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著夜色,無精打采又上了路,走哇走哇,不知道爬過了多少山,不知道拐過了多少彎。我象傳說中的“夜遊屍”一忽兒縹緲在隱隱約約的山彎裏,一會兒湮沒在朦朦朧朧的夜色中。
八月天公的臉,說變就變。
呼——一陣狂風刮過來了。山那邊飛過來大塊大塊的霾雲,星明月朗的夜空,瞬間罩上了黑色的帷幕,夜,黑的象鍋底,伸手不見掌。
哢嚓——
驚天動地的一聲霹靂,刹那間雷電交輝,“嘩啦啦”下開了傾盆大雨。不多一會我象掉進了河水裏邊渾身濕淋,兩隻眼睛也睜不開了。
途經風雨,足手無措。驚慌恐亂之中電光一閃,意外地發現了一座窩棚。真象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興奮至極,不假思索便衝進去了。
窩棚裏邊真美,棚頂到腳全是用木頭、竹子、茅草搭造建成。一絲風聲兒不透,一滴雨水兒不滲。離地尺許砌架著一張竹床,上邊墊著厚厚的稻草暖和和的,散發著濃鬱的鮮柴禾味兒。看來窩棚搭建不久,還未給人啟用。
我正沾沾自喜,“哢嚓”雷聲驚擾了我的餘興,電光閃爍著的瞬間使我愕然驚異!細一瞧,外邊一畦一畦的菜園,隻見遍地莖粗葉壯白蘿卜正值碩果季節。一時之間,沾沾自喜的心情沒了,窩棚變成了陰森的墳墓。
古人雲:賊人偷風偷雨。
值此風雨交加正是防盜時刻,若是農人巡狩到此,誤將我當竊賊抓了起來,那時節,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
文化革命兩年多來,兩大派荷槍實彈,為那奪權喪生冤魂的有,為那派性錯劃冤案的有,白狗吃屎黑狗遭殃嗤之以鼻,不足為怪……越思越恐懼,越想越害怕。我再也不敢逗留片刻,驚慌失措地逃離窩棚連滾帶爬的上路了。
好在八月氣溫高,風刮雨澆不知冷。
一陣狂風暴雨過去,雨絲兒淅瀝淅瀝地下小了。石板路上積滿了泥水,走一步跌三跤,邁一步搖三搖,不出十步遠渾身上下泥滲水。
偏是老天不留情,故意捉弄逃戀人。
不多一會兒,風!又一個勁地刮開了。雨!又一個勁的澆開了。雷聲,閃電……
苦啊失戀者的夜奔!
愛啊您在哪裏
我不知何處來的勇氣,四十裏的山路,頂風冒雨,摸黑滾爬回到家裏天剛黎明。
我家居住在石頭鎮,南北橫向一條街,鎮子裏邊有供銷社、百貨店、食堂、旅社、茶館、酒肆、學校、醫院、郵電局、電影院……方圓數十裏,要數石頭鎮繁華,一條公路通往縣城,沒有飛機、火車、輪船,全憑通往四麵八方的石板子路,山鄉人樂於跋涉,光著腳丫子肩挑背扛二、三百斤身輕似燕,步履如飛,每逢二五八趕集,鎮子裏邊熙熙攘攘,熱火朝天,嚷賣叫買聲不絕於耳。
文化革命兩年來,“破四舊”風卷殘雲,“抓革命”萬裏雷霆。世道變了,石頭鎮集市也給“破四舊”取締了。
憶往昔,中秋佳節,戶戶冒炊煙,家家樂團圓。糯米糍耙飄香,中秋月餅甜美。趕集的、串親的,女婿給嶽父母拜節的,媳婦們豔裝回娘家的。多麼叫人眼饞,多麼叫人向往。今年今天,千家萬戶黑燈瞎火,冷冷清清,“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千古遺風的中秋佳節也難免於幸……
回到自己家裏,淒涼之感襲上心頭,目睹著寂寞冷清的小屋,這是生我養我的地方。
家庭出身成份高,注定了升學沒希望。小學畢業後,我就自食其力決心賁誌苦讀,自學成材。高爾基、顏淵回、高玉寶……他們是我學習的贍養大師。
我愛知識愛的發了瘋,十二歲就開始了賣力氣,每天天不亮,摸黑去箕山挑煤塊,來回三十裏,全是一尺來寬的石板路。夏天,路麵灼熱燒足。冬天,路麵冰凍寒冷。川東下雨季節多,下雨天泥濘滿道,又滑又跌。頭上戴著鬥笠,腳上穿著草鞋,鞋底套著鐵掌,百十斤重擔壓在肩上又重又疼,腰酸腿顫,一不小心閃腰扭筋跌下溝壑裏去。
日複一日,我就這樣艱辛地掙錢。每天來回三趟,挑回的煤賣給鎮上食堂、餐館。一百斤淨利五角錢,一天能掙一元多。不抽煙,不喝酒,日積月累,節衣縮食,掙下了錢就買書,一天一天,家裏變成了小書店。
為了豐富文化生活,我又不斷地拚命掙錢買紙、筆、墨、硯,購置管弦樂器,一天二十四小時,我的作息是繁忙的,勞累的。白天掙錢生活,夜裏學習知識、繪畫、吹拉彈唱。
“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紅衛兵衝進了我的家,搶走了多年血汗換來的愛——書。從那以後,一想到書心裏邊就滴血。
常聽我娘說,我在滿百日那天,給我麵前堆放著財帛五穀,書本筆硯,說那是預測嬰兒長大後選擇的事業。娘又常對人說:我一手抓住筆,一手抓住書,以物不換,索要不給。
看來我是命裏注定,今生難解知識緣份。
六歲那年,父親送我上學,頭一次翻開書頁,幽幽馨香沁人心肺。從此以後,一翻開書嗅覺依然如故,注定了我要終身愛書。
小學畢業那年,一九五七年,正趕上學校《教學必須為工農子弟服務的方針》。“政審不合格”升學失去了機會。強烈的求知欲衝動著少年的獵取心,我在閱讀“少年時代”月刊雜誌時,讀過了全國婦聯主席宋慶齡同誌《給新中國兒童的一封公開信》中講到:生長在新中國幸福時代的兒童都有入學讀書的機會……。十二歲少年的心,我要讀書的渴望太強烈了。大膽地將自己的學習成績,分別三次地向她老人家作了彙報。
真想不到!她老人家從百忙的工作中對我如此關心,指示縣教育局派同誌來家談心,轉達了她老人家對我的關懷和期望,勉勵我要努力地學習,走“又紅又專”的道路。
黨的深切關懷使我明白了許多道理,決心付諸諾言,賁誌苦讀書,走自學成材之路。
自學成材,那道路最艱辛,白天要掙錢生活,全靠晚間自個兒學習,翻開書本,生字、生詞一大堆,全憑翻閱詞典、字典。吃飯,睡覺,走路,上廁所都在死記,死背。
練習寫作,那就更慘了,大白天裏沒時間,隻好也在夜間進行。
夏天的夜,室內悶熱的象蒸籠,光著身子汗水淋漓你卻不能用扇取涼,為啥?那時照明用油燈,一扇燈就滅。更可怕是那長嘴蚊,一到夜裏成千上萬的嗡嗡叫,鋪天蓋地的肆虐你。一有機會貼上了皮膚,翹著屁股吸人血。
冬天的夜,室內凍的象冰窖,住的房子八麵通風。足、手、鼻子、耳朵全給凍成了瘡,又癢又難受。待到春暖花開時凍瘡化膿水,你會疼的呲牙咧齒,淌著眼淚兒叫苦不迭。
賁誌苦讀,十年寒窗,我愛知識知識不負於我,一天天,詩詞歌賦,彈琴吹唱漸漸入門了,十五歲那年,受聘當上了“四川日報”通訊員,同年裏又擔任了“農村俱樂部”編劇。
一九六六年,新春伊始,全國批判“三家村”,石頭鎮派來了工作組,一夜之間,一頂牛鬼蛇神的帽子扣戴頭上,收繳去我的作品又批又鬥,叫人哭笑不得,訴苦不得。
苦啊苦:捫心問蒼天,
不知罪何有;
蒼天答所問,
夢醒淚交流。
緊接著文化革命開始了,石頭鎮工作組換防了,毛主席製定了《十六條》要對搞錯的群眾糾錯平反,我這無名之輩這才幸免於難。
人生世上,不外乎兩種抉擇,一是選擇不同的職業為生存,為人類事業奮鬥終身。二是選擇美好的婚姻為家庭,為兒孫竭盡其力。
一個人,不外乎具備著兩種愛,一是對自己職業的愛,二是對家庭責任的愛。
二十多歲的人了至今一事無成,一無所愛,隻好悵然仰天長歎:
愛啊您在那裏!
真相愛你倆掏真心
家徒四壁,一貧如洗。鼻子眼兒又澀又癢地“嗬嚏”連聲,將我從痛苦的回憶中驚醒過來,頂風冒雨地一夜奔波,這會兒渾身酸軟無力的發燒發燙,糟糕——我感冒了!一想到病誰不害怕,迫使我去廚房裏邊燒了盆熱水,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這才感覺輕鬆多了。
走到床邊,我將枕套翻個兒一倒,枕套裏邊塞滿著儲藏的衣物,“撲”地一聲,一雙嶄新的布鞋掉落眼前,思廂裏邊又勾回了對往事的追憶——
八年前,春節來臨,跋涉去羅家溝給外婆拜年。聽母親講生下我來就斷奶,全是外婆撫養長大的。
大年初一這天,羅家溝山裏的人們歡度春節,串親的,拜年的絡繹不斷。
一年忙到頭的農民,春節裏是他們最開心的日子,人人麵上掛笑,個個身穿新衣,好酒好菜留在春節裏邊盡情享受。
你聽:那劈劈啪啪的鞭炮之聲響徹雲霄,那小夥子們用竹節製作的嗩呐聲悠揚婉轉。
你看:那濃裝豔抹的姑嫂妯娌逗情罵俏,那歡蹦亂跳的幼童稚女給叟嫗大人們拜年……難得啊春節!你給山鄉的氣氛無私地奉獻著多姿多彩,你給山鄉的人民深情的送來了喜慶盎然。
初二早晨,我睡了個懶覺,雖說嚴冬過去,早春已臨,在這山鄉的早早晚晚酷寒頑固地不甘心失敗,寒氣颼颼,時時襲人。
正當我閉目遐想連翩,房門外傳來舅娘的喚聲:“雨生啊起床羅!”我“嗯嗯”應著,待舅娘離去翻身下床。邋邋遢遢地拖著笨腳,信步由韁地走到廳堂門口,眼前倏然一亮,出現了驚異的一幕,慌忙躲在門後邊窺視著——那不是表妹羅月嗎?
一年前,我們農村文工團去他們生產隊演出,那天晚上留宿她的家,正是那說話帶刺兒的羅月表妹,這會兒,她正在畢恭畢敬地給外婆拜年呢!瞧那認認真真地虔誠揖叩的形象,差點兒沒叫我笑出聲來,想不到,她也有屈服於人的時候。
羅月拜畢了年,從她那帶來的鼓鼓囊囊的提包裏邊,掏出一份一份的禮物,她一邊掏,一邊詳細地給外婆講:
“這是高粱餎,這是冬瓜糖,還有這雞蛋糕都是軟質的,爹媽說婆婆年高壽高,吃點心要對胃口。這不!我給婆婆買了麥乳精,小小的心意不成敬意,婆婆千萬要原諒啊!”
“噯喲喲瞧你嘴甜的,心兒也是那麼甜,婆婆誇你還誇不過吔!”外婆神采奕奕,拉著羅月左瞧右誇,喜不自禁地讚不絕口:“真是女大十歲變啊,越變越俊看吔。”
“婆婆!瞧您老說的……”
羅月嬌羞地臉紅麵熱的纏著外婆撒嬌。
外婆親昵地興趣盎然的話兒絮絮叨叨:
“瞧我老糊塗的,爹媽為啥不來呀?”
“家裏來客人了您老別多心啊!”
羅月一邊回答,一邊又從挎包裏掏出一雙布鞋,湊到外婆的耳邊詭譎地說:“這鞋我給雨生做的,聽說他來了,你老人家給他好嗎?”
“哎喲吔孫女真是鬼靈精啦!”外婆接過布鞋讚賞一番,誇獎一番,意味深長地逗諢:“告訴我,你咋知道他多大的足呀!”
羅月左顧右盼四下無人,湊近外婆身前悄悄地說:“前年他們來演戲,晚上表哥留宿我家,等他睡覺之後我就偷偷取下了鞋樣。”
“好哇精靈鬼!跑進男人房裏去偷鞋樣,瞧我不告你媽才怪呢?”
“婆婆……”羅月嚇懵了有口難張,鵝蛋臉兒紅白相間委委屈屈。
好啦好啦!婆婆逗你呢瞧把你急的,雨生是我養大的疼還疼不過來喲,如今孫女疼著他婆婆這就放心羅,要是你倆配成一對兒,哎嗨喲!婆婆那才高興死啦!
外婆一番揶揄使羅月羞愧難當,好半天不知所措地羞羞答答的嘟噥著:“哎呀婆婆您老人家別說笑了,表哥一表人才聰明伶俐有文化,表嫂還是教書的呢。”
羅月嘟嘟囔囔地大刹雅興。
外婆鬱鬱寡歡的唉聲歎息——
你呀你呀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喲……
他們倆啊說來話可長啦!女娃大雨生六歲,一塊兒長大一塊兒上學,形影不離親如姐弟。後來,女娃念了師專當了人民教師,兩人還是你來我往,女娃他媽是最疼雨生了,三天兩頭要你表哥去她家裏。再後來,兩人訂了婚。
誰知好景不長,女娃的媽抱病一死,女娃的爹卻升了官,調去縣裏當了科長,娶了後娘,這樣一來,當官的嶽父不滿這樁婚事了,好在女娃忠貞不二,說啥也要嫁給你表哥。
誰知雨生倔強,不願委屈做人。非要等他當上什麼作家、畫家、音樂家的他才結婚,你說那要等到啥年月啊!這樣一來,女娃的爹有借口了,提出兩個要求:要麼立即結婚,要麼散夥。雨生也真倔,明知他爹刁難,索性應了後一個條件,你說他有多蠢。
年前,女娃爹找了個局長的兒子當女婿,出嫁那天,女娃也誓死不從。唉!胳膊哪能擰過大腿,自古晚輩服從先人,就這樣,生拉活扯的嫁了過去,聽說過門三天女娃患了精神病,你說悲慘不悲慘!
好好地一樁姻緣,不明不白地給吹了……
外婆長話絮語的悲戚難忍。
羅月深表同情地氣憤填膺:
“哼!吹就吹了唄,表哥才貌雙全,何愁沒有個好媳婦呀。”
“話是那麼說的,提說親事的也真不少。你猜怎麼著啊!不知你表哥中了啥邪,說啥他也不願意,你說急人不急人!”
外婆話出傷心越講越傷心,鼻子眼兒一酸,皺紋老臉掛滿了淚珠。
羅月頗感難受,陪著外婆一陣酸楚,抽抽噎噎之後若有所思地安慰老人:
“婆婆,您老人家別生氣呀!這事萬萬急不得的,回家我去給媽商量,我媽見識多熟人多,錦上選花挑好的不愁表哥不樂意啊!”
“是嘛!那要謝謝乖孫女羅。”
不知是鬼使神差還是心靈驅使,我故意咳嗽一聲,照麵在廳堂門口。
羅月驚詫地回頭一瞥,一見是我,驚訝地一吐舌頭,滿麵羞赧的垂下頭去。
八十高齡的外婆,不失耳聰目銳感覺靈敏,見我愣愣怔怔的急的她直說:
“過來呀!還不快來見過表妹。”
我隻好拘束上前,學著羅月禮拜的模樣一揖到地:“你好啊表妹羅月。”
“托表哥福全家好!”羅月訓練有素,鼻子眼兒“嗤”的一笑,不卑不恭地還禮道:“表哥尊駕金貴,幾時光臨寒舍敘茶呀?”
照麵一句話噎的人無言對答,好在外婆圓場為我鳴冤。
“嘖嘖嘖!好個死丫頭呀,嘴利心眼兒多著呢,明天雨生去你們家瞧你還有啥羅嗦唷。”
“晚輩豈敢!孫女仰仗婆婆的仙風啊!”
羅月意味深長,詭譎地衝我扮了個臉譜。外婆目光敏銳巧妙地捉住了嬉戲的一瞬。老人家瞧在心裏,笑在臉上,若有所思地驚呼咋叫:“噯喲瞧我這記性,真是我越老越糊塗啊!羅月呀!剛才你求我啥來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