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走過幾條窄巷,都沒有遇見行人,偶爾在大開著的院子門前,看見兩三個婦女坐在那裏談閑話。空氣一點也不緊張。但是他們依舊匆忙地走著。在十字路口,一個背槍的兵迎麵走來。那個年輕人好奇地看了他們一眼,但是也沒有什麼舉動。
他們進了大街,走在平坦的馬路上,他們才驚訝地注意到這條馬路今天忽然顯得異常擁擠了。許多人吵鬧地談論著迎麵走過來,朝他們後麵走去。人叢中時時出現了武裝的兵。
“我們先到報館去一趟!”佩珠感到一個不祥的預兆,就變了臉色,低聲在仁民的耳邊說。
仁民沒有答話,便跟著她掉轉身子往後麵走,他們依舊走得很快,穿過了一大堆人。沒有人注意他們。但是有兩次他們幾乎和對麵走來的人相撞了。兩次他們都聽見人用本地話罵他們,他們卻沒有工夫去聽那些話。
走完兩條街,他們看見前麵的許多人站住了。那些人全停在一個建築物的門前。那裏已經聚集了不少的人。佩珠吃了一驚。她知道報館就在那裏,是一所一樓一底的鋪麵。她輕輕地把仁民的肘一觸,等仁民側過頭,她把一瞥恐怖的眼光投在他的臉上。仁民不開口,他的臉上突然飛來一堆黑雲。他馬上掉頭去看前麵,他一麵走,一麵挽住佩珠的一隻膀子。
一些人忽然從前麵退下來,原先聚在報館門前的一堆人馬上散開了。他們不知道這是什麼緣故,卻依舊用力擠上前去。後麵有人在推動他們,前麵有人退下來。仁民把佩珠的膀子緊緊地挽住,兩個人的身子靠在一起,用力向前麵慢慢地移動。有幾分鍾的光景他們實在不能夠前進了,就踮起腳伸長了頸項看前麵。他們看見一個警察拿著鞭子在趕人。但是過了一會那個警察就不見了,退下來的一群人又擠上去,前麵鬆動了許多,他們趁這個機會,擠到了報館門前。
報館前麵停著一輛大汽車。騎樓下站著十幾個持槍的兵。門開著,兩個兵在門前守衛。在報館裏麵閃動著兵的影子。
佩珠低聲歎了一口氣,把身子靠在仁民的身上,仁民緊緊地挽住她的膀子。他們隱在人叢裏,隻露出了兩個頭。他們都仰起頭去看樓上,那些關閉的窗戶遮住了裏麵的一切。但是從那裏麵送出來腳步聲、吵鬧聲和移動家具的聲音。
一個兵捧了一大束文件跑出來,另一個兵又抱了一些簿子和書。他們把這些東西都放在汽車上麵。
“前麵去,”佩珠低聲在仁民的耳邊說。她便往前麵擠去。人群中起了騷動,眾人都搶先往前麵擠。
警察們從報館裏趕了幾個人出來,讓他們走開了。接著幾個兵押著一個人出現了。
“雄!”佩珠悲痛地念出這個名字,她往前麵一撲。仁民吃驚地看她一眼,把她的腰緊緊地摟住,害怕她要跑到前麵去。
雄穿著青色西裝褲,上身隻穿了一件襯衫,兩隻手反剪地縛在背後。一張臉陰沉著,臉上並沒有害怕的表情。四個兵押著他。他安靜地走著,一麵把他的鋒利的眼光往四處射,好像在人叢中尋找什麼人一般。
佩珠和仁民激動得差不多忘記了自己。他們伸出頭把眼光向著雄的臉投過去。於是他們的眼光和雄的遇在一起了。雄微微地一笑,眼光就變得溫柔了。佩珠的眼裏進出了淚水,她幾乎要叫出聲來,卻被仁民用一隻手輕輕地把她的嘴蒙住。他們還在看雄,但是雄馬上掉開臉,埋下頭跟著兵走了,仿佛並不曾認出他們似的。
佩珠用眼光把雄送上了汽車。仁民卻癡呆地望著報館的門。從那門裏又押出來一個人,是一個三十幾歲的男子,穿了一身灰西裝,兩隻手反剪地縛在背後。幾個兵押著他。他昂然走著,並不掉動他的頭,兩隻眼睛夢幻似地望著遠處,方臉上帶了一點光輝。他半張開大嘴哼著一首叫做《斷頭台上》的日本歌:
原諒我罷,朋友們,
我無限地熱愛著你們……
仁民看那方臉,聽那聲音,仿佛全身的血都凝住了。他把他的眼光死命地釘在他所熱愛的這張方臉上,他恨不得把以後幾十年的眼光都用在這一瞬間來看它。但是那個人卻跟著兵上了汽車不見了。他在人叢中說了一聲“薩約那拉”①,他的聲音並不低,可惜不能夠透過人群的吵鬧達到那個人的耳裏。“佩珠,”他悲痛地在她的耳邊喚道,他覺得她的身子在他的手腕裏抖得很厲害。“我們走罷,”他的眼睛模糊了,他的心開始痛起來。
那些兵都上了汽車,於是喇叭一響,汽車開始動起來。人叢中起了大的騷動,許多人嚷著跑著,警察又拿起鞭子來驅逐看熱鬧的人。很快地馬路上現出了一條路,讓汽車得意地開走了。
報館的大門上了鎖,人已經在門板上貼了封條。一個警察還留在門前徘徊。看熱鬧的人散去了。他們一路上談論著。許多人的口裏發出了不滿的言論。
在散去的人群中,仁民摟著佩珠的腰,默默地走著。兩個人都不想說話,都覺得身子落進了冰窖,血液已經冷固,不再在身體內循環了。淚水使他們的眼睛模糊,在眼瞳上還印著剛才的一幅圖畫。
忽然一隻手從後麵伸過來在仁民的肩頭輕輕一拍,仁民鬆了那隻摟著佩珠的手回頭去看,他遇到了敏的深沉的眼光。敏沉著臉,現出憤怒的表情。敏的旁邊站著碧,她就是雄的伴侶。碧的臉上好像點燃了火,小眼睛裏不斷地冒出火光。她的眼睛卻是幹燥的,她似乎沒有哭過。佩珠也把頭掉過來,她親密地喚了一聲“碧”,便走到碧的身邊去。
“我們走罷,”敏命令似地說,他拉著仁民往前麵走了,讓佩珠和碧留在後麵。太陽已經下了山坡,但是霞光升上來,染紅了半個天空。從這條馬路望過去,盡頭處是一座山,他們的眼睛看不見山,就隻看見一片紅光,好像半個天空都給人塗上了鮮血。
“仁民,你看見嗎?我的眼睛裏全是血,全是血!”敏苦惱地說,聲音低,卻很沉重,好像用一把小石子投在仁民的心上似的。
仁民默默地看敏的臉,他突然被恐怖抓住了。他的眼裏充滿著霞光,他看敏,仿佛敏的臉上就全是血。過了一會,悲痛的感情又在他的心裏升起來,他忍耐不住,就低聲問:“你聽見他的歌聲嗎?誌元剛才唱的。”
敏搖搖頭,短短地答道:“我的耳朵已經聾了。”過了半晌,他才接下去:“有人出賣了我們。”
碧和佩珠從後麵趕了上來。她們走過這兩個人的麵前,碧低聲說一句:“到慧那裏見,”就往前走了。
“我們走快點!”敏說著,也就放大腳步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