大家――”仁民再也不能繼續說下去,他覺得眼睛開始模糊起來,像掛上了一層簾幕。許多麵孔在簾幕上輪流地現出來,每張臉都是活潑的,年輕的,上麵籠罩著一道光輝;每張臉都對著他微笑。最後一張鵝蛋形的少女的臉遮住了一切。那張臉是他所熟習的。他看見那張臉,就看不見腳下的一塊突起的石板,他把腳踢到那上麵,身子向前一俯,跳了起來,幾乎跌倒在地上。但是他站住了。

“當心點,”誌元驚訝地看他,後來就微笑了,張開大嘴溫和地說:“仁民,你的感情太多了!高興的時候應該笑,不應該流淚。我在這裏天天都笑。”火把隻剩了一小段,火快要燒到他的手指了。他就將火把擲在地上,火把散開來,風一吹,火星便往上麵飛,他也不去踏熄它們,就往前麵走了。他的眼睛裏還留著火光,但是慢慢地、慢慢地路在他的眼前變得黑暗了。

“仁民,你當心點!你看得見嗎?快到了!”誌元斷續地對仁民說,他聽得見仁民的腳步聲,他聽得見仁民的呼吸。他熟習路,他知道再過一條巷子便到家了。路是直的,隻要他放慢腳步,就可以毫無困難地走到家。

在仁民的眼前的確橫著一片黑暗,他的不熟習的眼睛是看不見什麼的。他抓住誌元的一隻膀子,困難地移動腳步。他忍耐著,並不慌張,他知道這黑暗的路程不久就會完結了。

他們到了誌元的家。誌元的眼睛可以分辨出石階和大門來。他走上石階,在門上接連捶了幾下。裏麵起了應聲,過一會一個小女孩拿了一盞煤油燈來開門。

“有客人在房裏,”小女孩看見誌元就用本地話說了,她的眼皮又疲倦地垂下來。

“一定是佩珠,”仁民高興地說,便急急往裏走。誌元在旁邊好心地微笑了。

仁民先走進房間。佩珠正坐在書桌前麵的藤椅上,埋著頭在看書,用手翻著書頁,她聽見腳步聲,抬起頭驚喜地說:“你們回來了!”就闔了書站起來。

“佩珠!這夜深你何必趕到這裏來?”仁民感激地說,他含笑地望著她的臉。那張臉映著燈光顯得更亮了,柔和的眼光仿佛在撫摩他的臉似的。

“我來告訴你――”佩珠走過來,到了他麵前,關心地看著他,開始低聲說。

“我已經知道了,那不要緊!”仁民搶著說,把她的話切斷了。“我們剛從克那裏來。”

“我也是這樣想。但是你也得當心,”她平靜地說,並不把眼睛從他的臉上掉開。她看他,好像這張臉是她所不認識的,其實她已經見過它不知多少次了。依舊是那麼圓圓的,卻比從前黑了一點,臉上也多了一些皺紋,隻有眼睛不會老,那一對眼珠非常清明,似乎就要看穿一個人的心。眼光是柔和的,但又是堅定的。她知道他很能夠保護自己,她知道他不再像從前那樣地粗暴了。生活折磨著他,反而把他鍛煉成一個結實的人。她放心了。“其實我們在這裏誰都是有危險的,不過我們住久了的人,多知道一點避免危險的方法。”

“佩珠,你看仁民現在改變多了,”誌元似乎知道她的心理,接下去對她說,他帶著滿意的微笑看他們兩個人。

“你們不是也都改變了嗎?今天的社會就是一個大洪爐!”仁民笑著說。他看佩珠,佩珠不再是從前那個不大講話的姑娘了。自然她現在還年輕,比他年輕得多,她的臉上到處都充滿著青春的活力。但是她的和諧的麵部組織之中卻有一種吸引人的力量,是她從前所沒有的。這力量把他抓住了。他不覺感動地說:“佩珠,我幾乎不認識你了。”

“你是在責備我嗎?”佩珠含笑道。

“責備你?我不配!我應該說讚美你,”仁民連忙分辯道,從他的眼睛裏的確射出來讚美的眼光。“誌元,你還記得我們在S地的情景嗎?”他忽然掉頭望著誌元問道。“近來漸漸地忘記了,”誌元說著就走到床前,一屁股在床沿上坐下。“有時候想起那些事情,就好像做了一個怪夢。然而我醒轉來了。”他搖擺著頭,抖動著身子,樣子很得意,他的方臉上現了紅光。佩珠在藤椅子上坐下了。

“你還記得那番話嗎?你說過我們的命運還不及一根火柴。我們掙紮受苦,一直到死,都沒有照亮什麼的機會。”仁民背著燈光靠書桌站著,人看不清楚他的臉,隻聽見他的嚴肅的聲音。

“誰記得那些鬼話?那個時候病把我的腦筋弄昏了!”誌元張開大嘴,吐出來責備的聲音。他早已把過去的痛苦的生活埋葬了。他把墳墓封得緊緊的,不要人來替他挖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