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鄉子
何處淬吳鉤。一片城荒枕碧流。
曾是當年龍戰地,颼颼。塞草霜風滿地秋。
霸業等閑休。躍馬橫戈總白頭。
莫把韶華輕換了,封侯。多少英雄隻廢丘。
淬吳鉤
所謂“吳鉤”,是指刀刃為曲線形的吳國刀。這種刀刃呈曲線的曲刀,是春秋時代由吳王下令製造的。《吳越春秋》載,吳王闔閭已得莫耶劍,複命人做金鉤。有人貪吳王重賞,殺其二子,以血塗於鉤,遂成二鉤獻吳王。因其鋒利無比,為後世稱羨,故名。
殺子鑄劍,一個殘忍、利欲熏心的故事。不平凡的來曆鑄就了一柄寶劍,成了渴求建功立業者的利器。由此可見藏於溫情麵紗之後,人猙獰血腥的麵孔。為了成功為了利益,我們可以犧牲的東西太多。時間,生命。
親情隻是龐雜情感係統中微小的部分,它的崩塌不會有致命的危險。雖然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可那亦不過是為滿足男人某種需要時亮出的通行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是女人,不是男人。
為了百金的重賞,父親可以殺了兩個兒子,以血塗鉤。是,人命這樣賤,不過數十金。親情這樣輕,重不過一把劍。
“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幹拍遍,無人會,登臨意。”這是辛棄疾的感慨。仁人誌士通過看吳鉤,拍欄杆,慷慨激昂地表達了自己意欲報效祖國,建功立業,而又無人領會的失意情懷。
文人在詩文中讚了又歎。吳鉤劍的血腥氣,被愛國、建功立業的輝煌所遮蓋。一把自私自利的劍,化為一把光明和理想之劍。男兒配吳鉤,是英雄豪氣。吳鉤霜雪明,俠客千裏。
不會記得。不要記得。曾經,在這對劍誕生的最初,張口飲到的第一口鮮甜的血,是兩個無辜的孩子,陰毒的人性蟄伏在血裏。
昂首待噬。那樣的鋒利又帶著怎樣的寒?
在利益和人性的角鬥中,人性常常居於下風。
站在荒城樓上,曾經刀光劍影,豪傑征戰的古戰場如今已化作荒城,眼前景象使人徒生世事悠然之感。
浮生已隨塵劫換,空江仍入大荒流。
滄海桑田的感覺強悍而凶猛,曾經觸動過很多人。曾經在赤壁,生性超邁的東坡麵對滔滔江水歎出了一首《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容若作的是小令,不能有蘇子一瀉千裏,波濤如怒的磅礴氣勢。事實上後世除了張養浩的“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八個字隱有蘇子之風外,其他的懷古詞,也真難有超越東坡這句氣勢胸襟的。
容若是聰明人,懂得用問句起拍,是省力而警醒的寫法。一語發問,是慎思追遠。自答一是“城荒”,二是“碧流”,一抑一揚之間,說出了生命的虛無,自然的無情之美來。
一千五百年間事,隻有灘聲似舊時。
懷古詞說穿了,就是人痛苦的時間感。人類總逃不過自然的踐踏。古今同夢,世事無常,興亡無據,人生的感慨往大了說,總跳不開這幾個圈子。
仿佛立在曆史長河邊看盡繁花開謝的智者,年輕的容若眼望人間的廢墟發出了“霸業等閑休”的感慨。而“莫把韶華輕換了,封侯”
一句既是對執迷功名的世人的奉勸,也透出了他對自己官宦生涯的厭棄與無奈。
懷古詞偶爾也有睥睨天下,讀來蕩氣回腸的,像毛澤東那首《沁園春·雪》,一樣是懷古:“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隻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確是霸氣到獨步古今的地步。
這首《南鄉子》不同於“燈影伴鳴梭”的溫情纏綿。它如魚腸出鞘,短小壯烈,神韻與“山河表裏潼關路”,“宮闕萬間都做了土”遙遙相應。兵家必爭的潼關,秦宮漢闕,萬世功業全敵不過時間伸手,輕輕一點。
在流年中偷換的,隻是流年。
早有評家指出:納蘭公子是盛世悲音者。他們反複論證著,這位白馬輕裘的公子心中為何總有揮不散的濃愁;然後有人說,這顯示了時代在個人身上的進步,容若的覺醒是個人思想的超拔,所以他注定不會影響太大。在他的時代,他是一個孤獨的孱弱的先行者。至情至性本就是可以超越時空狹隘的。
與世間碌碌為功名所縛的男子不同,容若發自內心地厭棄虛妄功名和戰爭。值得稱頌的懷古詞,如容若和張養浩的作品。別於一般詞家的,是他們的一片仁者之心。
誠如人言,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盡折腰。英雄廢丘是個人的事,爭鬥天下卻是關係民生。這道理,古人八個字已說盡——興,百姓苦!亡,百姓苦!