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珠在床沿上坐下,伸手去把他的壓在被上的手握著,一麵安慰他說:“明,你不要再說話了。你歇歇罷。不僅德華,我聽了你的話我也想哭了。”
“明,你不會死,在你這樣輕的年紀是不應該死的,”慧立在床前對明說。
“不該死?誰又該死呢?”明的眼睛睜大起來,他的手抖得更厲害。他的牙齒也抖著。“我是給他們害死的。他們天天拷打我,折磨我,他們不讓我活。所以我就要死了。我應該死了,在這樣輕的年紀就死了!”他氣憤地說著,臉色很難看,聲音也含糊了。但是這些話都進了每個人的耳朵。連新來的敏、亞丹、誌元和仁民都聽見了。
眾人沉默著,沒有人想說話。佩珠把明的冷冷的手捏得更緊,好像害怕一放鬆手就會把明失掉似的。別的人靜靜地站著,動也不敢動一動,讓明的喘息和德華的嗚咽在空中飄蕩。這樣地過了一些難堪的時候。大家用同情的眼光看明,又用恐怖的眼光彼此望著。仁民低聲在誌元的耳邊說了幾句話。碧走過窗下,便站在門外,伸了頭進來看。
明在床上慢慢地歎一口氣,又把頭一動,用他的失神的眼光看著站在桌子周圍的那些人。他把嘴一動,笑了,這笑容在別人看來依舊是悲哀的。仁民向前走了兩步,到了床前。
“仁民,你來了,我卻要死了。”明望著仁民,眼裏又進出㈠L滴淚珠,他繼續用戰抖的聲音說話。“我不能夠多看見你了。我並不怕死,可是想到你們大家都在工作,我真不願意離開你們。”
“明,你放心,你是不會死的。我們大家都愛你,都需要你,”坐在床沿上的佩珠俯下頭望著明,含著眼淚地安慰說。賢撲到床前,把頭壓在明腳邊的被上傷心地哭起來。
“明,你歇歇罷,你太激動了。你的病是不要緊的,你不要怕,”仁民想對他說許多話,但是隻說出了這幾句。
“我並不害怕。不過在這時候大家一起工作得很好,剛剛有一點希望,我一個人就死去,太悲慘了。”明停了停又說:“我真不願意離開你們。”
“明,你閉上眼睛睡一會兒罷,不要再說話了,”仁民溫和地說。
“不行,我閉上眼睛,在我眼前就像在開演電影,都是拘留所裏麵的景象。真可怕,你們絕不會想象到!”明的聲音裏帶了一點恐怖,他努力睜大了眼睛,在他的瘦得隻有皮包骨的臉上,這一對眼睛就像兩個小洞。
“那裏麵的生活給他的印象太深了,”亞丹背靠桌子站著,把一隻手捏成拳頭用力壓在桌麵上,他側著頭低聲對誌元說。
“他們整天拷打他,他那瘦弱的身體怎麼受得住?”誌元埋下頭低聲答道。
“這就是人家對付我們的辦法!”敏在旁邊插嘴道,他沉著臉,咬著嘴唇,從眼睛裏射出來似乎是冷冷的憎恨的眼光。“他並不是第一個犧牲者。”
“啊,星光,星光就要滅了,”明望著帳頂在自言自語。
“明,你說什麼?”佩珠把頭俯下去溫和地低聲問。
“我說那星光,過一會兒,我就會什麼都看不見了,”明依舊自語似地說。
“不會的,不會的,星光是永遠不會消滅的!”德華在旁邊接嘴說。她已經不哭了,雖然她的臉上還留著淚痕。她站在床前,微微低下頭用兩隻明亮的眼睛望著明的臉。她還記得明的話,明對她說過在白天他也看見星光,甚至在囚室裏星光也照著他的路。
“仁民,”明把頭一動喚道。仁民已經走到了桌子跟前,正在聽誌元講話,便掉轉身溫和地答道:
“我在這裏。”
“請你過來,請你過來,”明接連地說。仁民就走到床前,站在佩珠的旁邊。他俯下頭把他的溫和的但又是堅定的眼光投在明的臉上,低聲問:“什麼事情?”
明把仁民看了好一會,好像要認清楚仁民的麵貌似的,然後說:“我問你一句話,你比我們知道得多,我讀過你的許多書。”他微微一笑,這時候他的聲音有些不同了,這裏麵似乎多了一種東西,但究竟是什麼,眾人也不明白。“我問你在我們中間――愛――我說那戀愛――我們也可以戀愛――和別的人一樣嗎?”失神的眼光哀求地射到仁民的臉上。“我們有沒有這――權利?他們說戀愛會――妨害工作――跟革命――衝突。你不要笑我――我始終不能夠――解決這個問題――我很久就想問你。”在這些話裏麵明把希望和痛苦混在一起,雖然是軟弱無力的聲音,但是人也可以分辨出來。的確那個問題把明苦惱了許久,他很早就想寫信去問仁民,問劍虹。但是他害怕會被人笑,所以他終於沒有寫信。他把它藏在他的心裏一直到現在,這時候他依然不能夠得到解答。
仁民注意地聽著,他想不到明會拿這些話問他。這並不是一個難答複的問題。他微笑了。他說:“明,你為什麼還想這些事情?你應該多休息你的腦筋,你的身體比什麼都要緊。”
“你說,你回答我罷,我等了許久了,”明哀求地說。
仁民沉默了一下,把眼光略略在佩珠的臉上一掃,又看了看慧,他知道慧曾經被一些朋友嘲笑地稱做戀愛至上主義者,他也知道慧和好幾個男朋友發生過關係。他又看德華,她正把畏怯的眼光向他的臉上射來。他知道德華和明正相愛著。他現在明白了:明被一個義務的觀念折磨著,用工作折磨自己,用憂鬱摧殘自己,為的是要消滅那愛的痕跡。這件事情在他看來是很不重要的,然而明為了這個就毀了自己的身體。明現在垂死地躺在床上,跟這件事也有關係。仁民想到這裏不覺起了痛惜的感情。他痛苦地說:“為什麼你要疑惑呢?個人的幸福不一定是跟集體的幸福衝突的。愛並不是犯罪。在這一點我們跟別的人不能夠有大的差別。”他覺得對著明他隻能夠說這樣的話。但是他又明白他這樣反複申說下去,也沒有用處,因為現在已經太遲了。他想不到一個人會拿一個不必要的義務的觀念折磨自己到這樣的程度。他痛苦地閉了嘴,又看了看佩珠,她似乎在點頭。
明微微地歎一口氣,帶了一點欣慰地說:“我也是這樣想的。”停了一下他又用更低的聲音說:“可惜已經遲了。”他的臉上現出一陣痛苦的拘攣。眾人屏住呼吸注意地望著他的掙紮。然而他是一秒鍾一秒鍾地衰弱下去了。
“我們又多獻出一個犧牲者了!”敏的聲音響了起來。“這就是我們的報酬。我們和平地工作,人家卻用武力來對付我們。”
“敏,這不過是開始呢!你就不能忍耐了?”慧苦惱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