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你……”羅月羞赧滿麵撒嬌不依。
外婆會心地微笑著,心情舒暢地忖度著。凝眸我倆一番揣量,佯裝嗔怒地嗬叱起來:
“好呀你這兩龜孫啦,演戲唱的雙簧戲啊!一個在夜裏誇那一個這麼好,那麼好。一個又托我傳達心意不留名,唷唷蒙我老不死的轉軸兒,這還了得呀!我可人老不糊塗啊!來呀來我那乖孫女快將這鞋拿去吧!”
外婆坐不住了,將鞋塞進了羅月手中,百般愛撫地推攘著她上前。一邊瞅我點頭示眼,一邊向她呶嘴慫恿,意味深長地一語兩關:
“真相愛你倆掏真心。”
恐懼的夢啊醒來還在淌眼淚就在那年春節裏,我的外婆,羅月的叔婆,她是我倆的牽線人,從此訂下百年好合,八年了,這鞋一直珍藏著。觸物思人,情牽意戀,相思淚水淌了一地。
天近黃昏,水米未沾,饑腸軲轆。我去廚房煮了碗粥,就是一天的充饑解渴。
川東八月,多雨季節沒完沒了。
入夜,室外呼嘯的風聲象病中人呻吟,滴瀝滴瀝的秋霖似那哭訴女人在嗚咽。
惱人啊:漏夜風聲斷新夢,
淒切雨聲人添愁;
任居深山更深處,
也應無計風雨憂。
夜,沒有星光,沒有月光,偶爾一道閃電,瞬間一聲霹靂,叫人撕心裂肺,精神崩潰。
喔喔喔——
誰家裏幸存一隻雄雞引頸高歌。
天快明了,風伯大概乏了,不呻吟了,雨姨大概累了嗚咽微弱了,閃電或許怕見天明展示不了它的光輝,隻好偃旗息鼓,雷聲如出一轍忍氣緘默了無窮的威力。
又困又乏的我,經不住睡神的誘惑,粘住了瞌睡的雙眼,撲朔迷離的進入了夢鄉——
杲杲出日,雨停了,天朗了,層層疊疊的山巒,雲霞霧靄,彩虹映暉。
山花爛漫的小徑上,笑容可掬的羅月身輕似燕,飄呀飄呀飄過來了投進了我的懷抱。形象憔悴的羅月氣喘籲籲,麵色蒼白,失去了往昔奪人的光彩。她又哭又笑,又喜又憎,用頭擂著我,用手擁著我。
悲喜相逢,百感交集。我的心情一陣衝動,無法把持愛的超越。一改初戀的靦靦腆腆,見鬼去吧——拘拘束束怎麼愛人。我將羅月摟抱懷中,兩張嘴唇兒心領神會地深情的粘合了。
許久許久,她擁著我,我摟著她,腳下生了風,神魂顛倒的飄了起來,飄呀飄呀!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彩雲從腳下邊飛過。
“告訴我,為啥不辭而別呀?”
無言回答,我緊緊的摟著她,殷情地摩娑著她,內疚地聽她哭訴——
知道嗎你害人好苦,八年啦!為你淌過了多少淚,為你操碎了多少心。你說要等你成名成家我等著。一年一年的死心踏地的等,文化革命一騷亂,你受著淩辱我也照樣兒耐心地等著,我的苦,我的不幸誰體諒。我早說過,成家立業也是事業的成功之路,你不信,怕有了孩子有拖累,我依從了你,耐心地等待著你。
如今,咱倆都不小了,現實生活使你覺悟了,你想安家立業我就依從你,這下我爹可不願了,為了啥?說穿了就怕受牽連。
為了不受牽連,爹在暗中替我選好了對象,他是誰?造反起家的牛司令,那牛司令是啥玩物,臭流氓,人們愛叫他“牛睾子”,專門玩女人,結婚離婚當兒戲。他給我爹許下願,隻要我應承了這件事,他就解決我全家人吃商品糧,還要安排一家人的工作。
牛睾子頭一次串門我家,暗地裏就對我施手動腳。雨生哥!咱倆相親八年了誰象那畜牲,要是他有這多的機會早就將我糟踏夠了。
誰是人,誰是鬼,我心裏邊最清楚。天塌下來,生是你家的人,地陷下去,死是你家的鬼。
真想不到你會夜裏不辭而別,你想回避現實,你不怕毀了我嗎?告訴我!為啥那樣傻……
是啊我真傻,為啥要傻說不清楚。
傻就傻在出身不由人的選擇,偏偏我就選擇上了“地主崽”。或許傻在恐怕羅月遭受牽連,麵對現實隻好裝傻。
人世間,有情人終成眷屬知多少?象那天上的飛鳥,水裏遨遊的魚兒,答案均是未知數,不傻也要去學會傻。
二十餘年,竭盡全力去選擇愛,奮鬥不渝的追求愛,一切努力付諸在荒無人煙的大沙漠上,心裏邊盛滿了淒涼,不傻的人不傻才怪。
大自然裏,天上飛的鳥,地上爬的豕,弱小動物懂得生活,懂得愛。我與羅月是人,有血有肉,有理智抉擇,有性愛追求,兀自不能各覓所歡,各求所愛。牛睾子也是人,造反起家,糟踏性愛,為何一路上綠燈開放……
想到曹操,曹操就到。
一陣狂風卷了起來,天昏地暗,一幫人馬荷槍實彈出現在眼前,冤家路窄,為首那人正是牛睾子,目露凶光,耀武揚威地嗬吒:
“呔!狗膽包天,光天化日搶我的老婆,灑泡尿照照你屬哪一類。屁的個人民內部矛盾,工商業兼地主就是敵我矛盾,憑你能寫會畫的頂個屌用,告狀到頭還是他媽個地主崽。”牛睾子得意忘形,一指腰間的手槍喝喊著:“來呀!快將那破爛搬過來。”
一群人搬的搬,扛的扛,堆在麵前一堆書山,那正是紅衛兵抄走我的書啊!
牛睾子趾高氣揚陰陽怪氣的手舞足蹈——
看見了嗎地主崽!這破爛不都是你的祖師爺嗎?說什麼是祖國藝術的瑰寶,人類智慧的碩果。全是他媽糟糟粕粕的牛鬼蛇神。封、資、修的祖師爺,瞧啊!還有你那多年的大作,盡是他媽的大毒草。
地主崽啊別要不服氣呀!事實總是要麵對現實嗎!從古到今,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你的墨水喝的多唷,何需我來開導你。現時而今地主崽的命運在哪,就象撚死個螞蚱,這道理你總該明白了吧。
還有她,我的紅色夫人,她是貧下中農的後代,天生素質是美好的心靈,永遠都是光的化身。“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要不然,還講什麼階級鬥爭,還區分什麼“紅五類”“黑五類”啊!
別忘了,黑五類的子女天生就是罪惡的化身,靈魂永遠是肮髒的,惡臭的。唉嗨喲地主崽,你這混蛋人間垃圾,配做她的丈夫嗎?夜郎自大不知自己啥屌樣,哈哈哈……
牛睾子口噴白沫,得意忘形地狼嚎嚎:“來呀!將這堆人間垃圾火葬祭天。”
“喳!”
一群人惟命是從,舉火焚燒堆著的書山。
刹那間,濃煙滾滾,烈焰騰空。
我氣瘋了,要與牛司令拚命。羅月緊緊地抱住我,哭喊著不讓我離開她。
牛睾子頤使氣指嗬嗬狂笑著咆哮:
“來呀!快請紅色夫人上馬回府。”
一群人蜂擁上前掰我的手,抱我的腳,將我打昏在地,不由分說地抓走了羅月。
羅月又哭又罵,又踢又咬。
牛睾子走過去,一把掖著羅月,抱上馬鞍揚鞭一抽,馬蹄聲,狂笑聲,漸漸遠去了……
好一陣子我從昏迷中醒了過來,耳邊隱約回想著羅月慘痛欲絕的呼喊:“快來救我呀雨生哥!”
目睹著燃燒的火堆,眺望著遠去的仇人,奇恥大辱變成了複仇的力量。忘了悲傷,忘了疼痛,一縱跳起身來,兩眼噴火,足下生風,不要命地追去了。一邊追,一邊聲嘶力竭地呼喊:羅月啊!等等我——
……
“咕咚”一聲,我跌倒了。這一跌真狠,將我從魘夢中跌醒了。頭腦嗡嗡響,眼裏冒金星,睜眼一看,原來從床上跌到了地上。
天色黎明了,屋子裏邊亮堂堂了,我靜靜地躺在地上,全身冰涼冰涼的一點也不想動彈,回憶著那清晰的惡夢不由人又悲上心頭——
恐懼的夢啊醒來還在淌眼淚!
但願這不是夢
人生在世誰不做夢,我這一生做過的夢不少,要麼斷斷續續,要麼不清不晰,一覺醒來夢也忘了。夜裏的魔夢千奇百怪,從頭至尾順理成章,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夢啊!是憂是喜?是吉是凶?叫人難掂量。
秋風起了,室內光線陰暗了下來,那淅瀝淅瀝的秋霖聲不煩不躁地如泣如訴。
魘夢鬼域魍魎般折磨著人,叫人茶飯不思,心神不寧。一忽兒癡,一會兒呆。
痛苦啊:屋破風雨急,
家貧抱相思;
相思麗人淚,
憨郎夜夢癡。
相思苦,苦相思。訴無語,哭不啼。
悵然懊惱,傻的乖巧,糊塗啊蠢笨之極。
笑煞人:癡人說夢信不得,
偏是憨郎自多情;
庸人枉讀十年書,
不識人間真諦路。
念及真諦想到書,心裏豁然開朗,精神也為之大振。匆匆忙忙找出來了“婚姻法通俗讀本”如獲至寶地坐下來就讀。從頭到尾的仔細品嚼,深刻地領會。心裏幡然大悟,拍案叫絕:
那真是:山窮水盡疑無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心嵌明鏡婚姻法,
何懼坎坷路難行。
走!重返羅家溝。
信心有了勇氣倍增,主意立決說去既行。揣上僅有的二十元錢,鎖上家門上路了。
目睹風雨,不勝感慨。
但願那:秋風瑟瑟苦雨澀,
溺愛漩渦求不得;
但願此行淚人笑,
莫叫憨郎心滴血。
路過長街,買下禮品,二十元錢所剩無幾心裏不免一陣難受,窮啊這年月!貧下中農一樣的窮啊!
窮!越窮心越明亮,越窮永不變色,越窮才能最最忠心反修防修……
君不見:“反修防修,割資本主義尾巴,批深,批透,批倒,批臭……”有你夠受了。
“向天鬥!向地鬥!向發家致富鬥!”
鬥鬥鬥!山林光了,物質光了,家庭副業光了。三光政策好,光了不忘階級苦,光了才會憶苦思甜國家永不變顏色……
鬥鬥鬥!農村勞動日報酬兩角錢,年產糧食入不敷出沒關係!有咱新生紅色政權撐腰,伸手向國家貸款,張嘴吃政府返銷糧。
鬥鬥鬥!夫妻分手,父子反目,兄弟姊妹絕情往來沒關係!鬥倒了黨內最大的走資派,人民才能高枕無憂,才能鞏固新生紅色政權……
農諺說:雨不過午。
晌午了,風兒停了,雨絲兒住了。
陽光從稀薄的雲層空間灑下來萬道金光,地麵上熱氣兒升騰。千絲萬縷的水蒸氣兒飄飄逸逸在溝壑裏,象雲、象霧,多姿多彩。原野裏,小河裏,爆響著嘩嘩的流水聲。
路上泥水盈尺,一步三搖晃,象舞女扭秧歌,似醉漢望月歸。目睹夜裏走過的路,心裏一陣毛骨悚然,走啊走啊走了老半天,又摔又跌的走出了十華裏,來到了玉荷灣。
玉荷灣,一架大山一道溝。山頂路邊上豎著一塊界石碑,一邊石頭鎮,一邊複興鄉。
我站在山頂上,俯首眺望山下邊,彎彎的小徑,一個人影兒上山來了。遠遠望去,那人頭頂鬥篷,身著雨布,前顛後仰地艱難行走。瞧這玉荷灣裏前不巴村後不沾店,好不叫人疑竇頓生。
文化革命一到來,世道變了,攔路搶劫,凶殺掠取不當一回事,來人瞅我掂著個大包,頓生邪念,與我交起手來叫人如何對付呀……
逃戀,相思,兩天兩夜水米未沾,若要拚命,我連縛雞之力都沒隻有挨揍的份兒了……
人往壞處想,人就心越虛。
前進難,後退難。猛然想起攜帶著的禮品,我真蠢!掂著幹糧鬧饑荒你說傻不傻,這會兒顧命要緊,管他禮不禮填飽肚子是道理,給人揍死也值,不會變成餓死鬼。竅門有了膽兒也壯了,掏出來麵包大咀大嚼,昂首挺胸地下山去了。
山道彎彎,冷冷清清。來人與我縮短著距離,心裏越來越玄乎。
故意做作是表麵的,內心裏恐慌是實在的,實實在在的人,難免不做虛虛偽偽的事。
懸著顆心兒,吊著個膽兒,來人越來越近,我從低斜著的鬥笠邊沿兒偷偷地掃瞄——但見那人寬敞的鬥篷遮沒著臉,嘴上蒙著個大口罩,一瞧那形象就叫人發怵,肯定不是善良之輩,要不然,光天化日還怕別人瞧見臉……
豁出去了,反正隻有小命一條。
人常說:講理怕那不講理的,不講理怕那不要命的,命也不要了還有什麼可怕的呀!
我把信心一提,腰板子一挺,大踏步地朝前走去。吉凶未卜,誰人心裏不發虛。
不信!你瞧那人,來人見我威風凜凜地從山上下來了,不由他心裏不發虛,這會兒,隻見他躊躇憂慮地放慢了腳步,離我不到一丈遠,他就猶豫著警惕著我,心有餘悸的給我讓路。
OK!我勝利啦——看來偽裝大有作為,要不邪不壓正咋講,正人君子丟了偽裝還不行的……正當我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猛見那人摘下口罩,抬起頭來驚呼咋叫:
“唉呀是你!嚇死人啦……”
聞聲抬頭,天啦——是羅月!我真該死。“啊”地一聲還未出口,嘴裏噙著的麵包囫圇個兒地噴出了老遠,跌落在泥水裏了。
偽裝一旦給人識破真是丟人又顯眼,羞愧難禁,一見是羅月,思想防範一崩潰,嚇的我頭也不敢抬,腰也不敢直了。
虛偽確實有害無益,損人又損己。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老天爺!假若我不庸人自欺,視我的戀人為凶頑,假若我不虛偽作偽,中傷了戀人的一番苦心,邂逅相遇,那該是多麼的甜蜜啊!
山道彎彎,寂靜冷清,環境多優美,機遇多難得,慘啦!全給虛偽攪亂了。
秋風又起了,呼呼的風聲替羅月嗚咽。
雨又下開了,嘩嘩的雨聲為羅月掉淚。
內疚懺悔,思維迭宕,負荊請罪占了上風,我抬起頭來,隻見羅月淚水交流如癡犯傻地不言不語,兩日不見的她消瘦多了,憔悴多了。美麗的臉蛋暗然神傷,失去了耀眼奪目的光彩。
該死啊庸人自欺!是你給我造下了罪孽。
誰說男兒不掉淚,那是未到傷心處。
我為自個兒作孽傷心,我為害苦了羅月傷心,我為糾纏的魘夢傷心,真是處處傷心,傷心極了,鼻子眼兒傷心地一酸,淚水兒汩汩地下淌,幾番傷感,幾番自責,渾身的血液沸騰了起來,感情衝動了,愛的超越升級了。
我一把扯下頭上的鬥笠扔的遠遠的,任那風兒淩亂頭發,任那苦雨澆透了全身,邁開步子,甩開膀子,走上前去摟住羅月,臉貼著臉,心貼著心。
天凝固了,地凝固了,雙足凝固在泥水裏了……管他呢——
但願這不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