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3 / 3)

管旅館的服務員陳姨,陳姨大不了我幾歲。四川那種串串親戚,串來串去的我應該喚她姨。究竟哪門子親戚的姨,父母親曾經介紹過,親網實在太多了讓人無法記憶。倒是那陳姨喚起來親切,記起來容易。

走到茶旅棧門前,時近中午,喝茶聊天的、擺龍門陣下棋子的各自陸續地離開了茶館回家裏做午飯,或者回家裏吃午飯去了。

陳姨坐在茶堂大門前,一見我便對我擠眉弄眼地悄聲遞信:“那倆老的是瘋子,一樓三號房裏邊住著呢,你老婆也在裏邊快去看看吧。”我衝陳姨點點頭,一是感激她支信兒,二是明白在心裏。無聲的謝過陳姨之後,三步兼作兩步,心情激動地跨過大堂,一陣風似的來到三號臥室門外。

三號房門虛掩著,屋子裏邊黑洞洞的。大白天,裏邊點亮著煤油燈。透過門縫兒朝裏望,黃澄澄的燈光下邊兩張丁字床,羅月爹坐在正向床上,緊靠著的丁字床上是羅月的母親與羅月。三人的頭緊湊在一塊,嶽父正在聚精會神地給二人講經說法……進去呢不進去呢?叫門呢不叫門呢?猶豫再三的我,幾反幾複地最後鼓足了勇氣,用手敲響了虛掩的門。

“誰呀?”正在現場說教的嶽父問開了話。我回答:“是我,來請二老和羅月回家請教的。”嶽父一聽這話脖子一擰,滿臉嚴肅地警告我:“誰是你二老,誰是你的羅月。我鄭重地宣布,明天叫你去區法庭離婚。”

盡管嶽父毫不留情地一通嗬斥,我還是忍辱吞聲地央求著:“你們不認這門親事可以,婚姻親不存在了,一筆難寫個羅字,我母親、我外公,還有我家大嫂都姓羅啊!不看僧麵看佛麵,羅家的親戚到家門了視而不見說不過去的,自己問心也有愧的。看在親戚份上,我不能將到家的貴客拒之千裏。你們嫌我家髒可以不去,由我請你們去飯館裏邊小敘一下總可以吧。”

“不可以!”羅月的父親斬釘截鐵,斷然拒絕我一番誠意:“你聽好!我們與你形同路人。毛主席說過:‘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聽清楚了嗎,要不要我再唱一遍——鎮壓反革命,大家一條心……”嶽父講話臉色鐵青,敵我立場非常鮮明。僵持下去有害無益了。知道自己是反革命,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得不償失,我像那喪家犬,夾著尾巴逃命去了。

回到家裏,原本有氣的我,這下子雲消天晴啥氣兒不複存在了。階級鬥爭是不講情麵的,敵我之間的鬥爭是你死我活的鬥爭。嶽父手下留情、寬待俘虜,隻要我同意和他的女兒離婚恩怨全消。真佩服,嶽父曉理待人給我留下了脫身之路。我應該有自知之明,感謝嶽母嶽父為我苦心積累,恩賜於我金蟬脫殼之計。

第二天,天未明我便去生產隊王隊長家。王隊長剛起身,正準備去自家的自留地裏去除草。聽我言明了情況,快人快語地準了我和我母親各一天假。說我去區法庭打離婚孩子沒人管,交給我母親在家照看是最適合不過了。王隊長洞察世故,體恤群眾,油鹽醬醋針眼兒的群眾之事都裝在他的心裏。王隊長深得民心,在狠抓階級鬥爭的歲月裏,王隊長由於他老伴是地主份子,罷免了兩年,改選了隊長。新隊長換茬了好幾個,好幾個新隊長一上台,地裏不產糧食,一切聽上麵的瞎指揮,自給自足有餘糧的生產隊鬧開了饑荒,吃政府反銷糧。迫不得已,上邊硬著頭皮,讓地主家庭的直接家屬王隊長複出執政。王隊長出任生產隊長,社員們有飯吃,給國家繳拿公糧,生產隊裏年年儲備著備戰備荒的糧食。現官不如現管,現管便是當家人,當家人掌舵出錯,那後果可想而知了。

回家裏吃過了早飯,將孩子托給他婆婆照管,鎖上家門上路了。

區法庭離石頭鎮八華裏,搬遷至成渝老公路的邊沿兒上的小鎮上。緊走慢趕一個小時便到了。走進區政府大門,經過前院走進後院便是區法庭了。羅月和她的爹媽一家三口正坐在法庭裏。法庭裏沒別人,一見她們仨我扭頭正想離去。法庭庭長王法官,人們都稱呼他王法官。王法官從前院走來,一見是我驚詫地問你怎麼來了。一聽這話我心裏一驚,隻好如實秉報打離婚來了。王法官若有所思,歎了一口氣說道:“唉!既然來了不妨調解一下,給他們鬧的我都辨不出東南西北了。”

王法官講的有道理,應該有個了斷。不然的話,若即若離到啥時候。我緊隨在王法官的身後,走進法庭辦公室。文化革命那年月,砸爛公檢法,法庭的規模不象樣兒,一間屋子,一張辦公桌子,四周再放置幾張長條凳子。再在進門口的側邊,橫插著一塊牌子:××區人民法庭。因陋就簡,這在那一切砸爛的歲月裏物不象物,人也不象人。

法庭裏,羅月和她的媽圍坐在一塊聆聽著她爹嘀咕著什麼。羅月爹一見王法官進屋來,堆著滿麵笑招呼:“王法官同誌,我們打離婚來了。”王法官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走進辦公桌後邊坐下身來問:“是自願離婚嗎?”羅月爹搶著回答:“是的。”王法官接著又問:“誰與誰離婚啦?”羅月爹仍然搶著回答:“我女兒。”王法官莫明其妙地又問:“你女兒不會講話嗎?”羅月爹又代替著羅月回話:“她膽小鬥不過反革命。”王法官一聽這話覺得不是滋味,嚴肅地說道:“胡鬧!你不懂嗎?我要聽當事人的意見。”

羅月低垂著頭,抿緊著嘴唇不吱聲。王法官連續三次問話:“羅月同誌你為什麼離婚。”羅月始終不吱聲,羅月媽急壞了,推攘著羅月吵鬧著:“法官問你話呢你啞巴啦!急死人囉,半年來教你的話哪去了。你不說話是不是,不說話你去死去呀!你真想跟反革命過一輩子呀……”

羅月媽絮叨開了沒完沒了,羅月低垂著頭自始至終不言語。她媽恨鐵不成鋼,賭咒發誓的語言全用上了。是死是活羅月負隅頑抗緊閉著嘴唇,抽抽噎噎地哭開了。

王法官發話了:“這叫自願離婚嗎?亂彈琴。”轉過頭又對我說:“大忙季節回家勞動去,快走呀,我還有事呢。”王法官交待完,拂袖出門走了。王法官前腳一走,我也後腳走出法庭。王法官講的對:這不是胡鬧嗎?離什麼婚。春耕生產大忙季節,一個勞動力不勞動離什麼婚。

走出了區法庭,走在小鎮上,不知啥時候羅月跟著他爹媽追上了我。我像躲債似的後邊長上了人尾巴。小鎮上的人們,絕大部分我都認識,我有一套石匠的絕活,“省柴節煤灶”走進過千家萬戶。反革命、大石匠、兒子小石匠別說在縣境內,臨縣境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人生吃飯是第一件大事,家庭灶火是一家之主。正是我強烈的求知欲,將學來的知識運用到石匠中走出了一條自己的道路。

走在小鎮上,嶽父和嶽母真象是逼債的,大庭廣眾裏也不給人留一點麵子,一邊一個地要挾著我。嶽父咬牙切齒:“你聽好,如果你不離婚有你好日子過。”嶽母緊鑼密鼓:“不離你就不離唄。明砍,實話對你說我們是死心了,決不讓羅月回到你身邊。你想想這日子能過嗎?我們三天找你一次小鬧,七天找你一次大吵。日子讓你過不安生,心靈裏留下創傷你想後悔也後悔不了……”

聽聽!這日子能過嗎。小鎮上見我們一家子演戲似的,指手劃腳的說東道西,交頭接耳地捂著嘴笑。人常說:“仗勢欺人。”嶽父嶽母強迫著我和愛妻離婚這叫啥現象?你問我我問誰去,人的尊嚴一掃而光這日子真沒法過。嶽父嶽母是死心眼了,劃清階級路線讓倆老人走火入魔了。罷罷罷!與其屈辱求和苟且偷生是不現實的。長痛不如短痛,形同虛設的夫妻不如各謀生路。我停下腳步,半年來,羅月沒有正麵和我說過話。嶽父嶽母久經風雨,正是害怕羅月和我說話,千方百計地將羅月嚴加看管,半年來如影相隨著羅月,不讓羅月和我接觸。

離婚吧!我下定決心了。轉過身去問緊跟身後邊的羅月:“離婚可以,我想聽聽你的決定。”羅月仍然是垂著頭,若有所思地猶豫不決。一旁急壞了她爹她媽,嚷嚷著你死啦!快講啊說離婚喃。沉默了好一陣子,羅月終於開口了,唉歎一聲:“離吧。”

“好哇往回走!半年了終於知道你心事了,離婚我成全你。”講完了這段話,我邁開大步重返區法庭,嶽父嶽母緊隨左右,羅月緊跟身後,一行四人就象逃債和討債的寸步不離地走進區法庭裏,裏邊仍然空無一人。一行四人走進屋子裏坐定之後,羅月爹自告奮勇出門去找王法官去了。屋子裏剩下了羅月和她媽,誰也不與誰說話,說了也白說,何況無話可說。

好長時間,王法官走前,羅月爹跟後。一進門的王法官瞪了我一眼問:“你不是走了嗎?怎麼又回來了?”我坦承地直白:“想走走得了嗎,強扭的瓜不甜,逼迫無奈離婚來了。”王法官問羅月你決定好了嗎?羅月嗯了一聲,點頭算是同意。王法官說了一聲:“那好,既然雙方自願了,我給你們辦理離婚。”王法官重新坐定辦公桌後邊,拉開抽屜取出一應離婚檔案,認真地問訊著,認真地填寫完畢。然後讓我和羅月簽字、撂手印,接下來將填寫好的離婚證書,一式兩份地男女雙方各執一份。

婚離了,離婚就這麼簡單。在離婚理由的一欄裏邊,我如實地寫上了沒有理由被逼無奈。離了婚,我長籲了一口氣,心情一下子輕鬆多了。邁出了區政府大門,我真沒顏麵麵對小鎮上的人們,做賊心虛似的離開了長街走巷道。剛走出巷道口,便是回家的泥石子公路。公路上,遠遠地走過來一列隊伍。定眼一看,這列隊伍參差不齊,形色各異。有唱著歌的、有說笑著的、有愁眉苦臉的、有垂頭喪氣的。不用問,這長長的列隊一定是學習班裏的學員。自個兒不是煉獄過學習班嗎?半天勞動半天學習,顯而易見地他們是從鄉下勞動回學習班裏吃午飯。果然,我認出了不少的人,隊列中有區委劉書記,有區供銷主任、區衛生院長、中學教師、有工人、有農民、有國家幹部、有複退軍人……

劉書記走在隊列中前五名,笑容樂合地問我來區裏幹什麼。我苦笑著回答:“離婚來了。”

劉書記認真地想了想問我:“是羅月嗎?”我回答:“是”。劉書記歎了口氣:“她對你恁好為啥呢。”我照直說:“嶽父母強迫的,不離不行。”劉書記想想哦了一聲笑著問:“真離了嗎?”我回答真離了。劉書記一臉無奈,轉瞬又談笑風生——

離婚好少煩惱。

江湖義氣用不上了

離婚好少煩惱!真是那樣嗎?一言難盡。

剛離婚,心情是愉快的,好像解除了沉重的枷鎖從此揚眉吐氣了。從區政府往回走的八裏路,心情舒暢,思想放鬆,再也不為惱人的婚姻所困擾。走在路上神清氣爽,邁動的雙腿輕鬆自如。

回到家裏,一進家門心情便不輕鬆了,兩年的夫妻生活又縈繞在腦際間。人常說,雁過留聲,人過留影。羅月在家裏生活了兩年,酸甜苦辣的兩年,音容笑貌,投手舉足,不可磨滅的耳鬢廝磨久久地讓人難以忘記。忘乎其形的我,一忽兒覺得羅月回娘家去了,一忽兒又想不起來真有離婚這回事了。離婚的一段時間裏,那日子過的,如癡如迷,如癲似瘋。欲哭無淚,哭笑不得了。

人的一生為情所困,為情折磨,為情肝腦塗地,為情草率輕生。好多時候一想起兩人的好來幾多次真不想活了。每當我迷途難返之際,目睹著一天天地長大的小反革命,我又鼓足了勇氣生存下去。

回到家裏的第二天,我便照常去耕地。社員們聽說我真離婚了,有同情的、有感歎的,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怨天尤人已晚兮。

第三天,石頭鎮召開公審大會。公審大會與公判大公、寬嚴大會不同。那年月分別分類的清清楚楚。人犯都是從各區鄉“學習班”裏提出來的。所謂的寬嚴大會,是給一批學員定型敵我矛盾從此告別學習班。所謂的公判大會,是召集廣大人民群眾到會場聽取一批學員定性交群眾監督管製、剝奪政治權利接受生產勞動改造思想。公審大會性質提高了,純粹的不可救藥的一批學員,接受公開審理之後有殺頭的、有送勞動隊改造的,從此與家人分離。

寬嚴會在地區、或在學習班裏直接召開大會。開會這一天,本地區的地、富、反、壞、右派份子集中起來做義務勞動,不得參加會場。公判大會是幾個鄉鎮集結群眾,召開聲勢浩大的鎮壓反革命大會。以此類推,幾個鄉裏的五類份子同日裏無休止的義務勞動。勞動性質與勞動項目那真是隨心所欲,要你做啥你必須做啥。

公審大會就不一樣了,五類份子集中起來到會場裏列會。劃地為獄專人專管,不準亂說亂動。為什麼公審大會五類份子也參加會場,因為公審要殺人,殺一儆百,殺雞給猴看。

到時候到會,生產隊的五類份子連同各生產隊裏的五類份子,列隊進入會場遵照著地點席地而坐。大會會場設在糧站的曬糧場上,曬糧場又寬又大用石灰、水泥、炭渣混凝而成。大壩上的一端是主席台,由地富反壞從各家各戶裏搬出來吃飯的桌子拚排而成。主席台上方,赫人醒目的鬥大的墨跡大字“公審”二字寒氣森森令人不寒而栗。被公審的人都是五花大綁,胸前掛著個黑牌標明著姓氏名字,名字上邊用紅墨水劃了一把×。寬嚴與公判大會性質不一樣,橫幅標語是紅布黑字,接受批嚴的人員臨時從會場裏點名抓上台去,不捆綁、不羈押。掛黑牌、戴高帽子是少不了。罰跪、挨打也是少不了的。公審人員提審的罪犯,是公審前從學習班裏關押進局子,開會時繩索係身五花大綁從牢房裏邊提出來,由軍車押送到會場。

大會開始,專案組組長曾元顯威風凜凜地宣布開會。先唱語錄歌,接著呼口號,接下來公開審理開始了。五類份子劃地為獄裏邊悄聲靜坐,不準唱語錄歌、不準呼口號,隻視為旁觀者列席聽會。

大會一開始,執行主席大聲宣布:“將反革命劉急抓上台來。”話聲落地,從後台裏邊兩位執搶的紅衛兵一人一邊架著五花大綁的劉急押上前台,打翻雙膝跪地。第二名人犯叫肖遠,也是五花大綁押向前台跪倒在地。

曾元顯口對高音喇叭大聲抱本宣科列數著罪狀:

罪犯劉急,現年二十五歲,出身地主家庭,長期對黨和政府心懷不滿,反對文化大革命、反對毛主席,惡毒攻擊新生紅色政權,叫囂著與造反派決一死戰……罪大惡極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判處無期徒刑送勞改農場監督改造……

第二名罪犯肖遠,出身工人家庭公然叫囂與新生紅色政權為敵,不上班、不勞動,混進革命隊伍中扛著紅旗反紅旗,大搞“文攻武衛”大搞奪權鬥爭。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喪心病狂用槍向毛主席畫像射擊,罪大惡極、罪惡滔天不殺不足以平民憤。誰反對毛主席就堅決打倒誰!現宣布,經決定將罪惡滔天的肖遠判處死刑,就地正法立即執行。

執行主席一聲押下去,兩名武裝士兵迅猛地從後台衝向前台,捉雞似的將癱瘓在地的肖遠拖下台去,一邊一個人挾著膀子,拖死豬似的拖離大會會場,拖到一片亂墳包崗子上,“呯”地一聲刺耳的槍響結束了罪犯的生命。

大會場裏群情激昂人人振奮,槍擊毛主席畫像實屬十惡不赦,真個是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罪犯如此狂妄膽大包天自取滅亡大快人心。會場裏一片沸騰,口號聲震天價響。人民熱愛毛主席,擁護毛主席是眾心所向。誰敢反對毛主席就砸爛誰的狗頭。執行主席馬車,他是曾元顯得力幹將,帳前軍師。此番馬車的情緒同樣地激情高昂,一遍一遍地引領著到會群眾(除五類分子之外)呼口號,一遍一遍的口號聲翻天覆地響徹雲霄。呼到最後“打倒劉少奇!保衛毛主席!”馬車這位執行主席竟然手執話筒呼了個顛倒。會場裏人心惶惶然沒有回聲,一瞬間天下大嘩。這還了得,剛才殺一儆百竟然又有人公然反對毛主席,人民群眾不答應。會場裏一陣騷亂,群眾怒發衝冠。不知是誰領頭高呼:誰反對毛主席堅決鎮壓誰!會場裏除五類份子不敢聲張之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火山一般地爆發了。喊聲一片、呼聲一片,打倒反革命!鎮壓反革命……

執行主席馬車自知罪孽深重,三魂嚇掉了兩魂,丟掉了送話器,耷拉著腦袋雙膝跪在地上,渾身篩糠似的顫抖著。這一位平時裏一貫追隨曾元顯仗勢欺人壞事做盡,得到了罪有應得的下場。變成了眾矢之的可算是惡有惡報了。會場裏爆發出眾願難違的一片喊打聲,打死他的呼喊聲。曾元顯這一位專案組長為了自身前途,不得不揮淚斬馬謖。想前番嚴懲肖遠也是不得而為之。肖遠原本是一位忠心耿耿的幹將,衝鋒陷陣的好幫手,練槍法向主席像瞄準你不是自找死啊。肖遠曾經一度地狡辯槍管走火,你在大庭廣眾之下人民會輕饒了你嗎。不殺你難以平民憤,不殺你留作後患自身也難保。原本製裁了肖遠平定了民憤,好你個馬車利令智昏胡嚷亂叫你這不是自尋死路啊……曾元顯目睹著火山爆發似的會場,不得不迅速地作出了決定,大義滅親地對準話筒高聲呐喊:“快來人啦,將現行反革命繩之以法送去公安局。”從台後竄出來持槍械的武裝人員,抖開了繩索將他們的頭兒馬車五花大綁地押下台去了。

曾元顯連失兩愛將,為了自身前途翻臉不認人,狐朋狗友土崩瓦解一瞬同。

形勢所迫——

江湖義氣用不上了。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轉眼到了端午節。

生產隊裏放假三天,三天的時間裏你可以上山去拔柴禾、儲存到冬天裏燒飯裝烘籠用。你可以出外去打短工、挑擔賣力氣掙一點油鹽錢貼家花用。有手藝的,農村裏的石匠、木匠、泥瓦匠你可以出外做工掙錢貼家用。文化革命割資本主義尾巴,不準養家禽家畜,不準搞副業生產,學大寨舉紅旗,一窮二白最光榮。我們生產隊裏不吃那一套,那一套是往窮路上逼。那一套是山西的,山西的山,山西的水與南方的山水一樣嗎,不一樣。同一塊天不同一塊地,因地製宜是毛主席教導的,人民隻聽毛主席的話,農民一樣地聽毛主席的話辦事。毛主席說,農林牧副漁全麵發展,農民按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不會出錯。

自從離婚以後,羅月她爹出麵搬走了羅月出嫁時的嫁妝,我將羅月的穿戴,哪怕是一張手巾、一雙襪子一個不留地全給他爹派人拿走了。離了婚形同路人,留下一針一線讓人觸景生情引起傷痛。人們常說眼不見、心不煩。如今形同路人了,留下來羈絆不是自找苦吃嗎。家裏原本沒什麼家具,羅月將她的嫁妝搬走了。除了鍋灶碗盞、臥床飯桌、坐凳之外可說是啥家具也沒。沒家具好,房屋寬大了,空間開闊了。剛學走路的兒子,正好適合他遊玩的天地了。

端午節這天,天快明了。我就起身拾掇我那石匠工具,石匠工具不是鋼便是鐵沉甸甸的。農村裏的石匠,自己從地裏砍下毛竹,破篾編織成竹篼,竹筐裝工具用,扛在肩上,背在背上便於行動。一段時間裏我應下了不少社員家去做灶,答應了他們端午節放假便行動。天朦朦亮,戶外敲門聲緊。心裏嘀咕著誰呀!外麵傳來了嚷聲:“老表!還沒起床嗎?”聽聲音再熟悉不過了。來者不是別人,是鎮子裏合作縫紉社裏裁縫劉長。劉長祖輩居住在鎮上,代代都是當裁縫。做裁縫好,世上缺少了裁縫哪來新衣服穿。那年月,走集體化道路,裁縫由獨立經營轉變成集體所有製。轉製後的縫紉業不是集體的合作縫紉社員工,便是公辦招聘的供銷合作社縫紉組工人。集體的員工是合作性質,采取計件計薪多勞多得。公家的縫紉員工是揣鐵飯碗的,按月付薪,按級別報酬,生老病死國家包攬,人到退休工齡同樣享受著工資待遇和勞動福利。集體性質的原本沒有根基,各負贏虧隻能是自食其力。公家的門坎高,想應聘沒那麼容易。朝中有人好當官,這容易。憑黨員、團員資格、善於鑽營、拉攏關係,想端那鐵飯碗有機可乘。平頭百姓,哪怕你胸懷絕技,技藝超群,不拉關係不走後門,別端出你那貧下中農的金字招牌,要明白鐵飯碗有限,供不應求。

聽出了是表哥劉長的聲音,我去開了房門。劉長與我哪門子親不甚明白。明白的是聽父母口裏講的,明白的是四川人、竹根親,攀來繞去的一時半會兒無法明白。

劉長進屋子裏邊第一句話:“老表莫斯科!”我心裏一聽老大不悅,莫斯科意思明白不好搞,不好搞的四川方言沒辦法了。我反問劉長:“大清早的啥莫斯科啊!”劉長直言無諱,一臉苦相地訴苦著:“倒黴了!半夜裏家裏的煙筒倒塌了。”我心裏犯忌,闖鬼了,一大早盡聽見不吉利言詞,怏怏不快地問劉長:“是讓我砌煙筒吧?”劉長快人快語:“正是呢!不然吃飯都沒地方了。”劉長說完接著又問:“小石匠呢?”我答道睡著呢。劉長自告奮勇:“你拿工具我抱孩子,咱們一塊走。”

小石匠,象他爹一樣遠近聞名。原以為無娘的孩子從此孤單孤伶,哪承想象他爹一樣走千家門,吃萬家飯。他爹一手絕活“省柴節煤衛生灶”馳騁幾個縣境,廣受大眾歡迎。人們一傳十、十傳百,請大石匠做工必須請小石匠。小石匠無娘孤兒,他爹一手撫養大的。日久天長形影不離,大小石匠分不開。做石匠的要分工程大小,工程大的開山劈石建造新房,徒弟隨行,小石匠跟著上路,由隨行的徒弟背娃行進。到了主人家小石匠交給主人家照管,主人家裏絕大多數都有孩子的母親。做工期間,無娘的兒子交給有孩子的母親照管,一次又一次地享受著母愛、享受著母親般的體貼。工程小的活計,大石匠一人足夠。要做工的主家,不言而喻地來家背孩子上路,到家後照管著孩子。大石匠呢,身心不閑,不是肩上扛著、便是背著那石匠鋼鐵工具上路。到了主人家,一門心思地做好活讓主人滿意。

走進劉長表哥家,表嫂用鐵爐子燒好了早茶,一見我走進家門,愁眉苦臉的又滿麵堆笑:“老表吔總算把你盼來了,你瞧這煙囪倒黴的飯也沒法做了,我用這鐵皮爐子燒了點早茶,你就趁熱喝了吧!一會兒飯館裏開門了,我讓你表哥去買早點。”表嫂姓袁,自然我應該稱呼她袁表嫂。表嫂一臉無助地講完話,從她丈夫劉長手裏接過了娃,又是一番怨天尤人地絮絮叨叨:“瞧這娃多可愛呀!他媽的良心給狗叼了,自己親生的骨肉真能夠狠心地丟的下呀……”袁表嫂感慨一番說詞之後,抱著娃去外邊玩兒去了。

喝過早茶,早茶便是撈糟雞蛋。川東農村裏,家家戶戶都喜歡自己釀米酒。米酒做法簡單,將自家裏的江米用水泡淨,然後用蒸籠盛著放在開水鍋裏邊蒸熟,倒進缸裏邊放進酒槽,經過發酵便成了撈糟。撈糟帶有輕微的酒味,因此也稱作撈糟酒。喝過早點我問劉長:“老表!你們的娃兒去哪了。”劉長苦笑著說:“煙囪塌了沒法做早飯,兩娃一人給一角錢去外邊買吃的順便上學去了。”

做工開始了,我和劉長將倒塌的煙囪磚塊從新收集了起來,將上邊的泥漿灰縫剔除幹淨。劉長去農資公司買回來石灰,去理發店買回來人頭發。再從爐膛裏邊將燒盡的炭灰用篩子篩細一大堆,摻和上石灰粉、人頭發用清水攪成糊狀,然後開始砌煙囪。大凡砌煙囪的工匠,離不了從天上吊下來一垂直直線團,做工的照直線路砌磚堆壘扶搖直上。工匠中唯我別具一格,不用掛線。首先上下瞄準了方位,定下了砌磚四平的基礎,隨心所欲地一塊一塊的磚塊,刮上了適當的灰漿,運動自如地一通到頂。完成了室內二十餘米的煙囪用了一個多小時。垂直的煙筒到了瓦房頂,剩下的活便是室外上至房頂麵上收尾煙筒部份。算是歇晌了,劉長去飯館裏端回家一碗熱氣騰騰的三鮮麵。讓我先填飽肚子,歇歇再幹活。又去商店裏給我買回來一包煙,牌子是名牌,上海產大前門的。

那年月,生活清平,食品全都要憑票供應。一碗三鮮麵收三市兩地方糧票,或者全國通用糧票。沒糧票飯館不出售,想吃飯的餓著肚子慢慢想吧。一碗三市兩,滿滿一大碗,一碗三市兩的麵條收費一角五分錢。那年月出門在外吃飯吃麵認錢、認糧票不認人。真個是有錢沒糧票的,黑市交易裏邊要啥票有啥票,隻要你有錢。那年月,除了煙、酒不憑票證隻憑錢,別的商品一四六九計劃供應。有人問過:“為啥這倆商品不計劃?”有人譏諷:“笨腦袋!一本萬利的生意計劃供應哪來錢啦!”一語破天機,怪不得那年月,計劃經濟偏偏煙和酒國家專賣。專賣這兩字意味深長了,是為了國家積累公積金。

我這人,打從到了農村,商品糧從此取消了。在農村裏我學會了種地、收割儲存。還無師自通學會了石匠、木匠、泥水匠,帶出了一批徒弟。我這一生,清平生活習慣了,習慣了清平生活也就失去了貪欲生活。一生中,隻要肚子裏邊吃飽了這便是最大幸福,隻要身上衣服遮體,破破爛爛補上重釘我也是最大滿足了。自從我有一技之長當上了石匠,最大的奢求願望是主人家給我一包香煙。那香煙像魔鬼一樣地離不開嘴,幫助人思維,幫助著人增添著力量。正是有這樣的怪癖不脛而走,凡是請我做工人家一傳十、十傳百,生活清苦他不計較,一包香煙離不了。那年月青春年少,落戶農村除了農業生產勞動,為了生計餘下的時日便掄錘子,三五斤的錘子不分日夜地輪番的在手上飛舞,練出了豐健的胸肌。和羅月談戀愛時,她親口告訴我,對我一百個滿意,令她害怕的是臂膀上充滿力量的肌肉。如今人到老年,身板子結實硬朗,完全離不開蹉跎歲月裏,為生計拚命苦練出石匠功夫。

歇過晌,吃畢了熱麵,抽足了香煙又要開始做工了。剩下的活是房屋頂麵上的,人要架竹梯爬上房頂,將屋子裏的煙囪繼續用磚塊砌出房頂外一米來高,然後將煙囪四周用木條釘死,固定之後,上邊用三合灰漿凝固,然後將房頂上流水分道開來工序便是完成了。

歇晌,川東農村土話叫“打麼台”。工匠去主人家裏幹活。一日三餐之外還要加餐兩次。加餐在是歇晌時一塊兒完成。早飯至午飯間歇晌一次,午飯到晚飯間再歇晌一次。歇晌中的食物,不是糯米耙耙,便是撈糟雞蛋,麵條麵食也當做“打麼台”食用。川東農村的主食大米飯,飯桌上邊現炊現出幾個菜來用餐。

剩下的活,我算計著不到一小時便結束。做灶砌煙囪是我的拿手好戲,熟能生巧工序進度快。

做工開始了,老表劉長從鄰家借來一架毛竹梯,毛竹梯兩丈餘長,夠不著上房去的房簷邊。距離就差那麼一兩尺。每次上房,主人家從家裏搬出來桌子墊在下邊,竹梯再放在桌麵上,下邊讓人扶住梯子人才往上爬。偏偏這天一時大意,大意失荊州的我險些失去了生命。上房前,原本讓劉長在下邊扶住梯子。抬眼一看劉長正忙著在家拾掇著瓦礫堆,不忍心讓他分開心思去幹活。自個兒爬上桌子,用手搖了搖竹梯架設在簷前穩妥著呢,忘記了竹梯下邊桌麵上的重心不均衡。正是忘記了這一點,險些兒會見馬克思去了。

逐級而上,我像猴猿似的身手矯捷地眼看快爬上房頂了。就在這快爬上房頂的一瞬間,心裏正琢磨著:下邊竹梯的腳置放在桌麵兒半邊兒上,另一半的桌麵兒沒人壓住陣腳,上梯的人在翻上房頂之際,失去了重心的半麵桌子一定要翻。正想著竹梯下邊的桌子要翻,鬼迷心竅地又想到了離婚的羅月,今天不是過端午嗎,羅月不離婚該多好啊!夫妻雙雙又可以回娘家了……人在危難之際,離奇古怪的念頭一瞬間出現了許多許多。轉念即逝的念頭過去了人又回到了現實中來。想著爬上竹梯接近了房簷,下邊失去那重心的桌子一定要翻。正是惦著這一定要翻,爬著竹梯上房的我,情急之中急中生智地伸出一雙手想去抓牢房簷上房。殊不知這一抓還未到房簷腳踏的竹梯下邊桌麵兒翻了個個,腳踏著的竹梯懸空中地倒下去了。上房頂幹活的我,房頂沒爬上去懸空中眼前一黑,腦袋裏邊轟地一聲什麼也不知道了。

大概過了五六個小時我醒了過來,睜開眼的第一感覺我躺在一張竹躺椅上。雙眼睜得大大的,身邊圍滿了人。心裏邊明鏡似的腦瓜子就是不記事,也不拿事,努力思索了半天半點兒也記不起來了。人失去知覺的那滋味讓我切身地體會到了,植物人那種心境是多麼地難受和糟糕。視線裏邊對身邊圍著的人既熟悉又陌生,他們是誰?記不起來。他們在做什麼?什麼也不明白。

過了一段時間,在這醒過來的一段時間裏,我從不放鬆思索眼前這一切,努力地鼓勵著記憶明白這是為什麼?漸漸地、慢慢的,記憶從睡眠的狀態中複蘇了,運動開來了的記憶的數據終於出現了。記憶力一旦開始了運作,第一眼第一記事是劉長的妻子。抱著我兒子淚流滿麵,她見我醒過來的同時一直淚水長淌。我試著問她:“你哭了嗎?”表嫂驚喜地搖擺著頭:“好啊,你終於說話了!”說完話的表嫂驚喜過去又是唏噓不已。我又問表嫂:“我是從房上摔下來了嗎?”表嫂熱淚盈眶不住地點頭嗯嗯著。我又問:“我要喝尿。”表嫂一手抱著兒子,一手用衣襟抹眼淚嗯嗯連聲地告訴我:“早喝過了,從你摔到地麵上嘴裏不停地嚷著要喝尿。鄰居們四處去討來了童便,你像喝水一樣在昏迷中喝了個盡光。”

為什麼摔傷後要喝尿,昏迷中也忘不了要喝尿。以前,常聽人說人尿治跌打損傷。還聽人說,挨打的小偷遍體鱗傷,首先想到的去喝人尿。人尿去風散寒,活血通絡疏關節。不經意的道聽途說,卻給心靈裏邊留下了驅不散的印記。文化革命一開始,無限上綱地捕風捉影,說北京有“三家村”,石頭鎮有“四家店”,雨生便是“四家店”的祖師爺。一次批鬥會上采取武鬥,不知是誰從我後背上冷不防地用搶座砸下去。傷痕在身的我原本打算喝童便,心理又畏懼人便髒。失去了疏通血液的機會,幾十年過去了,背上那槍座的傷變成了頑症痼疾。貼過數以萬計的膏藥,服過數不清的跌打損傷湯藥。一開始淤積下來的血垢再也無法驅散,隻好抱恙終身。舊傷時時複發不好之中也有它好處,它像一部觀測天文的氣象台,幾時下雨幾時晴傷痛發警報。

真正喝尿的那一次,那一次私自逃離學習班。為羅月坐月子生娃籌備錢,我扛上那石工工具去羅月娘家的山鄉裏做工。有一天天降大雨活該出事。我給一家主人做完了石工,吃過午飯天下大雨主人不讓我走。心裏惦著羅月辭謝主人的盛意上路。人常說:躲脫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誰知道我逃出學習班後罪加一等,曾元顯電話通知各區鄉造反派頭頭,不管什麼地方碰見我,說我是台灣特務激起民憤。就在這一天裏,冤家路窄,路上相逢九龍公社造反頭子張行火、牛高子一行,大喊抓特務。不明真相的群眾同仇敵愾,將我往死裏打,遍體鱗傷押往公社學習班。學員們同情我,主動討來童便讓我喝。別說,那一碗童便真個的靈丹妙藥,喝過那童便之後連夜裏我又逃出了那人間地獄……

今天從空中掉落地上,求生欲不甘心死亡的我。出奇的念叨著喝尿。看來今生與尿有緣,生死不棄喝尿的份。

記事漸漸恢複,記憶力從死裏逃生中又運動開來了。站在我身邊我最熟悉也最尊敬的白衣天使——秦隆芳,秦醫生在一次批鬥會上替我說過一句話,那句話說我人年青不具備反黨野心。就為這一句話她受到無辜的牽連,至今我一直感恩在心裏。劉長發現我掉到地上了,後悔不迭地在眾人的幫助下抬著我放進家裏的竹躺椅上,吩咐表嫂照看我去醫院裏請來了秦醫生。

秦醫生見我醒了過來,漸漸恢複了記憶力,驚喜異常地喜形於顏。一見我能夠講話了,懸著的心思放了下來,哭笑不是地笑著安慰我:“別怕!啥事都沒有。摔跟鬥是給人考驗,摔倒了爬起來。別看你從空中降落怪嚇人的,你那是天馬行空。生活裏的摔跟鬥越摔越結實,政治上的摔跟鬥不幸又傷痛。一次次地死裏逃生,你堅強地活著。”

有道是——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一九九三年三月初稿博愛九五旅社

二〇一〇年四月十日至十七日重稿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