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告班長!我去外邊討童便。”
班長稍有猶豫,最後點了點頭。年青人飛也似的下樓去了。學習班又討論開來——
有人說:前兩天曾主任作報告時說,石頭鎮上書反革命呼籲書的雨生是他嗎?有人反駁說:你信曾元顯瞎蒙球,啥雞巴反革命呼籲書,今天不是假戲真做台灣特務抓來了嗎?又有人說:這年月,誰有權誰老大,損人害己花樣百出……
這會兒,年青人喜孜孜的端著一大碗童便上樓來了。雙手捧著來到我跟前,滿腔熱情地叫我快喝下去。童便冒著熱氣兒,散發著膻味兒,我犯難地猶豫著。學員們都勸說開了,要我趁熱勁兒喝下去,比那靈丹妙藥還靈妙。盛情難卻,我感激涕零地端過來童便,咕嘟咕嘟地喝了個底朝天。
離我不遠的一位學員,將他的被子抱了過來勸我躺下休息,我一瞧自己滿身的泥,執意著不肯,你聽他咋說:
“活著的人吃泥,死後泥啃死人,你我一生泥土作伴難道還嫌泥土髒麼。”他一邊詼諧味十足的玩笑,一邊扶著我逼我躺下休息,用他的被子給我蓋的嚴嚴實實的。
學員班長說話了,唉聲歎息著:
“行了夥計們!一齊學習語錄吧。唉!這年月,哪裏有個理。”
理理理啊理在哪裏!請君分開那個理字,你將一目了然,王裏為理,裏貼王理,王者權也。
嘟——
晚飯哨聲響了,學員們爭先恐後拿著餐具,一窩蜂下樓去了。折磨了一天的我,又困又乏又饑又渴,渾身傷疼的直哆嗦。
新來乍到,一無飯票二無糧,吃啥?正在犯愁,幾個學員端著飯菜嘻嘻哈哈地跑上樓來,其中有那位給我蓋被子的青年,還有那找童便的年青人。他們笑容樂合的將飯菜擺在我的地鋪邊,將我攙扶起來坐好,一學員趁熱地說:“夥計餓壞了吧?咱們多給你買了兩份。你運氣真好,今天敬神打牙祭呢,正好給你補補虛啊!”
目睹著生龍活虎,天不怕地不怕的夥伴們,心裏兀自感慨萬千,雪中送炭凝聚著摯誠的友誼的愛啊!我那一直忍受著的悲愴的淚水,這會兒嘩嘩嘩地全淌了下來。
學員們懵了,不知所措地目睹著我。
一位學員搔著腦瓜忖度著,瞅我渾身哆嗦的使不上勁兒,猛然別出心裁,笑嗬嗬的對我說道:“吃吧!別客氣呀。”
那學員一邊說著,一邊端起碗來給我喂飯,一邊又一語雙關的幽默說道——
都是天涯淪落人啊!
天上的月兒賞個臉吧
隆冬季節,白天時間最短,下午五點多鍾,夜色的帷幕便罩上了。朔風呼呼的吹,寒冷刺骨。散紙花似的碎雪片兒,夾雜在細如牛毛的凍雨裏邊,飄飄逸逸的撒,起起落落的飛。
天黑了,嶽父瞧我來了。帶來了被褥,捎來了藥酒。一照麵便問我吃飯沒,忙著給我換過了外邊的泥衣服,接著又給我喝藥酒,又用雲南的藥精給我搓傷痕,累的他一身熱汗。
嶽父沒有問我為啥給打成這樣,我也沒告訴他為啥給人打。這件事,一句兩句講不完。這地方:吐出苦水也沒用。
嶽父遠道來瞧我,已是夠給麵子了,他以前反對過我與他女兒的婚事,要我再等五年看看。我沒聽他的,結婚了,不爭氣的女婿偏偏又給他丟臉麵,他還是不計較,照樣來看我。
嶽父侍候我躺下後,天已黑透了,還要急著趕回家。走之前,嶽父當著學員們的麵,怨天尤人的大發脾氣,惹得學員們捧腹大笑。臨走時,給我留下了糧票。又告訴我羅月已生娃了。是男孩,生下來重十斤,還告訴我說,羅月媽在我家侍候,要我安下心來,啥心事也別操。
嶽父走了,望著他老人家下樓時的背影,雙肩抽搐著,低著頭,一邊走,一邊不停地用手抹臉,不用聽,老人家是掉著傷心的淚水走的。
嘟——
熄燈休息的哨音響了,張行火領著數人奔上樓來。氣勢洶洶地走到我的鋪位跟前,喝叫著要我坐起來。正好鋪位後豎著一根台柱,我掙紮著剛爬起身,將背靠著台柱上。張行火一聲大喝:“將他捆起來。”隨同來的幾個人,不由分說地反剪我的雙手,圍攏著台柱用繩索捆牢,然後又將我雙腳一並,也用繩子牢牢的捆上了。
張行火得意忘形,大聲嗬叱:
“剛才接到曾主任電話,這是逃犯,明天要遞解送區裏。今天晚上,你們分三人一小組輪流看守,一小時一換。要是溜了,拿你們是問。下麵,由你們班長編組進行,明白嗎?”
眾答:“明白了。”
張行火威風夠了,耀武揚威地帶領著隨從下樓去了。學員班長取出花名冊來,念著名字分編著小組。一組一個組長,組長掌握時間。
夜間看守,這苦差事誰願意。隆冬寒夜,朔風刺骨,戲台八麵通風,鑽進被窩還哆嗦。
值班開始了,看守頭班的一位學員,瞧我身子涼著,被子撩在一邊,走過來給我蓋好被子,嘟嘟囔囔的抱怨著:“這年月,盡他媽出現活閻王。”他一邊窮叨著,一邊走回他的鋪位,鑽進被窩裏蒙頭大睡。
另外一位守班學員,學著他的樣,躺下睡覺了。隻有小組長可憐,抱著鬧鍾坐在被窩裏邊發愣。
嘀……鬧鍾終於響開了,小組長匆忙叫醒了接班的組長,將時間交與他,忙著睡他的覺。接班的小組長收下鬧鍾,上好鬧條,去叫同組的兩個學員,誰知那倆人隻是在被窩裏邊嗯嗯著,一動也不動。小組長莫辦法,又不敢大聲嚷叫,隻好獨個兒坐在被窩裏抱著時間打瞌睡。
寒夜在悄悄的流逝,值班的一個小組替換著一個小組。
我側著身斜躺在被窩裏邊,雙手反抱著台沿柱,兩腳合並在一起,想動動不了,一動更難受。那滋味,叫人想象都不容易,偏偏給我碰上了,遭遇上了。
文化革命以前,從五八年開始,十二歲的我就參加了文娛宣傳。擔任過“農村俱樂部”、“文工團”、“宣傳隊”編劇又演戲。每次劇情的人物安排反麵人物誰都不願配角色,無可奈何我就長時期的扮演著反動派,說來也奇怪,年輕的觀眾們好奇著反麵人物的投手擲足,哪怕一句粗野的對話,也會給好奇者們移花接木地消化在日常生活裏邊。
要不然,今天那位素不相識的青年學員,熱情地給我討童便治內傷,至今他還記住我扮演反麵人物的形象,幽默地品評著我今非昔比。
是啊!想過去,在這舞台上,每當我發揮我那音樂天才,吹拉彈唱的真實本領,迎來的是那萬千雙讚訝欽佩的目光,是那無數觀眾的經久不息的熱愛掌聲。
今天今夜,同一個舞台上,我變成了莫須有罪名的罪囚,接受著象法西斯猖獗的人身迫害,叫我怎麼想,我越想越痛苦。
水有源,樹有根,冤有對頭債有主。
不出我的所料,函投報社的七封“意見書”,早已落在曾元顯手裏了,為什麼曾元顯不思己過的一觸即跳呢。真是嶽母教誨的老虎屁股摸不得嗎?真是嶽母轉告的曾元顯再不會手軟了嗎?不!我仍然偏不信那個邪,隻要我一息尚存,申張正義決不動搖。要申張正義,就得要保留性命,就得盡快想出辦法逃出這地獄魔掌……。
嘀——鬧鍾又響了。接班的是那位替我討童便的年青人。他不是小組長,可他真奇怪,他比小組長還驚醒,當值班小組長去到他鋪位跟前攘了他一下,他就機靈的醒了過來,睡眼惺忪地悄聲問:“組長!到點啦!”
一見值班的有他,我就打算著把求生的希望寄予著他,於是我低微的叫道:
“夥計!我想上廁所。”
“唉!煩死人,盡他媽找罪受。”
他嘴裏發著牢騷,人卻從被窩裏邊鑽出來,走到我跟前給我解開了縛著手腳的繩子,一邊又低聲的嘮叨著:
“走吧!我這是哪一輩子造下的孽。”
年青學員一手提著風罩石油燈,一手攙扶著我下樓去,走進戲場邊沿的廁所裏,一見裏邊無人,我一邊解恭一邊悄悄的向他央告:
“放我走吧,我是無罪的。”
“唉!你不講我也清楚,咱們誰有罪啊!曾元顯那狗操的心眼兒黑,手段兒狠,這學習班裏誰個有罪。聽說你學習班畢業了,逃離了鬼門關又去上告他,你這不是雞蛋往石頭上砸呀!原諒我吧,我可不敢在這兒放了你啊!”
求生的希望沒有,隻好悻悻地跟著他往回走,上樓梯時,石油燈光照明了那進出的大門敞開著,我心裏暗自地一驚喜,年青人瞧在眼裏,悟透了我的心思,有意無意地貼著耳朵悄悄告訴我:
“放心吧!鬼門關從來沒門也沒有人守著。”
回到戲台上,小組長噓了一口氣,自問自答自語著:
“唉!回來了。”
“回來了!真他媽倒黴,偏偏今晚停電了。”
年青學員發著牢騷,攙扶我躺回鋪位,拿過來繩索照著前樣反剪過我的雙手,反抱著台柱捆綁起來。
“夥計!給我鬆點行不。”
“不行!你跑了咋辦。”
年青學員衝我詭譎地一擠眼,我明白了他的心意,故意不停的哀求,有意不止的嚷疼。年青人給我蓋好被子,提著嗓門嗬叱:
“別煩人了,老老實實的呆著吧。”
夤夜的風起了,呼呼的風聲鬼哭狼嗥,夾著寒冷的雪花片兒,飛飛飄飄越來越密了,守夜的石油燈忽閃忽滅,鬼火似的陰森可怕。
一個小時過去了,又一個小時過來了。
夜真冷,剛剛接著班的學員,滿腹牢騷地相互討價:
“老王!這鬼天真他媽的冷,你和組長守著算了,反正他又不會跑,我又困又乏,瞌睡極了。”
討價的學員討完價,拉過被子頭上一蒙,心安理得的睡他的覺去。
名叫老王的學員不斷打著嗬欠,睡意朦朧地也開始了討價:“組長!你人老瞌睡少,勞你老操個心吧,反正他腳手都捆綁著,又給人打的那樣慘,讓他逃他也跑不動,我太困了,我睡覺了。”
老王學員討完價,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鑽進被窩睡覺了。
“去你媽的,你們都不管,老子守個雞巴。”
小組長滿腹牢騷,一見他倆都睡覺了,心裏那個怨啦又給誰人訴啊!無可奈何地搖首歎息一陣。仔細地上好鬧鍾條,抱著時間,蒙頭蓋腦的睡他的覺去。
快逃!機會難得。我早就準備著機會,早就將縛住手腳的繩索解開著。
離我地鋪旁邊不遠處,直立著一個竹編空背兜,那是學員裝行李用的,正好空閑著,也正好給我用上去了,我輕輕地將它拿了過來,塞進被窩裏邊,又將頭上的帽子取下來撂在背兜邊沿兒上,活象真人睡著了一樣。
一切就緒,我又靜心屏息地凝聽一小會,夜,靜靜的,死一般的沉靜。
隆冬夜雨寒,八麵通風的空戲台凍如冰窖,修身養性的學員們無所事事,人一懶惰就瞌睡多,這會兒,一個個蒙頭蓋腦睡的真香,忽兒呼嚕呼嚕的酣睡聲,忽兒嘰哩咕嚕說夢話。
機會到了,我努力控製住緊張加激動的心情。象那傳奇色彩故事書中逃離虎口的人那樣,聰明又機靈地從被窩裏邊挪出身來,金蟬脫殼,雙手抱著台柱兒哧溜滑到地麵上。
立足戲台下邊,我又小心翼翼的舉目四顧,豎耳凝聽,確信無啥動靜,踮起足尖幾個縱跳跑出了川主廟大門。
小街上冷冷清清,夜空裏飄散著零星的雪花。淩晨接近,黎明前一片黑暗。幸喜小街路平道寬,模糊不清跑起來順暢,逃離了人間的地獄大門,一口氣便跑出了小街口。
空曠野地,夜黑的象鍋底,我再也分辨不出東西南北,也尋不見夜路在哪裏。耳邊隻聽見刺骨的朔風聲呼嘯,臉上隻覺得寒冷的雪花兒飄飄。
我急了,慌忙俯身用手摸索著路徑。如此行動,不等於將死在槍口下嗎?不!我要抗爭,求生的希望喚醒著一線生機,仰臉朝著頭頂上瞧不見的穹蒼祈禱——
天上的月兒賞個臉吧!
錚錚鐵骨垮不了
真神!
不知是我虔誠的祈禱感動了上蒼,還是逃跑之前掌握準了農諺說的那麼準。二十夜深月露三更。
果真!月牙兒從橫斷山頂上露出了笑臉,皎潔如銀的月色,凝脂霜凍結的天幕,點綴著冰心玉骨眨眼的星。
喧囂的朔風這會兒走了,風絲兒也沒了。
飄灑的雪花兒大概累了,嬌羞的隱匿了。
遠遠近近的山巒溝壑,遮遮掩掩地露出了輪廓。
逃亡普濟鄉的熟徑小道呈現眼前——
路上膠泥帶水,深沒腳踝,一步三搖兩跌倒。行動遲緩,邁步艱難別說逃命了。
我猶豫片刻,略一思忖,猛然靈機一動,學著狼狗奔跑姿勢,用雙手踮著路麵跑,一試這招兒真靈,人體九十度,視線接近地麵,瞧的清晰,看的明白,手腳並用,宛如賽場起跑又快又猛不跌筋鬥,一口氣跑過九龍河,爬上了高高的鬆林崗。
站在高高的鬆林崗上,後顧之憂不再憂了。
回首俯覽身後的平川,夜幕裏空蕩蕩的,沒有雞鳴,沒有犬吠,隻見沿山而下的九龍河水,淌漾在幽靜的月光下,那是給人間劃下的彎彎曲曲的驚歎號。
鬼門關闖過來了,死裏逃生的人心情異常激動,回味無窮,樂趣無窮。差乎半丁點兒地如狂似癲的振臂呐喊——我勝利啦!
逃亡之前早就選擇好了逃向哪裏,一定要去三表妹家。
一者,三表妹新婚遷居無人知曉,於我藏匿有好處,二者,餘家寨地處山裏幽靜安全。
再者,鬆林崗沙石山路,路徑寬敞平坦,霪雨季節不滑不跌,想走想跑隨心所欲。又再者,鬆林崗鬆柏成蔭,前追後阻你往山林裏一鑽,安全又可靠。
曾元顯啦真陰險!哪怕你詭計多端,陰狠歹毒人間真諦取締不了,哪怕你妖域獷悍,垢韜迭宕人間善惡群眾自有評說。
一陣激動過去,思廂裏邊那年青的學員感歎之聲撞擊著我的心懷。難道這真是雞蛋砸石頭呀!要真是那樣我倒真有點兒後悔不該了——
一不該不聽嶽母叮嚀老虎屁股摸不得。二不該申張正義函投七封“意見書”。三不該低估曾元顯不可救藥……
不該來,不該去,結果還是不該來的災難厄運卻來了。
一想到曾元顯執法犯法,權欲熏心,全區數萬人民長期置於水深火熱……我又後悔我不該膽小慎微,貪生怕死,更不應該懊惱自己的明智抉擇。
嗨!有啥該不該的。大不了坐牢,當反革命分子,還不是照樣在農村勞動,你曾元顯哪怕一手遮天,還不夠殺掉我的頭。
沒有眼淚沒有悲哀。
我笑了,麵對著無邊無際的夜幕笑了,心情舒暢的笑了。
曾元顯啦恕我無名小醜香不起來,臭味也將熏倒你!
我越想越痛快,不禁唱出了堅信的愛——
黑暗不會太長久,
曙光指日照人間;
心中不悔真諦愛,
何懼畸型路艱險。
一番自哀,幾番己慰,我象囚籠飛出的小鳥要多痛快有多痛快。趁著天色未明,趕快啟程去三表妹家。
一想到啟程,又想起了我的辛勤收獲,幸好出事的頭天晚上,將酬勞綁好在棉衣夾層裏邊,那可是我一家人的性命攸關啊!慌忙用手往棉襖裏邊一摸,幸好!全在裏邊躺著呢。
心放下了,餘念沒了,邁開了爽快的步子,踏著月色,風風火火的奔忙趕路。
八華裏鬆林崗沙石路,沒有阻撓,沒有磕絆,一會兒就走到頭了。再往前走是普濟鄉,必須到此打足,道了一聲再見,拐下小徑,取道餘家寨山裏。
隆冬夜寒,路上少行人。淒風苦雨雪花飄,更無夜行者。
上山路不難,下山路難走。
為啥!登山引路,視力貼近路麵,心兒貼著路麵,人的軀體朝前傾著,抬腿邁步行了,就是有點兒氣喘呼呼,不至於扭筋歪踝。
下山難,難下山。為啥!下山視力遠距路麵,人的軀體後仰著。腳下萬丈深淵,不由你不觀看,誰看誰倒黴,心兒發怵,腿杆兒打顫,渾身上下冒虛汗。
下山路,腿從高處往下蹬,時間長了,腿肚子抽筋,大小腿脹痛,幾天幾夜難痊愈。
更難堪者,下山時稍不留心,不是扭了筋,便是崴了踝,疼的你呲牙咧齒叫爹喚娘叫苦不迭。
為了加快上山速度,我又學狗樣雙手前邊當腳力,五華裏上山路,一炷香燒完走到頭了。
餘家寨,座落在山凹裏,二十多戶人家,住的都是茅草房,全是餘氏後裔,沒有一個外姓人,也沒有一個外鄉人。
小寨周圍,長年鬆柏參天,青翠蔥綠掩映,環境幽雅,風景別致。
山頂一溜平川,田地連接,全靠老天吃飯,餘家寨人,十年九旱,全憑政府救濟生活。
三表妹的家居住寨西頭,愛人在鐵路上工作,春節才有機會團聚,家中隻有老父老母,三人一塊兒生活。
走攏餘家寨天色已經黎明了,來到三表妹家門前,碰巧表妹出來打水,她一見我驚喜的招呼:
“表哥來啦!”
我沒回答,沮喪地苦笑著點頭,表妹心裏一愣怔,詫詫驚驚又問道:
“你出事了?走!快隨我進屋去。”
表妹領著我進廚房裏,叫我坐在灶前暖和一下,起身去了裏間睡房,一會兒,她又找來了餘三哥的衣服,將我泥水髒衣換下來,一邊兒捉摸著問我:
“是那該死的曾元顯又害你了?”
我啜泣了,淌著淚水講出了一切。
伯母從東廂來到廚間,一見我就熱情地招呼:“雨生來啦!真是稀客唷。”
“媽!還稀客啊!差點兒給曾元顯害死啦!”
“咳!那壞坯,總有一天要遭雷打的。”
伯母憤懣地發過牢騷,接著又關心地說:
雨生,就在我家住下來,他幺叔專治跌打損傷,家中沒啥好吃的你別見外就行了。三妹啊!你給雨生做點好吃的,一會扶他去東廂房裏休息,床被昨天才鋪好……
“媽!我知道,你快去請幺叔來呀。”
伯母匆匆出門走了,三表妹給我燒好了雞蛋掛麵,等我吃飽之後,又領我去東廂房裏躺在床上,給我蓋上被窩,勸我啥也別想,好好地睡上一覺。
三表妹關照完畢,這才出門忙家務去了。表妹一走,我也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不知啥時候,我給驚動之聲驚醒了起來,睜開眼皮兒一瞧,原來不知啥時餘幺叔進房來了,正忙著搗藥拌酒的聲音驚醒了我。
餘幺叔,六十多歲,中等結實的身材,人老了還是那麼神采奕奕,容光煥發。
解放前餘幺叔六歲跑江湖,跟著父親走州過縣,獨自一人,憑著一身功夫浪跡天涯,打過不少擂,奪過不少獎品。
解放後,人民體校選中了他,聘請他當武術教練,文化革命被打成反黨份子,掛著黑牌回家務農。
餘幺叔見我醒過來了詼諧說道:
“想給虎咬縛猛虎,不怕水淹鎖蛟龍。”
輕鬆詼諧,含蓄幽默,我不禁“哧”的一聲笑出口來,誰知這一笑不要緊,牽動了遍體鱗傷的痛神經,好一陣呲牙咧齒的痛苦難忍,“莫怕莫怕小事一樁我來也!”
餘幺叔幽默正在興頭之上,端著酒藥來到床前,一手扶我坐好,叫我憋上一口氣喝光。我遵從喝了,他又扶我躺下,叫我別動彈,然後挨過兒地在我身上按摩。
一頓飯功夫過去,餘幺叔累的頭上冒熱汗,經他老人家這一細致的按摩之後,渾身血液沸騰了起來,經絡舒暢了起來,隻覺得一陣輕鬆,一陣爽快。療理完畢,餘幺叔起身告辭,三表妹、伯母先後走進房來,非留他用膳再走,餘幺叔再三推辭,說他吃過了,趁天色晴朗,氣候尚早,他要進山給我采藥去。
臨走,神色肅穆地對我說——
錚錚鐵骨垮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