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3 / 3)

深夜龍慧造訪這不是第一次,通宵達旦徹夜長談司空見慣了。今夜龍慧又是深夜造訪,想必又有不開心的事兒要對我訴了。我與龍慧之間,恒久地保持著友誼,無話不說,直到龍慧與楊星結婚之後,這情濃於水的關係從此宣告結束了。

走進屋裏的龍慧第一句話便問:“娃睡了嗎?”我回答他睡了。每次龍慧來家,首先第一句話便是關心著娃,今夜又是連番地問:“娃端過屎了嗎、尿過尿了嗎?”我心裏鬧不明白,沒結婚的龍慧心眼兒這麼細膩,做誰的妻子便是誰的福份,隻可惜我沒那份福。

龍慧坐定之後鬱鬱寡歡地憂容滿麵,我問龍慧又有不開心的事嗎?龍慧愁眉苦臉地回答:“你不知道啊國慶節我便要結婚了啦!”那一聲啦尾音十足,聲調凝重。聽起來讓人毛骨悚然,越想越鬧不明白。

人生三件事,結婚、生子,養老人。結婚是人生一大喜,人逢喜事精神爽,龍慧有難言苦衷,喜憂參半這心理是有的,也不至於愁眉不展神不守舍地落魄樣兒。我給龍慧沏了一碗茶,龍慧知道我喜歡品茶,曾經送過我一包茶葉,說秉燭達旦用得上。濃茶提神、醒腦,讓人神誌清醒,有利於趕夜舞文弄墨之人。兩人坐定之後,主隨客便,靜下心思聆聽龍慧那神神道道。龍慧長歎一口氣,憂鬱地自語道:“我不與他結婚了!”

出語驚人,那個他當然是我的同學楊星。不與他結婚出自龍慧的嘴裏,試想那不願結婚的理由一定是十分地充足的。不然的話,從一位未婚的女子對婚約的斷然的決定不是輕而易舉,也不是信口開河說笑而已。

好長一段時間沒和龍慧見過麵了,算算看從結婚與羅月一塊兒生活,龍慧一直沒露過麵。閃電似的我與羅月又離婚了,龍慧倩影又出現在我的視線裏。自從我與羅月分離之後,龍慧曾經來家安慰過我,到今天為止來來往往快一年了,一年裏邊的私下約會也無計其數了。

龍慧沉默了一陣子,反複唉聲歎氣之後,擲地又是一聲:“堅決與他斷絕關係。”又一聲出語驚人,越發讓人摸不著頭腦。幾次欲問她咋回事,又怕問話觸動她傷處。想問她、安慰她難以抉擇,優柔寡斷的我自認為還是由她說去,由她發泄她心裏的恨。猛然間,龍慧語調直轉而下,矛頭直接指向著我,不容商量地問我:

“你說話呀喜歡我不?”

毫無思想準備的我,倉促應對:“喜歡啊!”

“愛過我沒?”

“……”

“回答我呀愛過嗎?”

“愛……愛過,一直愛在心裏。”

“為啥以前不講呐?”

“以前!唉,咋說呢,一開始我就不想連累你,你我同病相憐,我想讓你選擇一條陽光道。事實證明我過去想法是對的,羅月就是典型的例子啊!”

“羅月是羅月我是我,我有我的人生觀,我有我對生活的選擇。”

“你講的不錯,講的在理,你爹你媽首先這一關無法通過,過去如此,今天更如此。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們經曆的事多,認識的人生多,他們這樣做也是迫於無奈地無法選擇呀!再說,楊星家況不錯,家裏他姐出嫁了,家業楊星獨子。這是其一,其二他是你過去的同學,出身家庭好,政治上不吃虧,下一代才會有出路……”

“不聽不聽我不聽,今晚上我不走了。”

龍慧不平則鳴,一鳴驚人。不走了啥意思呀!驚出了一身冷汗的我無所措手足,試探著問龍慧:“你這選擇錯大了。”龍慧不服氣地問我:“我錯哪兒啦?為什麼錯了?”我心平氣和地問龍慧:“我是反革命是不?”

“是哇!哦不是不是,你是冤枉的。”

“不提這,我結過婚對嗎?”

“對呀!可是已經離婚了。”

“我有孩子對不對?”

“有孩子好哇我可以不生啦!”

瘋了!情緒完全失控的龍慧說啥也是白搭,再講下去越講越僵。不講了,我起身假裝去看娃的睡姿。龍慧見我冷落她,一時性起哭了,雙手伏在桌麵上,頭埋在手背上嚶嚶嚶地慟哭了開來。聽著龍慧的哭聲我心如刀絞,答應愛她問心有愧。那不是愛、那是害,那是將龍慧推下萬丈深淵。痛忍著、愛忍著,羅月之鑒曆曆在目,重蹈覆轍明知故犯罪不可赦、罪責難逃了。

龍慧哭了一會兒,自討沒趣地劈頭又是一句問:“你過來!坐下對著我說話,你是怕得罪楊星不是,說話呀是不是?”

咄咄逼人的問話,出乎人的意料,捉襟見肘的我無法回避,隻好如實相告:“你講的對。”

“好啊!你開始就畏懼他扔下我是不是?”

“唉!不全是。”

“還有啥呀?”

“你嫁給我好不好?”

“問你自己呀!”

“這很好,我有你這賢淑的妻子三生有幸。可是你大掉身價,你嫁了個反革命。”

“不怕,反革命也是人。”

“是人不假,待遇不同你變成了後娘。”

“後娘也是人做的,我要做好後娘讓人們瞧瞧。”

“唉唉!你聽我敬一言,婚姻不是演戲給人瞧瞧的,結了婚是過日子,天長日久的過日子,人們的評價會損毀你,人們的唾沫會淹沒你。楊星不好嗎,出身好、地位好……”

“不聽不聽他太壞了。”

“是嗎!壞到啥程度了?”

“他仗勢欺人,從來不理我。”

“是嗎,真如此我覺得他好。”

“啥話呀!哼!他好什麼?”

“別急嘛!是他不理待你,還是你不想和他說話呀?”

“我不想和他說話,一見他我就來氣。”

“真的呀!說明你心裏有他。”

“啥話呀別糊弄我。”

“你想想,如果你心裏真沒有他你生他的氣幹什麼呀!芸芸眾生,你為什麼不生別人的氣呢。這就叫做不是冤家不聚頭嘛!楊星並不是壞,是他怕你,正因為他怕你心裏才愛你。一開始讓他怕你是好事啊!結婚以後你才能站住腳,才能主宰一切不好嗎?假如我要是你,定下心來做他的妻子。”

一句話讓龍慧撲哧一笑,不無譏諷地調侃我:“好哇你嫁給他呀,我再嫁給你嘻嘻嘻……”

一笑抿恩仇,帶氣的龍慧泄氣了。臨走,心平氣和地對我說:“打攪你這夜深我心真有愧。”我逢迎獻媚:“得了唄!有你愛我知足了。”龍慧甩頭一句話,帶嗔帶岔,憤憤不平地反擊我:“晚了,誰讓你拋棄我,一個人慢慢地去愛吧!”

“你等等!”我追出門外,龍慧見我追她了,撒開腳丫子,嘻嘻哈哈地跑遠了,消失在長街裏。抬頭仰望星空,皎月如銀,繁星閃耀。如此良辰美景讓我攆跑了愛……

後悔莫及——

失之交臂的愛一去不複返了。

二〇一〇年四月二十二日稿

我的愛人在哪裏

轉眼到了中秋節,去年的今天是我人生大轉折的一天。去年的這一天裏,興高采烈地帶上妻子羅月回她的娘家。羅月背上背著兒子,我的手裏提著禮品,歡歡喜喜地上路了。

小兩口走在路上,有說有笑的。想著那中秋節全家團聚的歡樂景象,由不得人幻想著美好。殊不知這一去事與願違從此羅月分道揚鑣,美滿和諧的婚姻一瞬間土崩瓦解地孔雀東南飛了。

今年的今天,又逢佳節,心裏憋悶、鬱鬱寡歡。人啦!捉摸不透的旦夕禍福讓人生、讓人死、讓人昌運發達、讓人家破人亡。

大清早,我剛起床,戶外敲門聲響,隨著喊聲飄進屋裏:“雨生!在家裏嗎?”聽出聲音是超琴,一個大隊的,不同一個生產隊社員。超琴我認識,那是在又紅又專(簡稱紅專)中學裏認識的。咱倆是一個班,學的是初中課。後來生活緊張,國家遭受嚴重的自然災害,地裏農作物顆粒不收的情況下學校解散了。剛念完初一初二一半的課,學生們又各奔東西了。

若幹年過去,插隊到農村裏,與超琴一個農業生產大隊。超琴家居住在第一生產隊,我插戶的是第二生產隊。超琴的父母是人民教師,文化革命一到來,變成了漏劃地主遣返農村裏改造思想,接受貧下中農監督改造勞動生產。超琴的母親也是人民教師,丈夫變成了漏劃地主成分,無形中她自己也變成了地主老婆了。無限上綱株連九族,一家人自然逃不了厄運全部下放到農村。

超琴有一位哥叫超強,是我念小學時的同班同學。由於那時候超琴家不是地主成分,他哥在外參加工作已多年了。

平常日子裏,我與超琴交往甚少。插隊農村後,每年的冬天,農業生產大隊成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宣傳隊一年一次成立又解散,臨時性的組織起來,是為了歡度春節,慶祝春節唱戲演節目,排練演出期間由生產隊評記同等勞力工分。那年月,工人靠工薪生活,農民靠工分吃飯。生產自救,行動軍事化,說白了那叫吃大鍋飯。

稀客光臨豈敢怠慢,我急忙忙地拉開房門,晨曦中,超琴笑靨百媚生地問我:“真在家呀!滿以為你不在家呢。”我笑臉相迎:“有事嗎?快請屋裏坐吧。”超琴也不客氣,一腳踏進屋裏便問:“小石匠呢!還沒起床嗎?”

“沒呢!”我如實說。超琴靈機一動,自告奮勇地告訴我:“我去叫醒他,我給娃穿衣服。”我吃驚地問:“你會嗎?”超琴自信地吹噓:“小瞧我啊!我哥的娃都是我照管的,哥嫂要上班沒人管娃,娃的事便丟給我了。”超琴一臉認真又對我說:“我爹讓我來請你,我家房頂漏水,做飯的鍋灶也不好使,還有那手推磨不下料,磨麵磨不細。你去拾掇工具,我進裏房拾掇娃,咱倆一塊兒走,趁著生產隊放假這才有工夫請你呢。”

我將做灶、打磨工具選擇完備,裝進背篼,扛在肩上。超琴背上小石匠,小石匠一歲多了,會說話,能搖搖擺擺地走路了。兩人走進石頭鎮,走到鎮子中街,走出西康門走在鄉間的小路上了。轉過一道彎,爬上一座丘,下了崗,土崗子半山腰裏那便是超琴的家。超琴的爹站在戶外的院壩邊,翹首觀望著去家的路。遠遠地發現了我和超琴去他家了,急匆匆轉身進屋子裏邊去了。

走進超琴家,她爹正忙著從廚房裏邊往客堂飯桌上擺放飯菜呢。一見我走進屋,親熱地招呼:“總算來了,菜飯都快涼了。”望著桌麵上豐盛的早餐我心裏邊直納悶:“嗨過年嗎?七碟子八碗的。”超琴接過話:“你忘啦今天過節呢。”我尷尬地用手一拍腦門:“是呀,我連過節也忘了,你們搞這多菜一晚沒睡覺吧。”超琴爹接過話茬:“你說對了,超琴一晚都沒睡,吃飯吧!菜涼了便不好吃了。”

客隨主便,我擦過臉就席入座。我不是來做客的,吃完飯要做活呢。超琴爹見我不上座,吃驚地問:“怎麼不坐上方呢。”我對超琴爹直言:“你是老師,天地君親師上方應該是你的。”超琴爹情緒頹廢:“今天我可不是老師了。”我為超琴爹鳴不平:“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嘛!”

超琴管理著我的兒子,為兒子洗臉洗手,為兒子喂飯喝水,在一張小桌子上用餐。超琴逗著兒子玩,讓兒子叫阿姨。兒子小小年紀便知道取悅人,口甜如蜜的阿姨長,阿姨短叫個不停。

目睹著一桌子蔬菜便飯,可以看出做廚的超琴獨具匠心,那醋溜白菜色澤鮮豔地酸辣適度,那麻婆豆腐麻辣湯香地色味俱全。那幹煸豆角放進嘴裏回味無窮,那紅燒茄子仿真肉丁酥甜香脆,那雞隻炒尖椒更堪稱一絕,誘人食欲色香果服。還有那香氣撲鼻的清菜豆腐湯、番茄雞蛋湯喝一口賞心悅目,讓人久久地回腸蕩氣。

吃畢了飯,做工開始了。我選擇了先房上,後房下,房下的活晚上也能做。超琴爹給我搬來竹梯,我準備上房幹活了。

超琴的家是座孤伶的獨家院落,一正向一環房,正向房三開間,中間是客堂。川東人家稱客堂叫堂屋。兩側是東西廂房,廂房便是臥室。川東人叫做房圈。西邊環房兩間房,一間是廚房,川東人叫灶房。一間是豬牛舍,川東人叫豬牛圈。

正向三間是瓦房,環房頂是草房。超琴爹告訴我房頂年久失修,一下雨到處漏水。意思明白,我要將房頂的瓦片大翻修,草房也要大翻修。這大的工程,五間房忙下來最快也得三五天。人常說:認人為親,做手藝的人同樣有此心理。袁老師一家蒙冤受屈不爭的事實,同病相憐的我第一是活要做好,要快、要省。像那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做手藝的同樣講究多快好省地為大眾服務。

我上房了,先從瓦房著手翻修。翻檢瓦房是我的拿手戲,翻拆過的瓦棱瓦溝,溝壑對襯,搭配相間。從高處望房頂,蓋瓦排列均勻,縱橫線條整齊,流水順暢不堵不漏。半天功夫,一口氣翻檢完三間瓦房。按照川東人家待客禮儀,我謝絕了超琴為我打麼台,打麼台便是早飯至午飯間增進一餐小吃,叫打麼台。超琴對我說去抓雞熬雞湯,打麼台下掛麵。我一聽連連阻止,要挾著說:“如果你宰雞這活我不幹了。”上房下房的一是極不方便,況且我有兒子,一個人必須做出兩個人的工作量。半天翻檢完三間瓦房,這在川東農村裏實屬罕見。可說是我一上房就從來沒有直一次腰,我不光是做活讓主人滿意。說內心話,我心裏一直愛著超琴,知道超琴訂了婚仍然不服氣。做好活、做快活也是做給超琴看的。讓她心裏明白,雨生不是白吃飯的。雖然得不到她的愛,哪怕她對我露出一絲笑意,一聲驚訝我也知足了。

吃午飯,超琴又露了一手午餐,又是風味獨領風騷的午餐。用午餐時,超琴一邊管理著我的兒子,一邊時不時往我碗裏夾菜。超琴爹也一臉的高興,一次次地褒獎我聰明、能幹。這一頓午飯特別的香、特別的甜。素菜淡飯不在於吃,注重的心情舒暢,講究的和睦氣氛。

吃過午飯,照工匠規定中午要午休兩小時,今天一用畢了午飯,頭一回我就急著要上房。超琴與她爹一同反對,說中午的太陽太強烈,說我上半天做了活太多、太累了需要休息一下。總之說下來,說什麼也不讓我上房幹活。

超琴與她爹是一番好意,是人愛人的仁慈之心。若在平時我是當仁不讓地要午休,別說午休兩小時,哪怕一小時,半小時是要休息的。今天環境不同,情況特別。自己努力的幹活不正是為超琴而付出努力嗎,這是其一。其二,瓦房翻檢是我的拿手技藝。翻檢草房呢我還是第一次,第一次超琴有求於我,我總不能翻檢完瓦房不翻檢草房了。讓我說我不會我是說不出口的,原來我是半罐子的泥瓦匠不讓人笑話嗎。特別是我不願意讓超琴小瞧我,不就是沒翻檢過草房嗎,我不會可以學呀!學而知之難道自己忘了,石匠不同樣地是無師自通嗎。

打小的時候,我常見工匠翻檢草房,草房翻檢是往房頂上加草。川東叫麥草,麥草便是收割下來除完麥穗剩下的秸梗。翻檢瓦房是從上往下,翻檢草房是從下往上。翻檢瓦房,是用雙手上房揭瓦,亮出房梁來人站在房梁上從新翻檢破損的瓦片,從新覆蓋好房頂上的瓦。翻檢草房大同小異,人上房頂,竹梯也上房,用鐵鉤鉤住梯子,一頭紮進草房掛在草房裏邊的房梁上。蓋草房就象打籬笆牆,一排一排的麥秸杆從下往上封住房梁。見過蓋草房,就可以蓋草房。自己給主人家做灶立煙筒,煙筒同樣地露出房頂五尺高,煙筒周邊,給草房分開排水與翻檢草房有什麼兩樣。今天我同樣帶著草房的鐵鉤環,正好讓我一試身手顯示自己了。我這不枉為人師的石匠、泥瓦匠。

我在房頂上一排一排地添加著麥草,超琴與她爹忙著從房下邊將捆著的麥草捆,一捆一捆地用竹叉頂到房上。人站在草房頂上,又髒、又熱,赤膊著上身的我汗如雨淌,汙垢塗抹的臉上、手臂上、肚皮上像唱戲的大花臉,花裏胡哨的自己也認不出自己了。艱辛的付出,功到自然成,太陽摩頂的時候,幹到太陽落山,兩間不大的草房終於讓我胡碰亂撞地完成了封頂,厚厚的翻檢過的草房變成了花團錦簇似的房頂煞是美觀。我剛下房,超琴爹開心地籲歎一聲:“這下好了!再不擔心下雨了。”下得房來,超琴為我燒好了洗澡水,讓我去屋子後邊洗澡去。風趣的逗哏我:“士別三日刮目相看,片刻兒功夫讓人認不出你是誰了。”

小石匠獨個兒在院子裏玩的歡著呢,超琴褒獎我的同時,也誇獎著小石匠:“這娃可愛極了,自己玩自己的,不哭、不鬧、不纏人。”說完超琴又進家裏去了。家裏邊翻檢房屋的垃圾,夠她父女倆忙活了。超琴告訴我,她媽、她妹子趕這幾天放假去縣城哥嫂家去了。洗過澡,換好了衣服,原本打算吃過晚飯再幹活,超琴說啥也不同意,他爹堅決不允許。說什麼你今天以一當十,對天對地對誰都對得起了。早已為我鋪好了涼床,說啥剩下的活兒明天再幹,放假五天呢你急啥呀!

超琴爹一針見血點中了我的要害,我這一生啥都不錯就是性子急。性子急不好嗎?不好。數十年過去了我在品味人生,一生中鑄成的錯都是性子急急出來的。如果說時光能倒流,再讓我蹲那學習班,蹲就蹲吧,蹲它個牢底蹲穿。即或是蹲不去了,為了坐月子的妻子,私自逃離學習班做手藝掙錢為妻子生娃花用。正如那曾元顯找我談話,曾經指責我:“你為老婆效命逃跑就跑唄,掙錢就掙唄,掙下錢重回學習班不是便沒事了。你自個兒找事,四出上書反革命呼籲書,你反對我這不是雞蛋碰石頭啊……”性子急的沉不住氣。羅月讓她爹媽留下來,她愛留就留唄,留上一萬年不問你吃,不問你穿永遠也是你老婆,你性子急,存不住氣,要麼分,要麼合,急性子造出來妻離子散……急了一輩子得到了什麼,什麼也沒得到。現在人老了,急不起來了流水過去還會再回頭嗎……

人常說:“聽人勸,得一半。”客隨主便的我,剩下的活兒明兒個再幹。一身閑不住的我,幫助超琴爹拾掇房中垃圾。超琴騰出了手來對我說:“我去給孩子洗澡,洗完澡再做晚飯好嗎?”多熱心的主家啊!我這一生從沒有遇上過對我熱心的妻子。心裏胡思亂想著,超琴要是我的妻子該多好啊!

非份之想是不切合實際的,不切合實際的非份之想在人的思維裏邊總是少不了的。

這一夜,拾掇完家裏屋外已近初夜。超琴率先給娃洗畢了澡,穿戴好衣服,去她臥房裏邊將小石匠哄睡著了,又去廚房裏邊燒晚飯了。

吃晚飯中,超琴一塊兒上桌了。出於好奇,我問超琴爹:“早聽說超琴相好了,喝喜酒時可別忘了我啊!”原本一句玩笑話,勾出了超琴爹心事一串串。超琴爹愁眉苦臉地一聲歎息:“還喜酒呢,人家鬧退婚呢。”

“誰呀!”一聽這話我心裏不平,憤然問道,“他是誰呀如此無情?”

超琴爹長籲短歎:“還能有誰臘三唄,你不知道啊!”

我如實回答:“是誰我真不知道,隻聽說超琴訂婚很久了。”

超琴爹直話直說:“快七年了吧,這婚是臘三家主動聯姻的。七年!人生有多少七年啦!聽說你與臘三十分要好是真的嗎?”

臘三,說真要好其實不那麼好,說不好事實上又有點兒好。認識臘三是在社會主義四清運動年代,四清運動分為前小四清運動、後大四清運動。臘三家庭出身好,他的父親,石頭鎮鎮黨委副書記、兼鎮長。臘三有如此好的家庭背景自然官運亨通了。少年時代臘三便吃香喝辣,年紀輕輕的便當上了鎮文化農村俱樂部副主任。俱樂部從社會上招募一批有文化,有藝術細胞的青年男女,藝術細胞便是能說會唱,登台表演之輩。俱樂部成立了,成員四十名,男人一半,女人一半。大都是十四五歲閑散青年,有朝氣、有活力,唱歌跳舞最時尚。我這同樣吹拉彈唱能編會寫的少年,同樣地吸收為俱樂部成員,管吃、管住不拿工資。閑散的年青人組織起來為社會服務求之不得,榮譽比金錢重要,政治比生命更重要。那年代,剛從嚴重自然災害的歲月裏度過來,有一碗飯吃是最大的榮幸。那年月,同樣強調政治掛師,同樣注重階級鬥爭。對出身不好的子女,用黨的辯證法——出身不由人的選擇,重在表現。

出身不好的我有幸地參加了俱樂部,好高興啦!高興的一連幾個晚上無法睡覺。俱樂部的任務,半天排演節目,半天參加勞動,集體上山挑煤,送到鎮子裏邊飯館、餐館,自謀生路地飲食起居。逢年過節時日,四鄉八嶺四出演節目,宣傳黨的政策,宣傳新人新事新農村。俱樂部走到一處,由地方政府安排食宿。轟轟烈烈的農村俱樂部,文化革命一到來從此夭折了。

在俱樂部的歲月裏,熱情比天高,我擔任著編劇、樂隊指揮,還要參加演節目。劇情中的反麵人物、壞蛋人物責無旁貸地是出身不好的子女扮演。臘三是副管事,管事的另有其人,她是我的同班同學,入過團,是團員骨幹份子叫中慧。聽人說,我的介入是中慧力保舉薦的。經我手編寫的快板劇、三句半、相聲、歌曲,一四六九地交與臘三,臘三再交到鎮黨委審批,批示之後才能排練演出。就這樣我與臘三關係不錯,不錯產生在那年月。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一晃過去六七年了。聽人說,那時候臘三便定婚了,我真不知道是超琴。超琴對人溫合,賢淑聰明。臘三能有超琴這樣難得的好媳婦是他修來之福,怎麼到現在提出退婚呢?我問超琴爹臘三現在在哪裏,超琴接過問話介紹說:“他還能去哪,他父親蹲牛棚了,他的工作也沒了,現在在家勞動呢。”

錯錯錯!臘三大錯特錯。自己走下坡路了還嫌棄人,太不夠哥們兒。羅月的離我而去對我的打擊太大了,容不得世上背信棄義之人。一聽超琴數羅臘三,無名怒火燃燒胸膛,可口的飯菜再也咽不下去了。我問超琴臘三的家還是過去的家嗎。過去在俱樂部的日子裏我去臘三家好幾次,如今俱樂部解散六年了再也沒去過臘三家。超琴心裏有氣,還是那氣嘟嘟的語言:“他那德行還能跳出農村。”聽完超琴的說白,我再也坐不住了。對超琴言道:“孩子今晚上交給你了,我去臘三家,去給你討個說法。”超琴不無憂慮地說:“你去合適嗎?”我自信地回答超琴:“請相信我,我一定將負心漢給你帶來,讓他自覺地與你重歸於好。”超琴爹一聽此言未置可否,稍停一會兒歎息道:“去也可以,旁觀者清嗎,看問題會更全麵些,給人做工作也接近些。古人曰:聽人勸,得一半。臘三又不是冥頑不化,也是個通透達理之人。雨生前去一點化,說不定他心裏自己會開竅的。這樣吧,夜不成公事,待你活做完了勞駕你幫個忙走一趟。”

趁熱打鐵,我是個坐不住的人,對超琴爹以理服人:“老師!請你相信我一定不虛此行。打鐵趁熱,大白天尋人難,各忙各的事。深夜造訪,突然襲擊再好不過的事了,請你相信我別的能耐沒有,勸說臘三功夫還是足夠的。”

說走即行,超琴和她爹隻好允許我上路。父女倆一直送出家門口,送出院子外,目睹著沿著羊腸小徑下到溝底不見人影了方才離去。十五的月兒分外地明,如同白晝,走在鄉間的田徑上,詩興湧來回想起唐詩中的“天涯共此時,同賞一輪月”來了。

想到了同賞一輪月,我不禁仰麵看星空。

皓月當空又明又亮夜近子時,頭頂上的明月又大又亮。我走著望著,望著瞧著。猛然間,明月的光輝格外地明,分外地亮,四下裏起伏的溝壑,山林竹木一清二楚,與白天沒兩樣。我正在驚訝之間,奇跡出現了。

賞月賞月,共賞一輪月,怪不得從古到今八月十五的月最圓,八月十五的月最亮。抬頭望星空,圓月大如鬥,明鏡似的大放光彩,向星空輻射著、擴散著波浪似的奇葩異彩的光輝,繪製出了花團錦簇的景象……神奇壯觀的夜景我期盼著嫦娥出現,玉兔出現,還有那傳說中的吳剛會不會同時出現啊!

打小時候,常聽人們講故事,講月宮裏神奇動人的故事。有人說嫦娥非常的美麗,後羿冷落她,熱衷他的射箭根本不考慮嫦娥的存在。寂寞中的嫦娥,百無聊賴地懷抱玉兔飛到月宮裏安家了。又有人傳說,月宮裏邊有一棵桂花樹,桂花樹花開香萬裏,吳剛是釀酒師傅,聞著桂花飄香飛進月宮裏開起酒作坊,將香噴噴的桂花釀成了桂花酒……

傳說終歸是傳說,想象中的傳說總是繪聲繪色地引人入勝,讓人向往、讓人陶醉。目不轉睛的我,一眼不眨地遠眺著月亮放光彩,波浪壯闊的奇葩異彩,五彩繽紛地撩動心弦讓人大氣兒也不敢喘。聽人說,月華出現不能嚷、不能叫,一嚷一叫月華便沒了。千載難逢的月華讓人如醉如癡、精彩紛呈、絢麗人間。月華啊珍貴的那一瞬,那一瞬讓人思緒萬千,心馳神往,遐想連翩舞翩翩了。

一瞬間的奇葩異彩流失了,五彩繽紛的絢麗圖畫消隱了。月兒還是那麼地圓、那麼地亮,笑盈盈地俯瞰著人間。踏著月色,踩著星光又上路了。涼爽的夜風微微地吹拂、摩挲著山巒溝壑、森林田園。摩挲著夜行之人,透心兒地涼爽。八華裏,原計劃一袋煙,一生中第一次賞月行程誤了,到達臘三家已是夜深人靜了。

臘三的家在西山腳下,座落在一座小土崗子的山窩窩裏,獨家大院一字兒排開五間房,白粉的牆,青瓦的房,月光下輪廓突兀,飛簷臥脊雕梁畫棟氣勢非同凡響。一鎮之長家的歲月滄桑,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了。

走進鎮長家大院,昔日裏的風光不在。院子裏冷冷清清,給人的感覺寒氣瘮人。我徑直朝西廂房走了,西廂房是臘三的臥室。六年前,曾經幾次隨臘三去他家玩,晚上曾經留宿過西廂房。西廂房靠西邊轉角處,房門麵臨著院門開。臘三家五口人,爹、娘、姐、妹。唯臘三是獨子,臘三的大姐臘月在重慶兵工廠工作,早已成家居家在外。臘三的妹妹臘妹如今不上學了,呆在家裏務農生產。臘三的爹進了牛棚,牛棚是下台幹部們的集中營,集體勞動改造思想,集體行動在農場裏。臘三的家如今三口人,他母親居東廂房,他妹子閨閣北廂房,南廂房原是臘三大姐的禁地,如今人去房空變成了閑房。

走進西廂房,我趴在窗沿兒上,衝著屋子裏邊叫臘三。不一小會,臘三從夢裏醒來,精神不振地拖著聲音問:“誰呀!”一聽臘三在家裏,我一下子來了精神,提高了嗓門兒告訴屋裏:“我是雨生找你有事。”

臘三趿著鞋,邊打嗬欠邊開門,睡意朦朧地衝我問:“幹嘛呀這夜深的。”

“好事!”我邊回答邊邁進屋裏,屋子裏支著兩張床。一張是臘三的臥寢,一張是預留床位,家裏來客人什麼的,晚上留宿時用得上。曾經我在那一張床上睡過幾次覺,屋子裏邊一桌一椅都皆熟悉。兩張床麵對麵。床頭一條方桌,方桌上邊堆著書本雜誌。一盞煤油燈,散發著黃澄澄的燈光,將黑暗的屋子裏明光亮堂地照亮開來。我與臘三一人占據著一張床,坐在床沿兒邊上拉開了對話。

“你找我有事嗎?”

“說對了,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問一件事。”

“說吧啥事啊!喝茶不,給你沏茶?”

“免了,咱倆推心置腹地說你還認我這朋友嗎?”

“啥話呀,多年不見心裏一直記掛著你,別以為你是反革命了我不講交情了。這世道是非曲直誰講的清。如今咱倆一條繩兒上的螞蚱,我不是同樣地給打成了壞份子到農村了嗎。咱倆的交情歸交情,海枯石爛不會變的。”

“好啊!臘兄言詞懇切認我這朋友,我就冒昧地進言直言不諱了。請問你愛超琴嗎?”

“唉唉!雨兄問這幹嗎?”

“直說吧,你心裏有超琴嗎?”

“有啊!訂婚快七年了,沒戀情有友情啊,我怎麼會忘記呢。”

“好啊!不忘記好,既如此為啥不結婚啦!”

“能結婚嗎這話一言難盡。”

“說說看,咱倆兄弟情誼有屁就放,有話直說,或許我能幫助你。”

“你幫助我,開玩笑,這事誰也幫不了。”

“好吧,咱倆暫不提這事,我想問你為啥要退婚,退婚有理由嗎?”

“沒理由,唉咋說呢,我這是有苦難言、逼不得已呀。我與超琴原本是父母作主的,七年來相互間的交往說不願意是自欺欺人。今天的處境與你不相上下,你是現行反革命,我是壞份子。地富反壞是一條線上的人物,這遭遇,這處境不說你也明白。如果我結婚那不是害超琴嗎,與其讓超琴跟我受罪,不如愛她便放她一條生路。天下之大,道路之多,何必一棵樹上吊死呢。再說吧,你與羅月的事足以借鑒,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啊!”

臘三一番淒苦的表白,所言是實,地富反壞別指望有家。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但求無過便已是燒高香了。臘三大概是讓運動嚇破膽了,情有可諒。臘三生長在幹部家庭,從小享受著富裕的生活,糖罐子裏邊養大的弱不禁風,溫室裏的鮮花經不住日月。細想想,文化革命前,少年臘三便春風得意,步步高升,從農村俱樂部逐級而上,風雨無阻地調到縣文化局裏邊了。一場文化革命到來,說什麼舉旗造反的全是反革命。人言可畏,臘三犯了兵家大忌,公開反對文化大革命你這不是找死嗎。幸好臘三出身寒微,貧下中農子女,父親又是一鎮之長。殊不知躲過了一劫的臘三,奪權鬥爭一到來,他爹下台了,權沒了,掛黑牌遊街,戴高帽子接受批判。一瞬之間,天地變了,臘三爹給打成了“資本主義當權派”,打入牛棚勞動改造思想去了。躲過了初一的臘三,躲不過十五。父親政權沒了,株連九族的臘三成了替罪羊,新賬舊賬一塊兒算。最終給打成了壞份子,戴著一頂“破壞文化革命壞份子”帽子,遣返回鄉接受群眾監督改造生產勞動。

意外的打擊,讓臘三從此一蹶不振,捎話給媒人他要退婚。我與臘三一番交談,臘三所言極是,愛一個人就不願傷害一個人。臘三看問題,心胸光明磊落無可非議。但是臘三沒想到,他的看法是一廂情願,遠非羅月比擬。羅月是給她爹媽逼的,是讓政治壓力壓的,離婚不僅是解脫她自己,離婚是不想因為她我沒有安靜的日子。

超琴與羅月不能一概而論,超琴的婚事是爹媽作主的。定婚時,超琴的爹媽是人民教師,臘三的爹是一鎮之長,雙方關係密切。定婚後,超琴爹變成了漏劃地主,臘三爹也打入了牛棚,共同的不幸遭遇讓人增長了知識,是非曲直增強了人生存的信念。乃至後來臘三變成了壞份子,翁婿關係始終不變更。倒是臘三自慚形穢,提出了異議。在那人人自危的蹉跎歲月裏,似是而非總是捉弄人,總是出人意料,防不勝防地幾時生存幾時死。

明白了臘三的心理,我又好氣又好笑,氣的是臘三讓運動暈了頭,辨不出東西南北了。笑的是這臘三從小嬌生慣養經不住風雨人生。把住了臘三的來龍去脈,我理直氣壯地告訴臘三,你這不是為超琴著想,你這是用刀子屠殺心愛的人。盡管歲月蹉跎人人自危,人人都有一顆善良的心,都有著執著的愛。為愛而生,為愛而死,披肝瀝膽在所不惜。

我向臘三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闡述了超琴的淒苦,超琴一家的期盼……何去何從,臘三自己拿主意了。言語中,我諢笑臘三蠢,激將他,如果你退婚了我便乘虛而入,到時候後悔都來不及了,世上的癡情女子有幾多呀!

臘三一聽這話,心裏一激靈,失魂落魄地與我爭風:“你休想,放棄你的美夢吧!明天我便與超琴結婚。”請將不如激將,臘三坐臥不住了,答應與我隨道而返,披星戴月去超琴家。

一縷曙光升起來了,黎明到來,屋子裏邊漸漸地亮堂了。

臘三說走即行,邀約我一同上路。臘三媽起床了,正在打掃院落,見兒子與我一同往出走,不解地問:“你們這是去哪呀?”臘三告訴他媽去超琴家。臘三媽不解地問:“是去退婚嗎?吃過早飯再去呀!”臘三行色匆匆讓我快走,回頭對他媽說:“不是退婚。”臘三媽同樣不解地追問:“那是幹嘛去呀?”臘三詭譎地笑開了,興奮異常地告訴他媽:“我與超琴結婚去。”

我和臘三走在路上,臘三春風得意地走在前邊疾步如飛,我亦心情愉快地自娛自樂地緊隨其後。目睹著一對同學重歸於好,重續姻緣,臘三高興,我也同樣地興奮異常。

快到超琴家了,跨越一道深溝,邁上崖頂便是超琴的家。遠遠望去,超琴懷裏抱著我的兒子,超琴父女二人站在崖頂高處,俯視著溝裏的動靜。臘三發現了超琴,不停地揮動著手臂,不住聲地呼喊著超琴!腳踏風火輪似的沿著溝底裏小徑衝上崖頂去了。

這一天,悲歡離合的一對新人形影不離地有說有笑。我在這一天裏,為超琴家修好了灶,打磨了石磨,下午日頭偏西大功告成我辭行了。超琴爹一次次地給我工錢,我再三辭謝,風趣地說道,讓一對新人珠聯璧合便是賜予我最大的禮物。世上真情難買,還有比這更值錢的嗎。

一對情侶喜笑顏開,強行結伴送我回到家。進了我的家門又是一番謝謝,遲遲不舍地辭別回家了。我站在門前長街上,望著一對罹難重歸於好的倩影消失,一股辛酸湧上心頭。

問蒼天——

我的愛人在哪裏!

二〇一〇年四月二十三至二十四日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