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葬名花·山花子(1 / 1)

山花子

林下荒苔道韞家。生憐玉骨委塵沙。

愁向風前無處說,數歸鴉。

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魂似柳綿吹欲碎,繞天涯。

葬名花

最初讀到《紅樓夢》時很為黛玉葬花的豔美驚動,不知道曹公是怎麼想出來的。這種經典的場景,在以往的文學名著裏還沒有如此完美地被呈現描繪過。後來,讀到《飲水詞》看見納蘭詞中每多“葬花”的字眼:“葬花天氣”、“一宵冷雨葬名花”等語,才知道任何藝術都是有跡可循,包括天上掉下個林妹妹:“黛玉葬花”。

說雪芹受了容若的啟發是有根據的。雪芹的祖父曹寅和容若同為康熙近臣,相交甚深,對容若生平之事也有所了解,祖輩的講述讓故事漸漸流傳下來,何況還有《飲水詞》做注解。文人的心思細密,以雪芹的聰明想了解揣測往事並不困難。在寫《紅樓》時適當地化用這些淒豔往事,衍延而成一段經典也在情理之中。

《世說新語》稱:謝道韞“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風氣”。謝道韞這樣的女子,氣質清華。她的風致不但使當時人為之心折,千年以後仍被人津津樂道。容若在《飲水詞》中提及戀人屢有“謝娘”、“道韞”、“柳絮”、“林下風”等語。蘇雪林論證容若戀人姓謝,不是無憑。但若據此推斷黛玉姓謝,恐怕會惹得一幹紅迷跳腳。

通過容若的描述和引用可以相信,他的戀人必定是一個氣質出塵、才華出眾,謝道韞式的女人;如果形象一點,我們可以想象她是接近林黛玉的類型。

關於女人,中國文學史上有兩大經典而不可超越的比喻,一是源自《詩經·桃夭》的比喻,將女人比做花;二是出自漢成帝妃合德的“紅顏禍水”一詞。“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容若完美而洗練地將兩個關於女人最美最誘惑的說法結合起來,帶出落花流水的淒豔,其間暗用楊妃典,有聲有色,於淒切中顯現出一種華麗的悲涼。

這首《山花子》堪稱容若詞的代表作之一,將典故與情語交織運用自如。情思綿邈,冷峭淺顯中寓有深意,帶出無限惆悵蕭瑟。

幾乎,這是一首沒有寫明是悼亡的悼亡詞。悼的是誰,應不是盧氏。因為盧氏是高門名宦之女,嫁與納蘭,正是郎才女貌,門當戶對。縱然先容若而亡,也不過是福薄緣淺,談不上“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的飄零。我是讚同清無名氏《賃廡筆記》中的說法:“納蘭眷一女,絕色也,有婚姻之約。旋此女入宮,頓成陌路。”

《飲水詞》中哀婉之作,很大一部分是為此姝所作。

愛人死去埋骨黃沙。因是帝嬪,容若隻能將這痛苦壓心裏。佇立風中,滿心愁緒無可訴說,皇帝的女人不可染指,連思念都要格外小心。

“愁向風前無處說,數歸鴉。”化自辛棄疾的《玉蝴蝶》:“暮雲多,佳人何處,數盡歸鴉。”但是容若用的情意太深,生生把這種意境從老辛手裏搶了過來。我們會隨容若走入那個黃昏,看見他站在風中蕭瑟的樣子。天空有歸巢的烏鴉飛過,啞啞枯叫,想著就覺得寒涼驚心。

除了《葬花吟》,黛玉還有一首較短的《唐多令》也是淒苦頑豔身世之歎尤重,是詠柳絮的,恰可與容若此詞互證。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對成球。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歎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從男女不同角度比對賞之,更解其意。黛玉將自己比做柳絮,形象地說明了自己一生無著,隻能隨風飄散,不能自主。而容若“魂似柳綿吹欲碎,繞天涯”,香豔淒苦兼而有之,將香魂比做柳絮本已夠叫人徒歎飄零,“繞天涯”更點出伊人孤苦,有家歸不得,有愛不能相守。

覺得古代的女子很可憐,三從四德,箍死了一生,命運如同浮萍柳絮隨水隨風,無可自主。以前會覺得黛玉太悲切了,看人生如此悲觀,現在才知道她才是真正的格物致知。縱然現在的女子,百事可為,看起來不弱男人又怎樣?那種不弱,始終是弱。就像蘇青說,我看見屋子裏的每樣東西都是我自己花錢買的,可是那有什麼值得歡喜的呢?

我們輸給的,本就不是同類,不是迂腐嚴謹的規範,而是人生的不可預知。

現在見人匍匐在佛前,不會覺得他們愚昧卑微,反而會肅然。

天地之間,留給人所行的小道,才是人生。我們所執的態度,本就該是謙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