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3 / 3)

天天如此,月月如此,走了舊學員,來了新學員,走的少,留的多。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進學習班一晃六個多月了,整整一百八十餘天,一生之中我從沒有修身養性地靜思己過,天天讀書,要說收獲,是我讀書的機會有了,是毛澤東思想從此武裝了我。

隨著時光的推移,學員們的思潮出現了兩個極端,一是拿工資吃飯的人漸漸適應了環境,心安理得的落得一身輕鬆希望多住時日,二是靠勞動生活的農民,靠掙錢養家的市民,這兩種人情緒焦躁,憂愁惶恐地不可終日。

天高皇帝遠地頭蛇說了算,兩種苗頭一出現,權貴們指令拿工資的單位停發工資,隻給靠薪的學員生活費,這樣一來,兩種思潮平衡了,天天泡你在學習班裏,不軟磨你死也要你屈服於死。終於有人接受不了泡光陰隻好屈服,造成了有史以來罕見的冤、假、錯案。

最近,上邊派來了軍代表,軍管領導學習班。沒過幾天,軍代表找我去談話,或許他與我同姓氏產生著好感,或許我對軍人有高風亮節的氣質產生著欽佩之心,總之,他對我的談話是友善的,我對他的印象是感激的。進學習班半年多來,沒人叫我去談過話,我帶著崇敬的心情,聽著軍代表諄諄的指教,他對我說:

你的情況我了解過了,當然,我剛調來,各方麵情況還不熟悉,找你來談話,一是想了解你,二是想幫助你。

你很年青,有文化,喜愛文藝,曆次運動中你對黨的宣傳工作起過不少的作用。這都是挺好的嗎。一個人,應該象雷鋒那樣,默默無聞地為黨工作,為人民作出貢獻。

不要為文化革命初期的委屈背上思想包袱,那是派性作怪。現在好了,建立了新生紅色政權,兩派奪權也平息了。為什麼辦學習班,是為了解決兩派之間的矛盾,當然在執行中,難免不會出現阻力,甚至出現逆流,要記住,真理是不容許褻瀆的。

請你到學習班來,有問題就檢查問題,沒有問題也是幫助提高認識嗎。

你進學習班半年多了,為什麼總出不去,原因在哪?家中有妊娠的妻子,生產隊靠工分吃飯,今後的日子怎麼過?你都應該仔細地想想。

找你來,咱倆互相認識認識,二是準你一天假,回去看看自己的家,想想自己的出路,該怎麼走就怎麼走,千萬不能三心二意啊……

軍代表推心置腹的一席話,感人肺腑,引人深思。

是啊!我何嚐不想出去,幾時不想著家,我能出去嗎?道路又在哪……

進了學習班便是進了鬼門關,要想出去也容易,那就是違背真理、不顧事實,我能作到嗎?辦不到!軍代表講的對——

真理不容褻瀆!

革不革命就此一舉

回到家裏,羅月上工去了,我將屋子拾掇了一遍,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尋思著軍代表的談話。

人生階梯,生活閱曆,二十多年走過的路用篦子梳理也不知錯在哪裏,層出不窮的不當待遇叫人無法安寧生活,難道一輩子就這樣的窩囊嗎?不!我要作人。

作人難啊!不用問,一是土皇帝唐春仔,二是文化革命中一開始就鎮壓全區人民的曾元顯,現在又正是他搖身一變,春風得意操縱著“學習班”的生殺大權,一上一下的兩麵勁敵,我能作人嗎?……我越想越來氣。

半年多來,切身領會的毛澤東思想正是他們在玷汙、在褻瀆,眼睜睜地瞧著他們才是真正的“扛著紅旗反紅旗”,真正的“反對毛澤東思想”。我真不敢想象,博大神州十億人民,給一群野心勃勃的權貴們踐踏到何時……

不!我要抗爭,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就不信沒有個講理的地方……

想到這,我找出來紙和筆,匆匆起草人民來信。

羅月回來了,一見我悲喜交加地哭泣了起來。

半年不見,我瞧著她越來越大的肚子,瞧著她憔悴消瘦的樣子,心裏比刀剜還要難受,早知我倆的悲劇結果還是悲劇,不如不結婚的好。

兩人兀自一陣悲哀,羅月倏然臉上掛笑,天真無邪的歎息著:

“好了!你終於結束回來了。”

我直率地說:“能結束嗎?這是開恩,明天還要回去的。”

“啊——”

羅月的舌頭僵直了,天真無邪的形象沒了,一臉哀怨,滿腹憂慮。猛然間,她發現了桌麵上一大疊信紙,詫詫驚驚地問我:

“你在寫啥呀!”

“告狀。”

“天啦!不寫不行嗎?”

“氣難平!不這樣別想離開那鬼門關。”

“你可千萬要小心啊!”

“放心吧!沒啥大不了的事。”

我一邊安慰著羅月,一邊將複寫好的狀紙用兩個信封裝好後吩咐妻子,一封親交區革委劉書記,一封去郵電局投遞縣委,越快越好,一份藏好家中妥善保管。

羅月順從地點頭,答應我明天去發信,然後將另一封信藏好,問我餓了沒,就去燒飯了。

真是知人心者吾妻也,我有這樣一位含辛茹苦的妻子,是我不幸之中最大的希望和滿足,心裏蕩漾著甜蜜感,跟著也下廚了。

第二天,我又回到了學習班,一晃又是半個月。晚上,我發現沒菜票了,向班長請了假,離開囚室去司務長那兒買菜票。

下了樓,出了大院,路過小會議室,朦朦的月光下,隻見一個瘦長的黑影兒一閃,匆匆忙忙的鑽進那屋子裏去了。

呀!好熟悉的身影,正是那吃魚不吐刺的曾元顯,深更半夜!他到此幹啥?瞧他鬼鬼祟祟的落魄模樣,叫人疑竇頓生,我身不由己的踮起足來,走近那小會議室的窗欞下邊,藏在黑暗處,聚精會神地窺聽著裏邊的動靜。

屋子裏邊人不少,人聲嘈雜,煙霧繚繞,隻聽曾元顯咳嗽數聲,鴨婆子嗓門兒叫開了——

同誌們!我是專程趕來的,臨時召開這次研討會非常重要。首先,讓我們共同祝願:

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

毛主席教導我們: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能那麼雅致,那麼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謙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同誌們!學習班開展半年多了,你們的學習班風平浪靜,鬆鬆垮垮的,沒有認識清楚當前的階級鬥爭相當複雜化,相當尖銳化。

你們學習班裏那個雨石匠,他老實了嗎?認罪了嗎?沒有哇!最近,他狀告到縣裏,說我們辦的所謂的學習班,說我們沒有堅持黨性原則,而是大搞派性的翻版一派整一派,不是遵照毛主席最新指示的“各自多做自我批評”,不是讓另一派群眾去提高認識,去解放自己,而是軟磨硬拖地變相的囚禁另一派群眾,變相地不施刑具的大搞逼供信,打擊一大片,還說什麼學習班是搞獨立王國,不是解放人的思想,提高人的認識,而是大量浪費時光,浪費人力、物力、財力。

同誌們!聽一聽吧,階級敵人向我們發起猖狂的進攻了,我們的同誌還在睡大覺,唱和平高調。我說同誌啊,該清醒清醒啦!毛主席教導我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

我們還有的同誌是給風沙迷住了眼,看不清形勢,分不清敵我,為這個文化革命初期的祖師爺,現在反黨、反毛主席的反革命分子鳴冤叫屈。

有同誌說,文化革命初期運動是錯誤的,毛主席頒布的《十六條》已有明確指示。給他糾錯平反是黨的政策,是不能否定的。我對那同誌說:難道是我錯了,為什麼黨還要我主持領導工作?

有同誌說:他的家庭出身是屬於人民內部矛盾,是團結對象,不是敵我矛盾。我對那同誌說:你不為他叫屈我還不知後悔呢,為啥?你們不想想為啥叫“工商業兼地主”?工商業就是資本家,再加上個兼地主,這正是雙料貨的階級敵人嘛,我給他劃掉了資本家,反倒便宜了他,給他少戴了一頂帽子。

有同誌說:他生在紅旗下,長在新社會,表現是積極的,曾經為黨的文藝宣傳事業起過骨幹作用,有文化、有理想、有抱負,是難得的有誌青年。我對那同誌說:謝謝你幫助我提高了認識,階級敵人不善於偽裝自己,不削尖腦袋怎能鑽進革命隊伍中來,怎麼能實現他們顛覆新生紅色政權的夢?

同誌啊你該冷靜地想想,為啥叫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啊!

十三歲的他失去了升學的機會就敢於告狀到宋慶齡同誌那裏,目的是啥?這就是階級本性,文化革命以來,他又敢於到處狀告我,這又是為了啥?很明顯,他是在惡毒地攻擊新生紅色政權,反對共產黨的新領導。

別以為他是位神童,十五歲能當報社通訊員,能登台表演編劇呀搞樂器呀繪畫呀,這全都是偽裝積極,為他顛覆革命大本營奠定基礎。

當前,農業學大寨趨向高潮,一個又是資本家又是地主的兒子,不投師、不學藝,拿著錘子到處亂竄,招搖撞騙,啃貧下中農的肉,喝貧下中農的血,公然對抗“割資本主義尾巴”的運動。生產隊幹部管他不了,大隊幹部奈何不了他。

可是我們有的同誌卻說什麼,他這是搞技術革新,既不影響生產,也為人民排憂解難,還為國家燃料資本帶來了好處,我說同誌啊!全公社萬餘人口都象他那樣敲詐勒索,徹底批判“發家致富”的運動還搞不搞啊!

有的同誌說他好,究竟他好在哪裏?好在他搶走了“大聯司”牛司令的未婚妻,好在他搶走了貧下中農的子女。有的同誌說他結婚符合婚姻法,我很慚愧說這種話的同誌不是人生父母,女方她爹是我多年的朋友,領結婚證時他們根本不知道,這不是搶婚嗎?這不是向貧下中農宣戰嗎?

林副主席說:每個人都要登台表演。

階級敵人如此氣焰囂張地向我們進攻,我們不徹底批鬥他們,我們就不能高枕無憂,我們不狠狠地打倒他們,新生紅色政權就不能夠鞏固。

下麵,請同誌們積極發表意見,熱烈開始討論,不過,我最後提醒大家——

革不革命就此一舉。

損人真是不擇手段

偉大的中國有句名言: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間未到。英明領袖毛主席,人到晚年引用名言作為最高指示下達貫徹,目的是告誡那些作惡多端的人一定不得善終,涵意是鼓勵申張正義的人民一定要堅持真理。

曾元顯桀驁不馴,趾高氣揚的一席高腔,小會議室裏邊鴉雀無聲,曾元顯指令開始討論,屋子裏邊人聲沸鼎,聽不清個所以然了。請假時間過長,又怕給人發現,我隻好悻悻地離開暗處,匆匆忙忙回到學習班裏。

這一夜,我想了許多,果然不出所料,給縣革委的人民來信落到了曾元顯手中,看來凶多吉少了。我一點也不害怕,相反鎮定自若。雖說告狀失敗,這是我預料中事,免不了接受一番批鬥,我早就有此心,為啥?隻要接受過批鬥的人,從此才能夠離開這鬼門關,樂得夫妻團圓,從事農業生產。

參加學習班半年多來,經濟債、糧食債,債台高築。生活象無形的枷鎖緊緊地勒住了人的咽喉,我早就渴望著唯一的“亮相”出路。

曾元顯憑手中權力可以製人於死,要想在我的文章中做手做腳萬難,一式兩份的狀紙早就給他作好了兩手準備,隻要我不死照樣與你鬥到底,曾元顯叫囂反對他就是反對黨,我就偏偏不信這個邪。

這一夜,我睡的真香,一個夢也沒有。

第二天,起床哨音一響,全體集合在操場上,主管人員領著全體學員“早請示”畢,隊前一站朗聲說道:

“全體學員注意,今天公社召開批鬥大會,九點半鍾準時集合,任何人不準請假,不準擅自行動,聽清楚了嗎?”

眾答:“清楚了。”

“解散。”

我剛吃過早飯,班長通知我軍代表找我談話,放好碗筷,我就急匆匆去了那兒。

軍代表來回在屋子裏走動,一副焦躁的樣子,一見到我,馬上叫我進屋坐下,神色嚴肅地對我說——

今天,公社召開批鬥大會,事前明確的告訴你,你要作好思想準備。不用怕,是非曲直應該有個了斷。半年多來的學習,你對黨的政策也應該有所認識。實事求是是我黨的英明主張和一貫的策略方針。

本著實事求是的精神,該講的你就講,不該講就不講,文化革命三年多了,認識和體會也提高了,我想你會主宰自己的。

這次接受批鬥會後,你就自由了,回家後積極參加農業生產,和貧下中農打成一塊。

人生道路,有曲折,有坎坷,作一個人,最起碼要嚴格地要求自己,謹記住毛主席的教導:“一個人,做一件好事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

從今以後,你要切記麵對現實,認清時務,不要憑自己一時感情衝動做出一些糊塗事。

談話到此為止,下去作好思想準備吧……

軍代表一席談話,使我回想起曾元顯夜裏的瘋狂叫囂,他不顧黨紀國法,蓄意混淆是非,顛倒黑白,任意褒貶申張正義,褻瀆真理。

曾元顯猖狂肆虐地大砍大殺,使不少的好同誌、好領導為我這無名小卒擔驚風險,承受著壓力……我越想越難過,越想越慚愧,不禁撫淚謳歌:

真理顛撲不破,

正義日月共存;

千古神州博愛,

四海一片丹心。

回到學習班裏,學員們集結待令無所事事,三五一夥下六子棋的,歪坐斜躺看書報的。嘻哈戲謔胡鬧的,各抒己趣,各盡其興。

真所謂:黃金誠可貴,光陰貴如金了,在這一刻值千金之際,每逢待令集結之時,便是學員們消遣逸興的自由天地了。

九點半鍾一到,集合哨音一響,各班整隊集合,浩浩蕩蕩的進入了會場。

會場設置在學校大操場上,高音喇叭播放著語錄歌,那氣氛:

紅旗飄飄人頭攢動,

橫幅標語嚇人瞠目。

廣播聲送出:

大會開始!全體肅立!主席人員到位。

廣播聲率眾齊唱“語錄歌”呼口號——

打倒牛鬼蛇神!

批判封資修!

誓死捍衛新生紅色政權!

誓死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口號聲畢,喇叭聲宣布——

批鬥大會開始!

將牛鬼蛇神××抓上台來!

一個、兩個、三個,一個一個給廣播聲點名的罪囚,不是連打帶踢的從學員群中揪出去,便是小偷捉雞似的受盡淩辱,不一會兒,主席台沿兒前站滿了一大溜,其中有個被揪鬥的學員盤明昌不顧死活地高呼毛主席萬歲,給幾個佩戴袖套的打手捶死豬般地打昏在地。

這陣勢確實嚇人,不過我早已在文革初期批鬥“三家村”時,被打成“祖師爺”領教過了。台上廣播聲中剛剛點到我的姓名,不等那“抓上來”話聲落地,敏感神經支配我一縱跳了起來,幾步飛越學員行列,躍上台沿,自覺排隊到罪囚隊伍裏邊,我剛站穩腳步,冷不防有人從背後偷襲,狠毒地致命的用槍座擂在脊背上(數十年過去落下殘疾),打的我眼冒金花,踉蹌幾步未待站穩,又是拳腳如雨點般砸來,將我打的遍體鱗傷,昏昏聵聵的分不清東西南北了。

這時候,會場中不知是誰呐喊一聲——

要文鬥!不要武鬥!

毛主席的最高最新指示,經人震怒地一呼喊,刹時會場秩序大亂。到會半數以上又是受欺淩的一派群眾,瞬間跟著呐喊,振臂高呼,口號聲響徹雲天。

主席台一片驚慌恐亂,不知如何應付,曾元顯老練殺手,司空見慣,黔驢技窮地暴跳在台前,一邊拔下腰間盒子槍,高舉空中飛舞,一邊捏著送話器狼嚎。

眾怒難平,山搖地動,群眾不理他的茬。

英明領袖毛主席早就告誡著昏聵之輩——

群眾是真正的英雄。

經久不息的正義之聲震撼著昏聵們的夢,你們該醒悟了!聽聽群眾的憤懣之聲——

頭頂遮蓬避暑涼,

耀武揚威坐高堂;

醇味濃茶香十裏,

高級香煙高級糖。

天天端著白米飯,

飲酒吃肉喝香湯。

不務正業不生產,

沒日沒夜批鬥忙。

高座昏聵的大員們,再聽聽百姓的怨聲——

萬頭攢動坐操場,

又饑又渴心發慌;

頭頂烈日汗如雨,

腚下土濕冰涼涼,

家有老人下有小,

農田活路正繁忙。

當官不知農民苦,

不耕田地不發慌。

農村八月,正是大忙收割季節。

火辣辣的太陽,又毒又熱,象那煉鋼爐火紅火熱的,天上沒一絲兒雲,地上沒一絲兒風。

天已過晌,到會的群眾大多數是農民,他們操心著家,掛牽著農業生產,忍不住饑渴,不願白曬太陽,不知不覺地溜之也乎走了大半。

曾元顯惱怒不休,不得已草草收場,把著送話器暴跳如雷,大聲嗬叱——

大會注意!大會注意!今天批鬥大會有階級敵人破壞,一定要追查嚴懲。不少的人提前退出會場,請各單位、各生產隊散會前清點人數,凡是早退者,缺席者,一律登記入冊,回去之後立即組成學習班,哪天交待清楚了,哪天檢查清楚了,哪天就解放他們。

另外,由各單位領導,各生產隊隊長,到主席台前認領人犯。回去之後,要對他們嚴加管製,不準他們興風作浪,不準他們亂說亂動。

最後,我宣布:批鬥大會到此結束。

大會結束了,生產隊王隊長來到跟前對我唉歎一聲說道:“走吧!跟我回去。”

我昏昏懵懵地跟在王隊長身後,走出會場不遠,隻聽他憤懣不平地大叫一聲——

損人真是不擇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