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鄉子
為亡婦題照淚咽卻無聲。隻向從前悔薄情。
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
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簷夜雨鈴。
夜雨鈴
一遇到容若的悼亡詞,他這樣言淺意深的感慨,我就會失語,覺得任何的注釋和解釋都是多餘的,也是徒勞。從來,我亦反對將詩詞的意思逐字逐句地翻譯,個人的理解,隻能代表一個人的理解。
強自去解釋,等同畫蛇添足。字字句句中感受多少,隻看個人的經曆和悟性。
上闋的詞眼在“隻向從前悔薄情”,這句好在道前人未道,而道破人心同感。“薄情”並不是真的薄情。對亡人總似有虧欠,因為愛心應無盡處。因為自悔薄情,才有一片傷心畫不成的遺憾,下闋的詞眼在“卿自早醒儂自夢”。全詞以淚起篇,以泣結句,無限傷心盡在不言中。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一種償還。欠了別人的一定會還。因果循環。有時候是以你清楚的方式,有時候是你不自知的方式。盧氏在的時候,容若未必會如此在意她。
“卿自早醒儂自夢”,容若的可愛之處在於夠坦白,敢於承認自己當時仍沉溺在往事的舊夢裏,放任她在他的心境夢境之外流離失所。
彼此之間存在著愛的真實缺失,如隔河各自落寞而行。盧氏的苦楚是不可言說的。“我寧願你抱著別人的時候,心裏想到我,也不願你抱著我的時候想著別人。”她該有這樣哀怨的心腸吧。
但她選擇忍耐,是因為愛,善良,亦是因為盧氏有分寸自知。他是她所不明的男子,身份華貴,心事迷離。他像月下桃花,開得那樣嬌貴那樣好。她自知無法獲得他的全部,甚至連十分之一都未得到。
容若心田寂寥廣闊,又遮蔓不明,她甚至不知這迷霧之後藏住怎樣路徑。但她決意進入,不慮回頭。愛總是這樣,它讓人充沛而疲憊。
彼時並無離婚和再嫁的多重選擇,家世名聲所限,他又是木秀於林的男子;她有意無意間,隻能一邊遵照自己的心意,一邊聽從世俗的掌控義無反顧地勉力維持婚姻關係,愛他愛到生命終結。
我們讚美容若深情的時候,也應能感受盧氏的善良。她其實更深情。如若她是河東獅,如若不是她甘心用青春去陪祭容若,容若的回憶、愛情能夠如此寧靜無瑕嗎?她對他情意深重,如斯如斯。
在她死後,容若終於驚覺……夜雨敲打著簷下的鈴鐺,我不知道,它是在哭泣,是在為你惋惜,還是替我悔恨。當日,是我不能領略你心頭的苦情,所以任你一人冷落,獨對月闌。今日,我終能解你情衷,卻已於事無補。
現在,我為你流淚。償還以前,你為我流的淚。
雨霖鈴,叫人想起千年前那個抱恨終身的男人——唐明皇。他終於到達四川,霖雨彌旬,在棧道上,他經受著淒雨加身,聽見鈴聲,勉力忍耐的悲苦終於在夜晚傾巢而出。在劍閣,玄宗采其聲為《雨霖鈴》曲,以寄幽恨。
馬嵬坡上他賜死了自己的妻子,也賜死了自己。比翼鳥和連理枝的誓言,他其實沒有違背。那個英明神武的李隆基早就死了,隨玉環一起飛離塵世之外。活下來的,不過是一個會在雨夜聞鈴斷腸的柔弱男人。
柳永的《雨霖鈴》說:“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幾句話道盡離傷。他是生離尚且如此感慨,死別就更讓人不堪。
你不在身邊,無論今宵,酒醒何處,也不過楊柳岸、晚風殘月。
人過畫堂,滿地月光惘然。
悼亡,是一種追念,回憶越深情越刻骨,表示你虧欠別人的情感越多。愛一個人,無須太計較,若覺得甘願就妥帖付出,真正的感情交付若存在問題,也隻有先後的問題。如同花期錯落,你開在暮春,他盛於夏初。
感情有時會如小孩,淘氣迷路。然而它本性是純良。隻要你能夠用等待一樹花開的平和之心,靜候它的回歸,某天他虧欠你的,一定會以你不自知的方式悄悄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