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那以後,我與貴枝的信息從此音信皆無了,聽說她也離開了石頭鎮,跟隨她的丈夫舉家遷往青海去了。
人啊!為了生活——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為什麼呀我的真愛一次次破滅
我家居住在石頭鎮,石頭鎮有四座城門:東邊東定門,南邊南安門,西邊西康門,北邊北靖門。我家居住在南安門外。石頭鎮裏邊原有十處大小不同的廟宇,各路神仙菩薩都是用石頭打磨而成的。解放前,據老人們講,石頭鎮香火鼎盛,香客絡繹不絕。解放後,大廟都改成了學校,辦公用地。菩薩在劫難逃,文化革命全部毀於一旦。
從我的記事中,啟蒙念書就在南安門內的川祖廟裏。川祖廟上下三重廳,廟前有戲台戲園子。從我參加業餘文娛團隊,節目演出就在那戲園子裏。
石頭鎮人海中,有一門望族宋氏宗祠,宗祠裏邊有一個叫宋子洋的,解放前當過國民黨師長之職。宋子洋擁有大片的土地,四川和平解放前夕將土地便宜拋售。我爹我媽不識時務,沒文化,從宋師長手裏買下了一部份土地。卻不知他們原以為為了兒孫們不再受窮,事與願違地卻為自己買下了災難,也給兒孫們買下了罹難。
話說這宋子洋宋師長,有權有勢,在石頭鎮裏,大興土木建設了一座大型的西式別墅形的宋家祠堂。解放後政府改建為忠心小學。我從念書在川祖廟裏念至三年級時搬遷至忠心完小小學裏念書。川祖廟又改建成區糧站。我的學海生涯,小學畢業在宋師長的別墅裏。完校有三棵白楊樹,也是宋師長從外地移栽成活的。念書的時候,那白楊樹聳天頂立,颯颯風聲,獨樹一幟實為壯觀。這宋師長在鎮子裏還建有大型住宅,住宅裏邊有山有水風光旖旎。解放後改住區政府辦公用地。宋師長本人率部參加四川和平起義。全國土地改革、鎮壓反革命一係列大運動中,石頭鎮槍殺了不計其數的土豪劣紳,宋師長不在其列。回鄉賦閑中宋師長年事已高,解放不到三年抱恙病故家鄉。出殯之日,送葬的儀仗隊伍數裏之遙,鼓樂喧天熱鬧一時。
宋師長生前妻室一妻一妾。正室沒有生育,二房倒是為他生養了一女一子。大女子叫大豬,小兒子叫小豬。四川民間風俗,給自己出世的兒女總喜歡牛呀、馬呀、狗呀給小名。喚起來親切,聽起來易記。人生原本分為十二屬相,十二屬相測人一生。話說那宋師長去世之後,留下遺孀家眷多有不便。宋師長去世後不久,宋師長過去的部僚下屬從石頭鎮替家眷們搬離了戶籍,從此從鎮上銷聲匿跡了。從我打小的記憶中,宋師長小兒子與我同歲,曾經在小學裏同班念過書。宋師長那千金小姐,出落的美貌人才在石頭鎮上堪稱一絕。
我家居住在南安門外,父親身經曆行,辛勞打拚立足於鎮上實在不易。解放前夕,川東一帶土匪盛行。一次我父親生意緊張,一時交納不出苛刻的保護費,惹惱了土匪們夜裏放了一把大火。將父親苦掙苦拚積攢的家業化為灰燼。一無所有的父親,靠自己誠信經商贏得了大眾的信任。一人有難大家幫的中國民族風氣。廣大的人民群眾捐物捐款讓父親從災難中挺過來了。父親盤下了(佃租)一家油坊作業,辦起了榨油廠。四嶺八鄉的農民們,衝著父親的平常為人,將自家地裏的油料植物悉數賒欠給父親加工作業。父親在大愛的人間裏,重整旗鼓,一鼓作氣地生意越做越大了,不到三年燒毀的家園一半重現人間。緊接著四川和平解放了。從此以後,父親參加了公私合營,積極地為新中國建設奉獻自己的力量。顧不及將未完成的一部份燒毀房屋重建起來,緊鄰重建的一半街房的破舊房屋從此變成了廢墟。從我長大以後,開始念書了,放學回到家裏,將那一片廢墟裏邊種滿了果樹。那時候,石頭鎮成立了苗圃。苗圃是公家公辦的。
苗圃擁有著大片的土地,培植著品種不同的果樹苗和花卉苗出售。苗圃之大,工人就那麼幾個人。年少時的我喜歡種植果樹,自家裏那一片廢墟,做夢我都惦念著變成那蘇聯“米丘林”果園該多好啊!種果樹要買果樹苗,買果樹苗離不了錢。學生少年哪來錢啦!沒錢的人竅門兒挺多:偷!一個偷字兒竄上心頭,躍躍欲試欲罷不能了。每天放學回家的路上,從宋家祠堂如今的中心小學校回家的路有兩條:你可以經過集鎮街道上回家,你可以走城牆外邊經過苗圃回到家裏。隔三差五地,我便繞道兒經過苗圃偷一棵核桃樹苗,或是一棵桔子苗,捎回家裏種植在屋址廢墟裏。日久天長,我將這片廢墟種滿了各種果樹。給它們澆水、施肥,小樹苗兒一天一天地長大。在品種繁多的果樹苗中,一小部分是偷來的,絕大部分是買來的。我媽給我的零花錢,總是餓著肚子省下錢來買果樹苗,實在沒錢隻好偷了。後來參加了少年先鋒隊。腦海中那一個偷字從此連根拔起了,紅領巾去做賊多丟人啦。
小樹苗一天天成長著,種樹的我也一天天長大。長大了的我去石場裏邊搬來石塊,用肩挑,用背扛。積少成多,日積月累,數年之後我將那一片廢墟用圍牆圈了起來,實現了心中的願望,一步步朝著米丘林果園式邁步了。
文化革命一到來,世道變了,和平安靜的日子不見了。一夜之間,我爹下放到牛棚去了。我媽變成了地主分子了,緊接著下放到農村監督勞動去了。
農村裏,不分五類分子共同享有著自留地。我媽沒有,沒有的理由簡單,我家過去的廢墟屋址變成了果林,果林不大,正好夠數我媽在農村裏擁有的自留地麵積。
我媽一生都熱愛土地,從小從土地窩裏長大的,泥水裏邊摔打大的。種地識春秋,睜眼辨菽麥。父親經營的廠子裏,政府劃撥了菜園地。熱愛土地的母親,將那一片菜園地拾掇的花紅柳綠、菽麥飄香。母親沒有農村的自留地,便在我初具規模的果園裏邊耕種起蔬菜來了。誰知道枝葉茂盛的果樹行間,采光少,夜露少,不斷地往地裏施肥,蔬菜秧苗兒成長慢,收獲大不如陽光地裏。不成正比的勞動收獲,母親從無怨言,笑在臉上自寬自慰:“怕啥呢!沒菜吃不是有鮮果嗎。”
初見成效的果園,由我從小栽培之後,從此精心地培育管理,先先後後地開花結果了。一年四季中,櫻桃呀、李子呀、桃子呀、枇杷斑粟呀、梨子核桃呀、葡萄橘子呀應有盡有,產量不多,足夠一家人嚐鮮品味了。
那年月,農業學大寨;“向荒山進軍!”“向坡地要糧!”瞎指揮生產讓全國性、災難性地毀林開荒。母親下放的農村裏,原有的大片果園、山林竹木一掃而光。社員們從溝壑裏邊用肩挑、用背扛將泥土背到山上鋪成地。地片上邊再種上糧食,遇上小天幹糧食顆粒無收,遇上大旱澇,雨少時一泡大水全部衝光。糧食沒有收成,從此水土得不到保持,山崩地塌禍害人間。三中全會以後退耕還林,從此山又變綠了,水也變綠了。
一九七二年,羅月與我離婚一年了,這一年裏貴枝向我示愛,赤裸裸的愛情嚇破了我的膽。我已經害過羅月一次了,不忍心第二次去害貴枝姑娘了。貴枝姑娘年輕氣盛,不懂世態炎涼,不識生活真諦。反革命的我品嚼著逆流苦果一個人便夠受了,受夠了也委屈了一個人。一個人明知有錯又嫁禍於人,讓心愛的人去跳火坑問心無愧嗎?寧肯背信棄義不做忘情絕義。嫁禍於人還是人嗎,反革命明知有假,假就假點兒吧,一個人承受足夠了,讓心愛之人分擔著痛苦於心不忍啊……就這樣我決定離開她,忍痛割愛我那心儀已久的心上人貴枝姑娘。
一九七二年,從大會接受批判宣判之日算起,時至今日我承受著亦假似真的反革命一年零三個月,距離那接受管製三年期限還差一年零九個月。奇怪的是,公判會上下判的判決書年限是一九七〇年三月廿日。若照那判決書上擬定的時日,我應該距離那服從三年管製期限還剩下九個月了。不明不白的判決書,不白不明的判決時日讓人匪夷所思,讓人鬧不明白。
“砸爛公檢法”的文化大革命,更讓人鬧不明白的,公檢法不複存在了,突兀間冒出一個縣公安局軍事管製委員會。一小撮人借雞下蛋地穩操勝券,結黨營私、捕風捉影、借刀殺人大搞群眾鬥群眾。製造出了一係列驚天冤案,動地的錯案、假案屈案不絕產生。冠冕堂皇的縣公安局、市公安局軍事管製;一小撮人趁機拉大旗作虎皮,大搞武裝奪取政權。包羅萬象、越俎代庖,唯恐天下不亂地橫行鄉裏;為非作歹地任意抓人、判人、殺人、管人罪惡滔天罄竹難書……
自從貴枝家痛苦熬煎了愛的罹難難產之後,從此我不敢麵對貴枝,遠遠地逃避著貴枝。貴枝同時具備著如出一轍的懼我心理,一位黃花閨女坦誠地向心愛的人示愛,慘遭拒絕沉重的打擊匪夷所思,不能理喻也無法諒解。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我與貴枝的情誼從此漸行漸遠,形同陌路生人了。
一天,母親告訴我說,長行他媳婦求助她,欲借母親的自留地建住房。母親那塊自留地原是自家荒廢的屋基地,書中已經講述過了是我將破垣斷壁的廢舊屋址拓展著土地。又是我從小憧憬著米丘林果園式的夢想,栽種下各種果樹,如今果樹成林、碩果累累。
從小我遐想中的米丘林果園,興在我手裏、毀在我手裏了。怎樣毀掉了我辛勤耕耘的小小的米丘林式果園,這話還得從一九六九年說起。
一九六九年十月,下鄉知青的我,遭受到文化革命的衝擊,理想、抱負全沒了。急於想成家的我,金秋十月我與羅月結了婚。結婚不久,我便接受了公社革命委員會通知,去參加“毛澤東思想學習班”。
公社革命委員會舉辦的學習班,你不參加不行;不參加便扣你帽子反對毛主席、反對毛澤東思想。令人咋舌、要人性命的無限上綱,不聽驅使殺你的人頭也容易。
從我進入了學習班,一學習便是半年了。每天無休止的讀語錄、唱語錄歌、呼口號毛主席萬壽無疆,敬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接下來參加討論,結合思想檢查自己。革命委員會不知道誰革誰的命。製造混亂,混淆視聽,蒙蔽不明真相的群眾鬥群眾,製造出一係列無限上綱、無中生有的冤假錯案。
當我困惑學習班無休止的軟磨硬泡日子裏,一切人身自由全失去了。我的新婚妻子羅月,一人呆家裏多有不便。再說新媳婦進家門時日不久,社會關係各方麵都生疏。正是這樣,羅月邀請她母親來家做伴。白天羅月去地裏勞動,她母親便幫她女兒做家務。白手興家的羅月,初做人婦,丈夫也不在身邊,麵對新的家庭真不知道如何成家,如何立業了。有了她母親在她身邊,我對新媳婦羅月放心,羅月也能夠從她的母親那裏,作手把教如何獨擋一麵自立門戶。這期間,我聽嶽母到學習班告訴我,說我的同學想在母親的自留地上建住房。
我的同學家國,同一個年級不同一個班。居住在同一條街。家國結婚以後和他父母鬧分家,他父母居住的街房是租賃的,一進一出兩間房。一間臥室,一間灶房兼客廳。兒子結婚了一是居住不了,二是樹大分杈,兒大分家。分了家的家國,父母給了他一筆錢,也是他爹媽一輩子積攢下來的錢傾囊給了家國讓他自立門戶。家國是農村二大隊社員,二大隊緊臨石頭鎮南端。正是毗鄰關係,家國相中了我家的廢墟屋址,我遐想中的米丘林果園裏建一排房,講好了一進三間房麵積,前房是臨街門麵房,中房是臥室,後房是豬圈廁所間。臨街房裏支立鍋灶兼作前廳房。講妥了占我家地麵由他生產隊劃撥如數的占地麵積自留地。
身處人間魔窟裏邊的我,一切思想思緒全亂套了,失去了主腦也失去主張。既然嶽母與家國已經談妥了,我執反對意見不是給嶽母難堪嗎?嶽母是我的一半的母親,又是羅家一半的親威,我不聽嶽母的話聽誰的。就這樣,我親手培植起來的果園,一瞬間一半沒有了,開花結果的果樹一半沒有了。如今與羅月離婚了,人走了,我的果園也毀了。
今天母親告訴我真正的同班同學長行的遺孀,孤兒孤女地有求於我,要我將那僅存的一半米丘林果園建她的住房。要我怎麼回答,拒絕嗎開不了口,同意嗎心疼我那果園,我已經痛心過一次了,失去了一半果園了。
長行,比我大三歲,算是班裏的大學生。咱倆一塊兒念小學,同一年級同一個班,六年的光陰裏不是很要好還是比較好。小學畢業後,家庭出身好的長行,撈了一份工作,不久又去參了軍。反越戰鬥中,立了三等功,提升為排長,對越戰爭平息後,長行複員了,重新回到原單位裏工作。原單位屬煙酒專賣公司。過去是酒廠工人,複員後當上了酒廠管理員。長行畢業後定了婚,入伍前結了婚。當兵時間裏探親過兩次。媳婦為他生育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子。文化革命一開始,長行參加了造反派,當上了造反派頭目。一九六八年,也就是三年前。武裝奪取政權中,槍炮無情,奪去了長行的性命。炮火硝煙的中越戰鬥中,勝利凱旋的長行,想不到一場文化革命奪去了他的生命。如今同學裏邊沒有了長行,留下了他的遺孀和兒女,求在我的門下了,不答應不行了。
政治上失意,家庭破裂,從小我憧憬的米丘林果園,千辛萬苦地培植的米丘林式的果園,僅憑我兩次輕鬆的一句話,從夢想中破滅,從痛苦中煙飛火滅了。目睹著我苦心積累,夜以繼日地栽培初具規模,初出成果的米丘林式的果林,多年的心血於無聲處地我又親自毀於一旦,毀在自己手裏了。
問蒼天——
為什麼呀我的真愛一次次破滅……
二〇一〇年四月二十日稿
愛憑努力離不了主動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轉眼間要過中秋節了。生產隊裏醞釀著給社員們準備放五天長假。五天時間,婦女們可以做家務、養豬放羊鬆一口氣。男人們有力氣的出門賣力氣,打短工、挑煤、打柴禾賣。有手藝的,在五天時間裏抓緊時間找點外快,改善一下自己的家庭生活。我也做好了準備,生產隊一旦放假我要出門大顯神通,省柴節煤衛生灶廣受人民的歡迎。
這些年來,連續不斷的瞎指揮生產,害苦了農村社員,不分晝夜地向荒山要糧、向坡地進軍折騰的男女老少沒有閑暇。累死扒活地胡碰亂闖,該種的地荒蕪了,不該種的地報廢了。大戰農業變成了一句空話,變成了大站農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日不閑地站在地裏邊出工不出力,除了一天三請示、四彙報,餘下的功夫吹牛聊天,甩撲克下棋子,候到收工鍾聲一響,前呼後擁地奔向自己的自留地。
人們常說:吃一塹,長一智。窮怕了的農民們不願意了。毛主席說過:窮則思變。社員們聽毛主席的,想從貧困裏掙脫出來。毛主席又說過:因地製宜,農林牧副漁一齊發展。農民們謹記毛主席教導,隻有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指示辦事才能解脫貧困。毛主席還說過:有勞有逸,勞逸相結合……正是這樣,天天讀毛主席語錄的農民,走出了貧困的陰影,踏上了走向脫貧致富的路。去年,羅月和我離了婚。除了孩子便沒了家庭負擔,極度痛苦中的我,將全部心思出工出勤。功夫不負有心人,年終一結算,我還清了結婚時欠下的債務。投工的工分值也多,糧食也分的多。純收入了180多元錢。
那時候,一位學徒工月工資18元,生活費自負。以此類推,我比學徒工報酬豐厚多了。農閑的日子、放假的日子,石匠的我額外地還有酬金。我這反革命,假也罷、真也罷,人民相信我,人民需要我。生活在廣大人民的懷抱裏,就象生活在和睦共處的大家庭裏一樣。
再過兩天便過節了,想著那長假五天我要好好地大顯身手了。吃過晚飯,候著兒子睡覺以後,我將家裏的石匠工具,錘子呀鑽子呀,墨鬥呀米尺呀清理一遍,檢驗裝好,等著用時好上路。正這時,嘭嘭地敲門聲,我大聲問:“誰呀?”門外邊傳進屋裏回答聲:“是我來科。”
來科!念小學時同班同學。出身小商家庭。來科的父親原本是合作商店的經理,土地改革分田地那時候,意氣用事地棄商從農。別人誰不想棄農經商,唯來科的父親獨樹一幟,開創了商界裏邊的先河。夢寐以求的土地,不花錢按人頭比例分配機不可失呀,從商人變農民這種抉擇,引起了後代人不滿情趣。來科常在我麵前抱怨他爹,說他爹是瘋子,一家人商品糧不舒服,泥水裏刨食他快活。
曾經我也惦念過這事,來科他爹瘋,瘋的是熱愛土地,失去了商品糧,沒失去政治地位。從商成份,政策待遇貧下中農。不象我的父親母親,從小幫人傭耕,佃租田地操作,吃夠了沒有自己的土地那苦。人到中年棄農經商,辛勤打拚積累了財富。四川和平解放在即,一生嚐盡了沒有土地那痛苦,不想將那痛苦遺傳給後代子孫。咬著牙,忍著餓,將平日裏做生意積攢的錢,一九四八年從大軍閥地主手裏拾便宜買下了一百石田。父親母親熱愛土地,為了讓兒女們不重蹈覆轍走他們的路,擁有自己的土地,真正地做土地的主人。沒文化的父親母親不識時務地為自己買下了一身的罪惡,為後代子孫們鋪成了荊棘的道路。來科他爹熱愛土地,比及我父親母親熱愛土地,大方向是一致的,遭遇卻又是不一致了。工商業兼地主成份是極其容易地混淆的兩類不同質的矛盾,毛主席一針見血地精辟論述印證在實際生活裏。
來科是我插隊的同一生產隊,來科家庭出身好,擔任著生產隊裏記分考勤員。每天準時到地裏敲鍾出工,考勤在田間地頭。叫張三張三到,考勤表上畫一個圈,叫李四李四未到,考勤表上劃一把×。那年月同工同酬,出工考勤、收工點名,因事遲到早退的按時間扣出報酬。
我給來科開了門,來科一進房門便問:“沒睡呀!”我實話相告早著呢。隨後問道:“喝茶不我去沏茶去?”來科阻止說道:“晚上喝的稀飯茶免了,有要事相告。”
“坐下說吧!”我讓來科坐在桌前問他:“啥事,需要我幫忙嗎?”
來科一聽正中下懷,愁眉苦臉地告訴我:“完啦這下全完了!”
沒頭沒腦的歎息讓我摸不著頭腦,吃驚地問來科:“啥事啦有這麼嚴重嗎?”
來科長籲短歎,一連迭聲:“完啦完啦!我與章慧的事全完啦!”
聽到這兒終於鬧明了貓膩,章慧的事便是來科的婚姻大事。來科與章慧經過媒人穿針引線定了婚,定婚已經三年。兩家父母商定好了,準備今年九月十五舉辦婚禮,再過一月便要百年好合。來科夜闖家門說出這番話來,不難看出這段婚姻岌岌可危了。究竟什麼原因,當事人最清楚,不妨讓來科講個明白再作定論。
來科唉歎一番之後,憂容滿麵告訴我:“你知道嗎,再過一月結婚了,章慧提出了退婚,讓我明天去她家退還彩禮。”
退婚就這簡單,三年訂婚一句話退婚夠簡單了。簡單明了的事來科為什麼告訴我,專程到家裏言明此事意欲何在。明眼人一看便知,來科和我關係尚好,從小學畢業又念初中總是在一塊。我和來科念初中,那是民辦中學,每天來回十五裏外去念書,天不明一塊兒上路,天黑前一塊兒返家。走讀,在那貧困的歲月裏邊走讀也是一種幸福。能念書便是幸福,想念書就不怕走路。如今長大成人,又在一個鍋裏吃飯,一個生產隊裏的社員,不是一家人也算一家人了。來科有求於我,因為我結過婚,結婚了的男人懂得如何取悅女人,懂得如何去討得女人的歡心。
如今我離了婚了,也算是光棍鰥夫了。畢竟是結過婚,失敗了曾經成功了,成功了一定有它成功的絕招。果然,來科求我了,憂心忡忡地對我說:“求求你了,你結過婚,一定有一套對付女人的立身之法。”
這話有點誇大其詞,我不是神,也沒有常勝武器。憑我自己的切身體會,女人就像那樹,樹欲靜而風不止,男人便要像那藤,藤纏樹是道理,不會有樹纏藤。來科對我說:“章慧從來不和我講話。”
我問:“為什麼你知道嗎?”
來科思想了半天搖頭直說:“不知道。”
“這不就對了,樹會動嗎?”
“不會。”
“學風啊!風不止呀!”
“可她不理睬我。”
“加油唄,臉皮厚才能吃得夠啊。”
“帶信的說今天去退彩禮啊。”
“這就對了,三年來你沒與章慧講過一句話,你與她陌路生人要你那彩禮幹嗎。嫁給你與菩薩作伴她會願意嗎。啥叫耳鬢廝磨、卿卿我我你全忘啦,讓你娶一個泥塑的女人你願意嗎?”
“那是!如今可是晚啦提出退婚啊!”
“不晚!退婚誰告訴你的?”
“媒人啦。”
“原來是這你裝著不知道,明天照常去她家,買上禮物,給章慧買也要給她爹媽買,讓她爹媽認可你,你才有機會接近章慧。她去哪你去哪,她做啥你幫她做啥,多多關心她,多多問候她明白不?”
“明白,如何靠近她不明白?”
“主動啊!牢記住藤纏樹,古人有句話:不怕你是貞節女,就怕遇上厚臉皮。臉皮厚,吃得夠。要記住強攻高地,你的對手是老婆。攻下了是你的,攻不下是別人的了。”
“如果她提出退婚咋辦?”
“沒有如果隻有主動,不達目的不罷休她會退婚嗎?討得她歡心恨不得與你私奔呢。去吧!千萬記住,真正的男子漢沒有過不了的關。”
“那行!我告辭了,記住你的話我是男子漢。”
來科正往出走,戶外拍門聲起。
“誰呀!”我問。門外傳進話來:“老表是我。”
門開了,原來是表哥家誌。來科與家誌一照麵,家誌吃驚地問來科:“你也在呀!”來科笑著回答:“我請教過了你們說吧。”說完這話來科出門走了。
表兄家誌一進門自語著:“我原以為你睡覺了呢,你還沒睡呀!”我調侃著問道:“早著呢你睡覺了嗎。”
家誌回避了反詰,一臉苦相地唉聲歎氣:“老表咋辦?莫斯科了。”
莫斯科,川東人的口頭禪,意思是走投無路了。表兄家誌是我三舅的兒子,三舅是我大哥、大姐的親舅,異母同父的兄弟自然也是我的舅了。父親年青時,先娶了我大哥大姐的母親。大哥大姐的母親生下他們倆便去世了。數年後,父親迎娶了我的母親,生養了我們幾姊妹、幾兄弟,前娘後母的全是我母親撫養大的。
家誌表兄比我大兩歲,三舅是小商成份。家誌才有機會撈了一份煤礦工作下井。解放初期那煤窯,全是人工操作,肩拖背扛的體力幹活。年紀輕輕的家誌落了個哮喘病。談婚論嫁早過,婚姻遲遲難對付。去年,家誌告訴我,媒人給他介紹了對象,對象是普濟鄉人。女子二十三歲,也是大齡女子,家庭出身是地主,高不成,低不就這婚事一直撂淺了下來。得知這信息後,我為他終身有靠由衷地高興。
家誌今夜裏一進門愁眉不展,懷揣著心事地莫斯科,毋庸諱言同樣地婚姻出麻達了。事實上,家誌在念中學時結識了一位女生。叫茂婧,聰明美麗,一對長發辮烏黑透亮拖到屁墩兒上。茂婧能歌善舞,學校裏首屈一指的校花。中學畢業後,家誌一直死心塌地的暗戀著茂婧。茂婧一直不作表態,根本就象沒發生過這事。這也是表兄二十七歲了遲遲未婚的原因之一。為這事,家誌跑前顛後地找過我幾次,知道我和茂婧要好,茂婧常喜歡上我家玩。無數次央求我向茂婧轉達他對她的愛。表兄弟也親兄弟,看在兄弟情份上我忠實地扮演著愛的使者,無數次地愛的傳遞頻頻碰頭。碰得頭破血流的我至今不解茂婧是何心意。那時候我沒和羅月結婚。每當我轉達家誌表兄對茂婧女生苦苦相思,不是受到茂婧的譏諷,便是遭到茂婧的嘲笑。無數次茂婧有苦難言唉聲歎息地對我言明,嘲諷我是木頭人,隻為別人服務從不考慮自己。毋庸諱言茂婧的苦衷我最清楚,茂婧從前到後同樣地苦不堪言地暗戀著我。
茂婧譏諷我木頭人,我不是梁山伯,木訥的男女不分。我有我的苦衷,家庭出身是我最大的障礙,二是我發下毒誓不當作家不安家。第三阻力便是表兄一往情深,肝腦塗地的暗戀著茂婧。茂婧如今結婚了,嫁為人婦了,表兄家誌不得不為個人的終身引以為重了。
不出我的所料,家誌的遭遇,命運和來科一模一樣。當我聽家誌言道訂婚一年多了他沒與女方交談過一句話。我真想罵他蠢豬,話到口邊又咽回去了。隻好平心靜氣地安慰他別悲觀、莫失望。我將剛才傳授來科的秘笈,一字不漏地傳授與他。最後著重地加上了一句:“你別忘了傷痛,別自作多情地暗戀了。失去茂婧咎由自取,你不主動地表現自己她知道你真愛她嗎?世上沒有樹纏藤,隻有藤纏樹。”
一句話——
愛憑努力離不了主動。
二〇一〇年四月二十一日稿
失之交臂的愛一去不複返了
送走表兄家誌,心裏邊猛然間咯噔了一下,恍然大悟地嘲笑開了自己。
今兒夜我犯啥啦!好友來科,表兄家誌相繼而來請教愛情。我懂愛情嗎?一竅不通,適才間對二人的高談論闊是信口雌黃胡亂吹的。想想自己不是一樣的失敗者嗎,自不量力地在關公門前耍大刀嚇唬誰呀!偏有這不明就裏的來科將我視若神明,又有我的表兄當我是愛情軍師。任由我頤指氣使,渾然一氣,高談闊論地胡說八道。偏偏這人世間的兩位傻子對我的胡謅信以為真,照計而行;一個個都終成眷屬,建立起了美好幸福的家庭。再往後的日子裏,這兩名聰明兼傻瓜的愛情失意者一直沒忘感謝我的指點迷津。事後想來確實可笑:感謝我!至今我還是愛情失敗者,自個兒自始至終走不出愛情低穀。
早在問津這事兒前邊。來科的大妹來素,真個的窈窕淑女。我一直對來素好,來素同樣地對我好。兩人好了若幹年,好在心裏邊始終沒有吐出來。倘若那時候,有人給我指點迷津,愛情要主動,以後這錯綜複雜的愛情之路就不會發生了,我也不至於一而再三地失敗再失敗了。
我與來素的好,明眼人都知道,來素的爹媽也知道,我的同學好友來科同樣知道他妹子與我好。好就好唄!自個兒從來不敢說出口,原因是多方麵的。來素家小商家庭出身,我的出身工商業兼地主,雙料貨的家庭成份讓我愛她愛而止步。那年月強調階級鬥爭,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鬥爭。我愛來素不希望讓她跟我受罪,這愛一直耗著不敢公開直到最後破產了。
自從我插隊到生產隊,經常在地裏與來素接觸。兩人在一塊兒接觸,相互間有許多的心裏話想訴,想訴的話兒相互間遲遲未訴。羞澀!少男少女蒙著一個羞,總想著讓對方開口,事與願違誰也不好意思開口。我對別人頤指氣使地發號施令,什麼厚臉皮呀!主動呀!藤纏樹類似的道理多多,輪到自個兒麵對愛情同樣地畏手畏腳了。看來旁觀者清這話頗有道理,生活裏千般事、萬般事指手劃腳易,身經曆行難了。
早春二月,春耕生產在即,生產隊裏號召各家各戶集肥。不分男女老少,背上背簍,帶上刀鐮,到田間地頭裏邊拔青草,青草拔下來到指定的水田邊過秤評論工分。收下來的青草派人工撒向水田裏,用人腳將青草踏進泥水裏邊漚肥促進農作物生長。
“去南山你去嗎?”來素問我。我興高采烈地回答:“去哦!”兩人就這樣,背上背著竹簍,手握鐮刀,一前一後地上路了。
來到南山坡地上,草苗兒綠茸茸的長滿了野地,沒過多久功夫我和來素的竹簍裏邊都裝不下了。我去找來菖藤條,將青草在竹簍上邊堆小山丘似的,再用藤條沿邊兒捆紮好,一竹簍子青草足有百十斤重。兩人帶著喜悅的心情準備返生產隊裏過磅交差。
川東女人的脊背練就了銅牆鐵壁。從娘肚子下地之後,長到五六歲時,家裏有弟弟妹妹的便要學習用脊背背。長大了割豬草,打柴禾都是用脊背背。男人們是用肩膀扛、挑、擔,女女善於利用脊背,一百二百斤重背在背上行走如飛。
我和來素裝滿了青草一切準備停當,準備背上背簍去交差。我讓來素先背背簍頭前走路,百斤重的背簍有人從後邊助一把力挺起身來不吃力。殊不知,來素兩胳膊穿進背繩,放好在肩上往起一站,“撲哧”兩聲悶響,背簍繩齊肩膀唰唰地全斷了。來素隨著倒地,竹簍的後拉力使她仰麵朝天地失去重心倒在地上了。嚇慌了的我六神無主地嘴裏邊不停聲的關切著問:“摔傷了嗎?摔疼了沒?”邊問邊慌忙地跑到前邊彎下腰去抱來素站起來。殊不知我這一抱沒抱動來素,來素“嚶”地一聲,一把抱住我壓倒在她身上了。
我驚慌失措地想辦法往起站,來素緊摟住我的腰說啥也起不來。心兒呯咚呯咚地直跳,渾身篩糠一樣地顫抖了起來,異性接觸的一瞬間,無限美妙的幻覺讓人如醉似癡了,真不知如何感受去如何消化了。
“你咋啦!”來素在我身體下邊囁嚅著問:“你怕啦?”“不怕!”我違心地冒充硬漢,緊緊地抱著她、壓住她。
“你心在跳!”來素又問我:“你發抖啦!”
“哦!哦!你也在發抖呀?”
“愛我嗎?”
“愛,一直愛在心裏。”
“想不想我?”
“想,一直想在心裏。”
“咱們結婚吧!”
“能行呀!你爹會同意嗎?”
“那是,我爹……”
來素提說到她爹沒下文了。這些天,我從社員們口中,聽說來素爹托媒人給來素相過親了。那公子哥是鐵路上工人,吃香喝辣的,想到這裏我問來素:“你爹不是托媒了嗎?”
來素沒正麵回答,不置可否地唉歎一聲:“命啊那就是命!”說完淒苦地淌下了淚來。一見來素動真情了,我心裏邊那恨,為什麼不敢於站出去公開我愛她?為什麼我膽小如鼠地痛苦熬煎著愛?我不是男人,我辜負了女人的心,讓愛從我手裏白白地流淌了。
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第一次朝慕夕思的愛煙飛火滅我哭了。無聲的淚水滴落在來素的臉上,與來素淒苦的淚水交融,化作無盡相思的痛滲透入泥土裏,埋沒了無情的初戀。
三天後,來素出嫁了,出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今兒夜,來科問迷津,表兄求方向。一位愛情的失敗者,大言不慚地班門弄斧這不是盲人指馬、欺世盜名啊!正在胡思亂想一通,拍門聲又起。心裏吃驚了,自語著闖鬼了!這夜深的誰又叫門了。疑神疑鬼的我懶得問是誰敲門,既然有人敲門了,必然有人有事相訪,拉開房門一看!我驚叫一聲:“老天怎麼會是你呀!”
“為什麼不會是我呀!”
朗朗的星月光下,龍慧玉樹臨風地站在我麵前。龍慧,我的同班同學,是石頭鎮宋氏大家族的一份子。念書的時候我不知道龍慧一直喜歡我,喜歡我的龍慧卻一直不敢愛我。那時三品女生熱戀著我,那時候,校裏校外,甚至班主任老師也至今不忘好一對戀人。龍慧那時候不敢靠近我,顯而易見有自知之明。後來三品考中了名牌學校遠離石頭鎮了,我和龍慧皆因出身不好滯留在石頭鎮當農民了。龍慧出身地主家庭,命運與我一樣地前途堪憂。
那年月,地主、富農、反革命、壞份子家庭出身的兒女,別提那攀龍附鳳,女兒長大成人誰不想嫁給貧下中農。那年月突出政治,政治掛帥。嫁給貧下中農便是尋求那珍貴的政治生命,便是求得解放超越自我逃離那五類份子的牢籠。
龍慧出生在地主家庭裏,唯一的命運抉擇是重在表現了。念書的時候我愛龍慧嗎?愛過,那是學友之間友誼的愛。龍慧對我一往情深,我早有覺察卻又不敢跨越雷池。從學校出來以後,龍慧的爹媽考慮到女兒的政治前途,給龍慧私下裏允諾了一門親事。許婚給過去的同班同學男生楊星。
楊星家在石頭鎮,父母解放前開飯館,解放後走集體化道路,變成飲食服務公司的員工。家庭成份小商,小商成份是無產階級陣營的組成部分。無產階級領導下的新中國,是以工人階級為領導,貧下中農為輔導的政權國家,是人民民主專政的國家。民主專政的國家區分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那便是人民內部矛盾與敵我之間的矛盾了。龍慧出生在敵我矛盾的家庭裏,尋求政治庇護無可非議,也是與時俱進的最佳選擇。
自從三品高考得意遠離石頭鎮,從此我與三品的情緣已斷。龍慧得知三品結婚了,站出來公開地向我訴說抑鬱多年的相思苦。在一段時間裏,蠢蠢欲動的心思真想答應龍慧的愛。人們常說婚姻有門弟之分,門當戶對重要。細想想,我與龍慧一丘之貉同病相憐再恰當不過了。殊不知,龍慧爹媽為龍慧定婚在先,楊星偏偏又是我的朋友,兩者間孰輕孰重無形之中我與龍慧產生了隔閡,一道無形鴻溝無法讓人跨越。事實證明在若幹年後,楊星坦率地告訴我:“那時候,龍慧沒日沒夜地往你家跑我心比刀割還難受,最後好不容易結婚了,新婚初夜龍慧是處女我才放棄了對你敵視。”原本我想告訴他,你的婚姻成功,如果我不放棄不會有你美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