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不多惰·攤破浣溪沙(1 / 1)

攤破浣溪沙

一霎燈前醉不醒。恨如春夢畏分明。

澹月澹雲窗外雨,一聲聲。

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不多情。

又聽鷓鴣啼遍了,短長亭。

不多情

詞牌《攤破浣溪沙》其實就是《山花子》,文人給詞牌起名字一定要遵循時代的標準和自己的喜好。給它起個合意的名字,就仿佛它和自己親,成了情人一樣,心裏舒服了,靈感也容易找到些。其實兩者的格律是一樣的。

容我來說說《山花子》為何叫做《攤破浣溪沙》。《飲水詞》中《浣溪沙》就最多。《詞譜》取“五代李璟詞,注唐教坊曲名”。(李璟就是李後主的老爹,父子倆愛好頗一致,都好音律,擅填詞。)《攤破浣溪沙》實際上就是由《浣溪沙》攤破而來。所謂“攤破”,是把《浣溪沙》前後闋的結尾,七字一句攤破為十字,成為七字一句、三字一句,原來七字句的平腳改為仄韻,把平韻移到三字句末,平仄也相應有所變動。李璟那首詞在《詞律》中詞牌就直接標為《攤破浣溪沙》。此後的詞人覺得好就一直沿用。

這首詞可與“風絮飄殘已化萍”比對來看,都是自憐自傷太甚的哀詞。無論是“悔”或是“不”,總歸還是免不了為情所困……所不同的是,這首詞抒寫的是離情,在技巧上借用了外界的景物作為內心的映襯。

“風絮飄殘已化萍”像一幅靜態的畫,旁邊題著作者的心語。而“一霎燈前醉不醒”則似一組動靜交替的畫麵。雖然在感情的直接衝擊力上有所削弱,情景交融互相映襯,在表現手法上又相對豐富很多。全詞以“一霎燈前醉不醒”起句,又以“又聽鷓鴣啼遍了,短長亭”做結,上下片結構相似,皆做前景後情之語,交織渾成。猶如人從夢中驚起,尚帶著三分迷惘。全詞似醒似醉,意境飄搖。

容若這樣神經纖細的人,他的離愁注定就比別人沉重,一悲起來有普天萬物同悲的味道。在他為離別所傷的時候,雲和月在雨夜疏疏淡淡,看上去也是蒙蒙欲淚垂的樣子。當真是愁情難遣夢也悲,不夢也悲。唐人張泌《寄人》詩有:“倚柱尋思倍惆悵,一場春夢不分明。”容若此處將張詩中的“不”翻做“畏”字,化原詩的惆悵之情為矛盾哀沉。

因為愁濃,醉得分外快,仿佛一刹那就在燈前沉醉了,又不願從夢中清醒過來麵對離別;害怕醉中夢境和現實對立分明,麵目全非,叫人如何自處?偏偏在這似夢非夢,愁恨盈懷的時候,窗外的雨聲淅瀝不斷。離人苦夜長,雨夜更是使得孤寂格外寒涼尖銳。

以三更雨襯寫離愁,清冷生動。出自花間派的鼻祖溫庭筠《更漏子》:

玉爐香,紅燭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雲殘,夜長衾枕寒。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打在梧桐葉上的雨,滴滴如敲打在心坎上。既突出“離情”之“苦”,亦反映出離人長夜難眠思憶不絕,正合王國維“一切景語皆情語”之說,“物”皆著“我”之情也!

三更雨映離愁,因為太精妙貼切,就像劉希夷的《代悲白頭翁》

中“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妙句,引發後世文壇巨大震撼一樣,溫庭筠發明創造了妙喻之後,古人多有化用,沿成詞中一成俗。容若此詞中所述的心情和心境,與飛卿詞大同。“盜意”不“盜境”。

他的兩首詞,都有“人到情多情轉薄”之語,也許容若本人對此感慨良深吧!

情感是連綿的,卻也是漸入的。“真個”這看似極平常極淡的兩字,卻是險要,值得再三玩味。少了這兩個字品不出容若比秋蓮還苦的心。前番是情深轉薄,現在是情深到無。還要加上“真個”兩字強調,越讀越有“愁多翻自笑,歡極卻含啼”的意味。

人什麼時候才說反語,是身不由己時,還是言不由衷卻不願被人看破時?反語一旦讀破,就像謊言一旦拆穿。有時比直語更讓人心酸。“而今真個不多情”看似比“而今真個悔多情”果決,其實心意更淒婉。不多情的人像自絕天日的草木,即使生長,也深陷幽暗冷膩的沼澤裏。

古人認為鷓鴣的叫聲像在說“行不得也哥哥”。長亭作別,連鳥都懂得愁苦,求你不要遠行。如非必要,請不要離別。因為時間會衝淡感情。人生卻又是矛盾的,有時候唯有離別才能更深地體會到被人牽掛的溫暖和快樂。

我憎恨離別。但若,離別能讓你牽掛我,我願意——離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