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1 / 3)

走山路啊蹚水路,人生世上如行路;

不涉江河不搏浪,不踏崎嶇不識路。

攀登雪山知風寒,煉獄烈日辨暑酷;

矢誌不變真諦愛,心胸坦蕩天下路。

我要回家我要娃

人常說:人怕中年喪妻。

年紀輕輕的我,結婚兩年妻離子散,睜著眼目睹著剛建立不久的家庭,正在新婚中的夫妻生活轉眼即逝。那日子、那滋味:

眼裏有淚揮不出,

心裏有苦吐不出;

夜半更深光床冷,

一瞬新郎變鰥夫。

好端端的夫妻生活,為了適應農村風俗,新婚三年內的女婿,八月十五這一天一定要陪著娘子回娘家過節日。過節日原本全家團聚,興高采烈。文化革命那年月,破四舊、樹新風,狠抓階級鬥爭。一年一度的節日,除了國慶節應付了事,其它的節日一四六九慘遭廢除。自己個燒情作亂,頭上戴著一頂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卻不甘心舊風俗的滅亡,遵照千古遺風,帶著娘子、帶著未滿周歲的兒子。從牙縫裏邊省出來的幾個錢,按照當地風俗買好食品去外鄉拜謁嶽父母去了。

原本是苦中求樂,殊不知樂極生悲。想不到八月十五月圓,我這一去變成了千古遺恨,我的新婚妻子羅月從此和我永別了。

到了嶽父家裏,原本歡天喜地的團聚,變成了一杯苦酒,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人常說:天作孽,莫耐何。人作孽,不可活。做夢都想不到,苦中求樂為盡人子的一份孝心,適得其反地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那年月,現行反革命的我,一切行動要服從管製,判決書上寫的明白:交農村勞動監督改造三年,管製三年。別說我是受管製之人,那年月農業學大寨,哪怕你是貧下中農,行動必須先請假,曠一天工扣一天口糧,扣一天工分。無政府主義思潮哪來人身自由可言。原本我請準了三天假,生產隊施仁政是生產隊的權利,革命委員會政府隻抓走資派奪權鬥爭,插手農村生產隊權利大不敬,而且生產隊的權利又顧不過來去包辦代替。

苦中求樂去嶽父母家中拜節過節日,不覺中三天到期夫妻倆向嶽父母辭行,出人意外地泰嶽要留下羅月多住時日。原本無可厚非留下女兒乃人之常情。那年月行動聽指揮,曠工便會接受處理。你聽我那嶽父怎麼講:女兒留在他身邊吃他的、用他的,生產隊扣口糧扣去,反正他女兒羅月有飯吃。還說那扣工分一事,不就一天一角錢嗎,老子給,老子還是供銷社職工,一天還有一塊多錢,老子一天的工資頂女兒十多天勞動了。

人要服理,嶽父條條是道,道道有理。據理力爭反為不美,我的娘子畢竟是嶽父母的心頭肉啊!父女情,母女情情深似海難割舍。由她去吧,不要辜負老人們的一番心意。就這樣,我的妻子羅月名正言順地給她的爹媽留了下來。這一留留到了過春節,過完春節仍然不準她回到丈夫身邊。光棍鰥夫的我,那日子過的——

相思發妻不得見,

夢裏夢外兒未還;

愁腸百轉奈若何,

望斷雲天也枉然。

在我落戶的生產隊裏,社員們對我愛莫能助。到農村幾年中,知識青年的我,層出不窮的遭遇,接連不幸的災難好歹組成了一個家,娶了媳婦有了兒子。樂在苦中的我兩年婚姻未到,卻又給打成了現行反革命,原指望政治迫害不足懼兮,隻要有家再苦再冤心也知足了。殊不知這命懸一線的希望岌岌可危。我的妻子回到娘家裏再也回不來了。

一轉眼過完了春節,又轉眼到了陽春三月。妻子羅月回娘家無故曠工尅扣半年生活糧食,這在狠抓階段鬥爭的年月裏誰也無法抗拒。正如羅月她爹講過:扣就扣唄理所當然,羅月照樣餓不死,事實也是如此,人生長在世間,自然都有生活出路。

陽春到來,農村春耕生產大忙季節到來了。社員們對我的處境深表同情,明眼人媳婦回娘家趙巧送燈台——一去不回來。這個中貓膩還用得著說嗎,反革命的老婆危在旦夕了。自從我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從那時起我的真名實姓除注冊戶籍不變更之外,日常生活裏人們的稱呼、生活用語一打聽反革命便是我,若問誰是反革命也就是我了。

農村大忙季節快到來了,農閑時外出的人員陸陸續續的回到生產隊裏,準備著農業學大寨的大戰農業開始了。工人做工,農民種地。我還在念小學的時候便念過這樣的課文:戰士愛槍又愛炮,學生愛的書和筆。現在不是學生了,下鄉當農民了。農民不種地吃什麼,那年月,每天地頭裏站,大戰農業變成了大站農業。有詩為證——

抓革命、促生產,

整天圍著地頭轉;

人哄地皮不長糧,

地哄肚皮餓的慌。

家中揭鍋不見米,

地裏畝產萬斤糧;

一窮二白最光榮,

階級鬥爭不能忘。

誰要複辟資本路,

砸他的鍋拆他房;

貧下中農掌政權,

紅色江山萬年長……

那時候,農業學大寨,行動軍事化——

早上八點鍾聲響,

田間地頭集合忙;

全體集合點名後,

語錄歌聲響四方。

一天上地八小時,

上午下午兩頭忙;

中間歇晌讀語錄,

收工再把歌兒唱。

上工地頭插紅旗,

下工點名又應卯;

一天工酬一角錢,

同工同酬大發揚……

還有社員唱道——

麻雀叫喚蚱蜢吼,

冤枉工分到了手;

你心有愧他不愧,

大戰大站齊步走……

同工同酬同勞動——

上工打衝鋒,

幹活磨洋工;

收工哨子響,

回家樂融融。

農忙到來,社員們見我成天孑然一身。有取笑的:“清心寡欲啊!不想老婆兒子也不要了嗎?”有人湊趣:“人家想清福呢修仙也沒廟。”還有人耍笑:“六根清靜一開始你就不該娶老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聽話聽音,話裏帶刺無不譏諷我膽小如鼠。有人煽動:“去毬蛋!反革命咋啦?政府又沒行文反革命不該有老婆。”有人鼓勁:“找她去!你龜兒自己膽小,問你那丈父嶽母嫁出門的姑娘留在家裏做啥用。”也有人附合:“就是的!你的老婆你怕誰?還有那兒子,是你的毬做下來的,你怕別人咬你毬啊……”

人多嘴雜,眾怨難違。公憤!怨世嫉欲的語言難免土洋結合。心裏有氣,粗話髒話避免不了。道路不平旁人刈,道理不平眾人評。人心裏都有秤,孰輕孰重心明眼亮。

生產隊長發話了:“你去把你老婆接回來,大忙季節,沒見過姑娘嫁出門了留在家裏不出門。農業學大寨問他還要不要?勞動力不參加生產究竟想做啥?曠工半年多了真以為沒王法了……”生產隊長一席話,一席話一錘定音。舊社會裏過來的人,家窮沒念過書,不念書自然不識字。我們的隊長姓王,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他對莊稼活耕耘鋤耙、播種收割熟悉熟諳,春夏秋冬了如指掌。義憤填膺的王隊長表態之後嚷了一聲:“胡會計!收工之後你開路條我蓋章,準他兩天假去接老婆回鄉生產;言語寫重些,就寫再不返鄉便是破壞農業學大寨。”

第二天天朦朦亮,我便起早上路,先去生產大隊(現在的行政村)長家裏將路條批示。大隊長對我的家況深表同情,在準假路條上簽下了一行字:請當地領導大力支持勸說羅月返鄉勞動。簽字畢,又在放行路條上蓋上了鮮紅的大隊公章。手持兩顆圓圓的大紅印鑒介紹信,馬不停蹄去公社(如今的鎮政府、過去的鄉政府)辦公室遞報。辦公室主任閱過介紹公函之後,同樣履行簽字:“希望當地領導同誌大力支持為感謝。”簽畢意見之後,又在介紹信上邊蓋下了第三顆大紅印章。這一天,一張出行介紹信花去了半天功夫。那年月,農業學大寨,行動軍事化。別提我這一位現行的反革命份子行動不自由。貧下中農當家做主人同樣地出行執路條,去回請假消假。如果出外不執路條,隨時有造反組織誤將你當壞人給抓起來。到那時,不當待遇自認倒黴了。我將三顆大印的準路條拆疊好,在身上裝好,回到家又去生產隊參加勞動了。

第三天早晨,天未明我便上路了。身上揣著三級政府核準的公函,自以為此行定能將我的合法妻子,還有我的兒子帶回來。自信是人的概念,人沒有自信便不會進步。自信往往差強人意,一次次讓人驚魂落魄。

嶽父母的家離我家四十華裏,一尺見寬的羊腸小徑順河而下,要走許多的彎路,要過許許多多的小石橋。興衝衝去到嶽父母家,雖說天時大好,地利卻不好。到達了嶽父母居住的小山村,這一天去的真不是時候。這一天,全國上上下下,統一集中以村為單位封閉會議,傳達中共中央文件“林彪爆炸事件”。自己個一到該村,親人未曾謀麵便給農村裏五類份子一塊兒集結去參加義務勞動。太陽偏午會議結束,我才獲準有了機會去見我的妻室兒女。出乎人意地來到嶽父家門前嶽父擋門不讓我進屋,道理簡單,要與我這反革命徹底劃清界線。怎麼來的自然就怎麼回了,至於那威力無邊的公函信到了這會兒威懾力全無。嶽父譏笑我說:“那把戲嚇唬誰呀!女兒的去留沒犯罪。”

欲哭無淚,聞風喪膽的我這時節明白了,反革命這帽子不是鬧著玩兒的,正如嶽父譏諷的:“我的女兒我不甘心與反革命為伍。”原以為真假反革命何足懼哉,現在明白了,管你真假反革命,你就等著家破人亡吧。

垂頭喪氣的我,哭笑不得地風風火火的來了風風火火地又去了。從半夜裏起身離家到日頭偏午,參加了重體力義務勞動到現在水米未進。回家的路上又氣又急、又饑又餓幾乎邁不動步子了。世上好人多,嶽父母家的院落裏,鄰居龔興國抄近路追上我,給我捎來了烙餅。雪中送炭的好人,今生今世不會忘記。龔興國與嶽父母家一牆之隔,中間一道木板隔牆,鄰家有個風吹草動知道的一清二楚。龔興國所言極是:“你那嶽父是瘋子,有班不上,半年多從早到晚守著你老婆說教,要你老婆與你劃清階級路線。”龔興國講的明白:“雨老表硬氣些,世間何處無芳草,強扭的瓜不會甜。”點石成金的一句話讓我醒悟,讓我明白,這段婚姻組合原本就是錯。那年月,階級鬥爭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不由人不怕,不由人不膽顫心驚。

羅月,我的妻子原本性格內向,意誌脆弱。十八歲嫁為人妻,十九歲當上人母;幸福嗎?談何容易。結婚一年多,她心儀的丈夫住學習班,挨批挨鬥、掛牌遊街。苦果讓她嚐盡了,懷著大肚子一個人參加生產勞動。臨盆了,生孩子九死一生也未曾見到她的丈夫。她的丈夫為了她坐月子要花錢,半夜裏逃離了學習班去外鄉做石工、去掙錢。就為這私逃學習班罪加一等,她丈夫冥頑不化,到處上書有人扛著紅旗反紅旗,這不是找死嗎!老虎屁股上拔毛從速給打成了反革命份子,剛為人母的羅月一夜之間變成了反革命老婆心情是不好受的。苦臉當笑臉告訴她丈夫:你不是反革命,你也不會反革命。如今你當上反革命了一家人團聚了,再不用提心吊膽地東躲西藏了……

物過境遷,事與願違。原本同甘共苦的一對夫妻,外來壓力攻守同盟漸行漸遠了。當上反革命一年的我,還有兩年期限三年期滿。原指望三年期滿便沒事了。想不到一年期未滿便差強人意,忍辱負重也不會讓你安生。劍拔弩張的階級鬥爭,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不然哪來文化革命。文化革命變成了奪權鬥爭,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鬥爭。苟延殘喘是不現實的,社會大方向是如此,誰願意自己往自己的臉上抹黑呀!嶽父母劃清界線自然是有苦難言、迫不得已。試想想,往後的日子長著呢讓他們如何處世,如何為人。不提別人當麵譏笑:“看啦!這便是與反革命為伍的泰山。”相對而視,讓人輕鄙地瞄上兩眼心情也是受不了的。不讓他們的女兒與反革命份子為伍,這便是大義滅親,立場堅定,誓把文化革命進行到底各自站穩階級立場。

綜上所述,羅月是我的妻子不假,假的一方麵是我當上了假反革命。羅月是嶽父母的女兒不假,假的是我這女婿不爭氣,不給嶽父母臉上貼金,相反讓嶽父母頻頻生氣。人生氣實為心意不順,生氣了一陣子過去了氣便消了,氣消了元氣恢複煥然一新又正常人了。反革命這口氣如雷驚天,硬碰硬地硬撅撅的硬挺在心裏。人受不了心氣難消,火燒城樓殃及池魚。那年月,說話做事查三代、清五代這氣如何順。反革命似那疔瘡毒瘤,不拔除根治毒遍全身。

明人不用指點,響鼓不用重捶。此情此景生不逢時,認命吧,誰讓自己是反革命啊!

人一旦認命了,心也灰了、意也懶了。談何容易的希望、抗爭冰消瓦解,逆來順受方為上策。不就是妻子嘛,愛她就別傷害她,愛她便讓她自由去飛。一夜的夫妻百日的恩啦,一年多的夫妻恩深似海,情重泰山。給她的生活出路,是恩情之情義不容辭了。

讓人放心不下的是兒子,兒子未滿周歲同樣地生不逢時。那年月唯成份論,夫妻雙方的孩子隨父姓,出身家庭同樣地隨父姓。父親是工人,出身便是工人,父親是貧農、下中農、上中農、富農、地主、小土地出租、自由職業,還有那破產地主、資本家、工商業主。比如我的出身成份,我父親土地改革評審定:工商業兼地主。而今的我是反革命,我的兒子理所當然的小反革命了。小小的反革命留在待哺育的母親身邊,無異於埋藏在母親身邊的定時炸彈。小反革命那外公外婆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樂意。明擺著,羅月哺育著反革命的崽實質是傷害羅月。階級鬥爭的歲月誰願接受那反革命的兒子,誰願意迎娶再婚的身邊留有反革命種子的女人。與其說我自願主動地給羅月求生的路,實質上是往死裏害羅月。隨她去吧,讓她去的幹淨利索,自由自在地生活……想到這,一意孤行的我改變了主意,讓羅月去她該去的地方,去要回我那生不逢時的小反革命。

我這人,天生就急性子,容不得半點拖拉疲塌,一經自個兒決定的事,義不容辭地疲於奔命。轉過了一道山彎彎,咫尺之隔的嶽父母家就在眼前了。抬頭望去,鄉間羊腸小徑上出現了走來的一個人。定眼一望,媽媽呀那不是羅月嗎!抱著兒子哭哭啼啼從小道那頭兒朝這頭兒走來了。這頭兒這條道是回家的路,目睹著羅月從遠處飛速地走來,我心裏乍猛地一喜,看來羅月是要回家了。

悲喜交集的我,迎著我那愛妻呼喊著狂奔著迎上去了:“羅月別急!我來了。”

羅月遠遠地認出了我,無比興奮的呼喊著我:“雨生啊我要回家!”

什麼叫急?久別重逢的夫妻出現在咫尺之隔心裏那急急不可耐。急不可耐的我百米之餘象長出了飛毛腿,一眨眼便跑到羅月身邊。二話不說,一彎腰將愛妻平端著摟在懷裏,羅月懷裏的小反革命嗚哇嗚哇地哭了起來。羅月愛憎交加地白眼我:“輕點兒瞧把兒子都嚇哭了。”

我像哄小孩子似的一語雙關:“沒你的日子好苦啊!見不著兒子同樣地苦熬歲月。”

羅月撲哧一笑:“有那麼嚴重嗎!放下我,我有話要說。”

我從懷裏放下了羅月,羅月哄著小兒子。撩起衣襟,將奶頭塞兒子嘴裏,小反革命不哭了,胖胖的圓臉兒上笑的甜甜的。小家夥笑什麼啊!笑他媽癡?笑他爸蠢?我不解氣地愛恨交加俯下身湊近兒子臉狠吻了一下。小家夥不領情,吐出吮著的奶又嗚哇地大哭了起來。

羅月咬牙切齒地佯裝生氣的損我:“瞧你胡子拉碴的紮疼兒子了。”羅月衝我一翻白眼,似嗔非嗔地嫵媚一笑,嘴裏哦哦地別哭寶貝哄著兒子,再一次將奶頭放進兒子嘴裏,兒子嚐到了甜頭,哭聲戛然而止了。

久別重逢的我,萬分激動地催促羅月:“走吧咱們回家囉!”

羅月打斷了我的興奮:“別急!我不能回去。”

“為什麼啊!”

“不為什麼,爹和媽不會放過我們。”

“那你出來幹什麼啊?”

“追你唄!你比流星還跑的快。”

“爹媽讓你來追我?”

“哪能呀!我是自個兒溜出後門的。”

“要是我不往回走呢你能追上我嗎?”

“你會往回走的,你的脾氣我清楚。”

“既然明白我的脾氣就應該一道回家。”

“回家容易他們會害你的。”

“誰呀!”

“曾元顯唄!他講了,如果我執意回到你身邊一定送你去勞改農場。”

“吹!他有這能耐嗎你真信啦?”

“寧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你已經蒙冤受害一次了,我不能讓你遭受到第二次受罪。”

“你打算與我離婚?”

“不是的絕不會。”

“你就這樣兩地分居長期耗著能行嗎?”

“過一時看一時唄。”

“你看問題太單純了,你是有家庭、有丈夫、有居住地的人了。知道嗎,你這一別半年生活口糧給扣除了,勞動報酬也沒有了。”

“沒有便沒有唄!爹媽既然這樣決定,吃他們用他們的。你就安心回家去吧過一天我就算一天了。”

話不投契六月寒。多災多難的歲月,別說我這無名小字輩。君不見國家的開國元勳、革命功臣不一樣地蒙冤受屈嗎?不一樣地妻離子散嗎。事到頭來不由人,禍事臨頭不由人。區區的一介反革命,掐死你猶如螞蟻。判你交農村勞動管製三年已經輕饒了你了。羅月的擔心不無道理。那年月,杞人憂天、擔驚害怕地過日子司空見慣,防不勝防地大禍臨頭你還不知。

始料不及的我這反革命,如今已是上街的老鼠人見人喊打。在那蹉跎歲月裏人人自危,別說我這反革命合法的妻子得不到保障,想想自個兒這條生命,已變成了運動大方向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由人剁。家庭土崩瓦解,妻室兒女鞭長莫及,誰也顧不得誰了。

那真是:人說有緣命莫份,

纏纏綿綿不可能;

夫妻原本同林鳥,

大難到來各自飛。

人常說:退一步海闊天空。忍得一時氣,免得百日憂。自個兒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免得一死,求得生存實乃不幸之中之萬幸。奈若何自作孽有了待哺的小反革命,繈褓中的嬰兒何罪之有,同樣地命懸一線的遭受到嶽父母唾棄。看似鐵石心腸的嶽父嶽母,在那聲勢浩大劃清階級路線的歲月裏也是出於無奈,迫不得已地痛下殺手,斬草要除根。羅月畢竟才二十歲,正是花季女人。再婚不是難事,難就犯難的是反革命崽拖泥帶水,再婚男方是不會接受的,想嫁人自然而然地不那麼容易了。

沉默,無話可說的我沉浸在痛苦中。倏然間,嶽父嶽母怒氣衝衝、氣喘籲籲地跑來了,一見我便劈頭大罵:“畜生!害我的女兒水深火熱還不足意呀!你想將羅月置死地而不顧嗎……”

聽聽!火辣辣的詛咒不給人情麵。問心無愧的我變成捫心有愧了。世上隻有不是的兒女,沒有不是的父母。羅月的父母義無反顧地也是我的再生父母。對抗!大逆不道。頂嘴!有失禮教。錯錯錯!錯在我是羅月的丈夫,錯在是羅月爹娘的女婿,女婿的我自然是羅月爹娘半個兒子了。兒子不敢頂撞老子,兒子對長輩惟命是從。嶽父想罵便罵唄,嶽母想吵就吵唄。裝聾子、裝啞巴。反革命僅能如此,別忘了自己的身份——一時一刻接受著群眾的監督管製。所謂的監督管製,那便是不準亂行亂動,不準亂說亂言,四亂牢記在心裏見人矮三分。

羅月一見她爹媽盛氣淩人,不分青紅皂白地強加罪於人,又見我縮頭烏龜不言不哼,自個兒跳了出來頂撞她爹:“不怪雨生,是我主動找他的。”

嶽父正在罵勁上,一見女兒拆他的台氣得麵紅耳赤,急的說不上話來。嶽母旁觀者清,一見羅月大逆不道反駁她爹,這還了得,六親都不認了。一跺腳,居心叵測地叫罵開來:“反了你了!生養你的爹媽你不認,厚顏無恥地追隨反革命。告訴你,你要不聽爹娘的,死心塌地跟著他隻有讓他倒黴。不信是吧,你跟他走呀!不出三天自然有公安抓他的。到那時,再判他個十年、二十年勞動改造,勞改農場可不是農村管製來去自由了。你跟著他事實是害了他,害了他也害了你自己。你才二十歲,不愁嫁不出去,跟著反革命一輩子痛苦,子子孫孫都沒好日子過。聽媽的,既然他來了,你將小孽種還給他。從新嫁人,媽給你選擇貧下中農,一輩子你不受苦。”

羅月不從,誰的話也不聽,固執己見的說道:“娃兒沒滿歲呢,娃兒正吃奶呢。”

嶽父一旁慫恿:“給他呀叫他滾,大反革命你都劃清界線了,小反革命你不睜亮眼睛啦!”

羅月抗議著:“娃是我生的啊!”

嶽母大聲嗬吒:“呸!呸呸呸,你才二十歲呀,生娃還不容易嗎,想生幾個生幾個,就象你媽我,不是生養了你們四姊妹呀。娃給我,我給他,讓他快滾。”嶽母迅雷不及掩耳,一把從羅月懷裏搶過娃來塞給我嚷喊著:“滾啦快滾啦,從此不願見到你。”

愣怔了片刻的我,突發事件讓人始料不及。頗為費解的是令人難以想象人這臉皮兒變化之快,不得不讓人瞠目結舌。過去的嶽父母和藹可親,今兒個翻手為雨,覆手為雲的嶽母形象那麼猙獰可怕,氣勢那樣地咄咄逼人。容不得人半點兒疑慮,不成也得成不容人抗拒。當我雙手接過哭嚷著的娃,鼻頭兒一酸淚水兒長掛,誰說男兒不彈淚未必觸動傷心時。

無話可說,收下了自己的兒子,就像拴在一塊兒的螞蚱,大反革命和小反革命身不由己了同一條命運。

疾步如飛的我,懷裏抱著孩子走出了老遠老遠。老遠老遠還聽見從後邊傳來的揪心裂肺的哭喊聲,那聲音是相當地熟悉,又是相當地陌生、相當地遙遠——

我要回家我要娃……

再沒有機會安穩地睡覺了

一氣之下我抱走了嬰兒,一口氣跑出了八裏地。順河而上回家的路,八裏地河道上有一座石橋叫:心怡橋。

心怡橋,是我回家途中的一道石橋。石橋結實的石條墩深深地埋在河床裏。橋麵是人工打磨出來的長石條,長石條重約千斤,雙排並立,一米多寬的石板橋麵上,留下了凹進橋麵的一雙人足印。傳說是赤足大仙路過此橋留下的,欲試橋身結不結實壯不壯。赤足大仙用盡了千鈞的足力留下了橋麵上一道足印,石橋巍然屹立穩如泰山。赤足大仙心情愉快,歡聲唱道:好橋橋好此乃心怡橋……從此以後,心怡橋名份俱佳留傳千古。

我站在橋麵上,目睹著仙人留足遐想連翩。浩瀚神州無奇不有,美麗的傳說都有它美麗動人的故事。橋下流水潺潺,粼波閃閃。清澈見底的河床怪石嶙峋。成群結隊的魚兒無憂無慮,你歡我逐地嬉戲在流水裏。

無獨有偶、觸景情生——

魚秧喜戲流水清,

你追我逐遊正興;

激流勇退不為退,

順流直下逆流行。

目睹著魚秧子嬉戲心裏邊不是滋味,廣為世間動物唯人別具一格,唯人多災多難……正胡思亂想之際,繈褓中的嬰兒醒過來了,響徹天地的哭嚷開來了。思緒給打斷,遊興給剿滅,真不知這無辜的小生命無緣無故地聲嘶力竭。目睹著哭聲不斷的小生命,腳踢手伸地不停的動彈。我學作女人抱娃時輕輕地搖晃,用手拍拍,嘴裏不停地哦哦別哭。誰知這小搗蛋難解人意,不依不饒地哭個不休。

發愁的我正在一籌莫展,捧著娃的手倏然間熱乎乎的、濕漉漉的。糟糕透頂這下我全明白了孩子為什麼哭,那是讓尿憋的發出來尿尿的信號。糟透了,也蒙透了!如夢初醒的我明白了也遲了,後悔也來不及了。瞧著尿濕衣服的嬰兒,熱氣過去涼風一吹冷嗖嗖的如何是好。在這前不巴村,後不挨店的空曠野地,我用什麼替換嬰兒的尿濕衣服……無計可施的我不由得想起了羅月,倘若羅月結伴同行孩子不憋尿,不至尿濕了衣服。如今孩子沒娘了,又不會說話,往後的日子咋過呀!

悲情從逆境中產生,得隴望蜀是不現實的。此情此景想出決策給孩子換衣服,拿什麼換,用什麼換?絕處逢生的我想出了絕妙的辦法,自己不是穿著棉衣服嗎?脫下來將孩子包裹起來以解燃眉之急。我將孩子放在橋麵上,迅速地脫下上衣,拽下了嬰兒的濕尿布、濕褲子,從上到下用衣服將嬰兒包裹起來,隻將嬰兒的小臉蛋兒露在外邊。一番折騰過去小家夥又哭開了,哭啥呀!你沒娘了,我也沒奶喂你,回家給你熬米湯。

正愁無米之炊的我,自言自語的有一條背袋多好啊!我將娃背在後背上暖和和的嬰兒睡的香,走路也快如飛……正想著,身後邊傳過來一串銀鈴般的笑聲。我一驚,扭過頭望去,站在我身後邊的是一位年青婦女,用一隻手正捂住嘴唇衝我好笑呢。年青婦女見我轉過身去瞧著她,不好意思地笑著說:“瞧你!脫下了衣服不冷嗎?孩子他媽呢?”

我沒回答,也無法回答,除了一臉無奈便是莫可奈何地張了張嘴又閉上了。年青婦女見我有苦難言便不追根究底了,她笑著對我說:“這娃多可愛呀!瞧他哭的多傷心啦!你把孩子給我,正好我有奶給孩子,一定是給餓哭了。”年青婦女一番好意正是雪中送炭,我把孩子遞給她,她一手接過孩子,一手將一個布包墊在橋麵上,坐下身,扒出奶子塞進兒子嘴裏,小家夥真神氣,小嘴兒不停地吮著奶水,小臉蛋洋溢著歡樂的笑意。青年婦女真細心,兩隻奶子替換著喂飽了兒子,又端著給孩子扒了屎、尿了尿。接下來又自語著:“正好,我送孩子去外婆家了外婆要留娃呆幾天。外婆家孩子姑也有娃,不愁沒奶水,家裏農活忙我隻好一個人回家,過幾天去接娃回來。正好我這一包尿布尿片沒用給你用去吧,包裏還有嬰兒的衣服我給孩子穿戴好,你自己快把衣服穿上別凍壞了。還有背帶,我給孩子穿好後你背上走路快,孩子睡覺好。”

年青婦女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給孩子穿戴整齊,然後對我說:“轉過身去呀,我將孩子放你背上。”我猶豫不決,不好意思地說:“你給我了你咋辦?”年青婦女嗬嗬笑著:“我呀家裏多的是幾個娃也用不了。快過來呀轉過身去背上孩子上路去吧。離家還遠嗎?”我感激涕零地回答著:“還有三十多裏路呢。”年青婦女佯裝生氣了:“別強性了快轉過身背娃快上路吧。”

年青婦女素不相識盛情難卻我不得不轉過身去,年青婦女將娃拾掇好放在我後背上給我捆挷好了。說了一聲快走啊趕路去吧一會天快黑了,這包袱你拿上裏邊有幾身娃的衣服替換著用。當我雙手接過包袱正想對她說幾句謝謝的語言,年青婦女搶在頭裏替我說道:“別謝謝了你看太陽偏西了趕路要緊。”年青婦女說完話嘻嘻一串笑聲轉過身去大踏步走了……多好的人啦多善良的心!情緒萬分激動的我從內心裏唱出了歌:

陌路相逢不陌生,

天下婦女慈母心;

無娘孤兒不孤冷,

愛在人間處處春。

背帶,一條背帶凝聚著多少心血,用千針萬線縫製成。在川東農村,生娃的婦女出門行路,農田勞作,家務把拉,總是將親生的嬰兒用翁裾包裹,用背帶將娃背在背上。一條背帶六七尺長,用破布片片漿糊粘貼疊成厚厚的布帶子,然後一針一線地、密密麻麻地納鞋底似的縫製。

背帶真神,孩子背在背上貼著大人溫暖的脊背睡的香香的、甜甜的。一條背帶解決了我的後顧之憂,走起路來輕鬆自如地步履如飛。如果沒有這條背帶,我用雙手托著、抱著嬰兒走路,一搖一顛地孩子極不舒服地要哭,沉甸甸的時間長了自個兒雙臂使不上勁兒行動也緩慢。

陌生人的無私奉獻給我幫助極大的,在往後的日子裏,我這吃奶的孩子全憑這條背帶背大的。

西邊的太陽紅似火,晚霞燒紅了半邊天。行也匆匆,走也匆匆,緊走慢趕的我一口氣又走出了十五裏地,又要跨越一座新拱橋。

新拱橋,建在什麼年代不知道,久經風吹雨打,日曬夜露自始至終地雄壯挺拔。從我記事那時候起,我經常去外婆家,必經之路的新拱橋留給我許多猜想。從我家去外婆家,四十裏山路沿河而下,縱橫交錯的石板橋不知要跨越多少。偏是這新拱橋橋麵寬,橋身高,建築工藝精雕細琢氣勢宏偉形象可觀。打小的我不知事,有一次,隨同舅父去外婆家。走在新拱橋上,心裏憋不住的疑問好奇地問舅父:“大舅!為啥新拱橋比別的橋又寬又大呀!”舅父一聽嗬嗬大笑:“不懂了是吧,這橋凝聚著一則故事,善惡有報的故事想不想聽啦!”

一聽有故事可聽,我馬上來了精神,纏著舅父嚷:“你快講呀!啥叫善惡有報啊?”

舅父不急不躁,仍然嗬嗬地笑著說:“我知道你愛聽故事,別急呀!講故事得慢慢講,說來話長你就聽好了。”

“看見了嗎,這橋身一側的後邊不是有一座塔嗎?”舅父用手指著一座塔對我說:“你再往河對岸遠處看不是有一座石碑屹立的大墳包嗎,那是關姓人家的墳,墳裏邊埋著的叫關雲漢。關雲漢生前是這一方財主,有錢有勢,再往那山窩裏看,那便是高樓大戶關家莊。你再看那大墳包的後山活脫脫像一條大牯牛,大墳包的前邊一片開闊地,墳包的左右兩邊兩條小河彙集到此一彎不見出處。相傳人死後埋在那兒後人要出大官。關家人不懂陰陽風水,是一位窮困潦倒的風水先生用羅盤勘察出來的。他對關家人說:‘此墳如果埋葬真了我的一對眼睛將會失明。’關姓人一聽有這等好事,對天盟誓,如果你真失明了願贍養你一輩子。過不多久,關老太爺關雲漢與世長辭下葬在墳裏,剛下葬時烏天黑地的狂風大雨,下葬的墳包自個兒圓寂了。又過了不久,風水先生的一對眼睛照他所言突然間失明了。瞎了眼的風水先生由關姓人贍養到老。不出三年,關家大公子的兒子考中了探花,當了官,果然讓風水先生言中大富大貴不出三年。”

人常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一位飄泊為生沒根沒基的瞎子長住在關家誰願意呀!一天到晚白吃白喝誰樂意啊?沒日沒夜地瞎子身邊離不了人照管日久天長的撒手沒人管了。關雲漢的大公子平素間不與人為善,自從他兒子考中了探花封了官從此便目中無人了。官宦人家裏長期供養著一位瞎子,大公子心裏早不是滋味。這一天他想了一個絕妙的辦法,讓瞎子風水先生去磨房裏邊推磨,他對瞎子美言讓他鍛煉身體幫助消化,勞動疲倦了有利於睡覺。從此後,瞎子風水先生吃住在磨房裏,寢臥也在磨房裏。

有一天,瞎子風水先生的大徒弟拜見他師父來了。一見他師父受盡折磨氣便不打一處出。替師父報仇又鬥不過關家,不報仇又耿耿於懷。夜裏,風水先生附著大徒弟耳邊一通嘀咕之後,大徒弟恍然大悟:‘瞧我這笨怎麼沒想到這上邊來呢。’

天明之後,大徒弟去晉見關家大公子。關家大公子貓哭老鼠地討好大徒弟說:‘讓你師父推磨是讓他老人家筋骨強壯,又幫助消化又能睡好覺。’大徒弟一聽這話心裏不悅,強顏歡笑地對大公子說:‘大當家所言極是,我師父精神飽滿紅光滿麵全憑大當家細心地照料。請問大當家的當今貴公子官居幾品啦?’大公子回說他兒子現在才七品官嘞。大徒弟言道,昨天我去看過寶地了,寶地不錯就是美中不足,要想升官還離不了人的扶助才是。大公子一聽這話中聽,貪得無厭地追問大徒弟,如果真像你所謂升官發財快,我會將你視為座上賓侍候你一輩子。大徒弟言道,大可不必,我人年輕著呢,我是誠心地向你感恩照顧我師父這麼多年,給你大當家的獻上一份心意罷了。你在寶地前邊的兩河交彙處建一座氣勢雄偉的大拱橋,這樣一來天塹變通途,財運官運從此便銜接起來了。大拱橋完成之後,在拱橋後邊的河沿岸邊修建一座寶塔,長此守衛著寶橋、寶地永不枯竭,世代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